第24章 .[V]
24.仙女 [V]
姜芙還保持着從馬紮上離身的姿勢,驚怔地看着那兩個捂着自己胳膊驚恐而逃的痞子,眸中倏地亮起一簇光,爾後點亮她整個眼眸。
沈溯情急地正要詢問她可有受驚,只見她霍地轉過頭來,一雙眸有如盛着星光,亮得耀目,一副歡喜的模樣,哪裏有分毫受吓的跡象。
如此不經意間的目光相撞,令沈溯怔得一時間全然忘了自己想道些什麽,唯一想得起的便是低下頭垂下眼,避開姜芙的目光。
“沈郎君。”姜芙抿着笑,滿心歡喜地微微朝沈溯湊過來,“方才你是在保護我,對是不對?”
她目光瑩亮,聲音嬌俏,帶着毫不掩飾的愉悅,令沈溯緊張得耳根泛紅,哪裏答得上話來。
姜芙見他不做聲,便又朝他再湊近一些,甚至還将身子往下矮了矮,雙手背在身後,歪着腦袋側着臉去瞧他不敢擡起的臉,揚着嘴角愈發開心道,“你不說話,那就是承認了。”
沈溯自是想不到姜芙會這般将臉湊到他面前來,登時驚得滿面通紅,連連往後退了兩步。
姜芙看他避自己如避洪水猛獸般的舉動,本又欲生氣,可看他總是不敢擡頭的模樣,卻又惱不起來,也不再說些讓他不會抑或說是不敢應對的話,只是将她一直拿在手上的其中一只竹筒遞給他。
“沈郎君,你該喝第二回藥了。”她算着時辰的。
沈溯略有遲疑,這才伸出手來,飛快地接過竹筒。
竹筒內盛着的藥汁早已涼透,可拿着它,沈溯卻覺其極為灼手。
他該說些什麽?
他能道些什麽?
他的日子一直如一汪死水,如今姜芙的出現,就如同有人往這一汪水裏不停地投入石子,生生将這汪平靜的死水攪動起來,讓從不知如何與人相處的他無所适從,更無法應對。
沈溯思緒如麻,理不清更剪不斷,急急将竹筒裏的藥喝完,試圖以這濃苦的藥味壓下他心中紛紛亂亂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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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過是徒勞。
“姜娘子家住何處,我送姜娘子回去。”沈溯沉默半晌,最終覺得自己能道出口的話唯有這一句。
城西市集較為混雜,不是姜娘子能久留之地。
他不想姜娘子再遇到方才那般的情況。
若是方才他反應不及,讓那兩個狂徒碰着了她,他怕是根本原諒他自己了。
姜芙錯愕看着沈溯。
她方才都已經舍下臉皮同這個木頭道了她對他的情意了,他這會兒竟還如此着急地趕她走?
“我不走。”姜芙終又被沈溯氣得直跺腳,“我就不走!你趕我我也不走!”
說罷,她又徑直坐到馬紮上,揚臉擰眉氣惱地盯着他。
沈溯亦是一臉錯愕,只見他數次張嘴又欲言又止,最後才愧疚地低聲道:“若是娘子再遇到方才的情況,我……擔不起。”
莫說她是否被駭着又是否被傷着,單就對方的那些污言穢語,他都不想被她聽着。
只會污了她的耳。
便是他們那猥.瑣的眼神,僅僅是落到她面上,都是對她的玷污。
姜娘子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瞧的。
“你保護我呀!”姜芙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有你在,我甚麽都不怕!”
沈溯身子一僵。
姜芙看他又無反應,便有些幽怨:“除非你不願意護着我。”
“怎會!”沈溯終是出了聲。
生怕姜芙誤會自己,他情急之下擡起了頭來。
又撞上姜芙亮晶晶的眼眸。
只見她微微抿着嘴,笑得嬌嬌俏俏,眉眼如月,雙頰微緋,還似有些隐隐得意,“這可是沈郎君自己說的,可不許出爾反爾的。”
“好。”沈溯反應過來時,他已經點了頭且應了聲。
姜芙笑得更是歡喜。
沈溯:“……”
他這是……做了什麽。
春雨未停,不過卻是比方才小了些,陸陸續續有人在花籃前駐足買花兒,有一位四十有餘、臂彎裏挎着藤籃的婦人也在花籃前停了下來,詢問沈溯道:“小郎君,你這花兒如何賣?”
坐在一旁馬紮上的姜芙因為今晨起得太早,這會兒已犯起困來,将油紙傘夾在頸窩裏的她不知打了多少個盹兒,若非沈溯一直在她身旁用手扶着傘沿,她怕是不知弄掉多少回肩上的油紙傘了。
此時她猛地點了個頭,瞬間清醒過來,這才發覺自己竟是一不小心睡着了,擔心沈溯又要将她送回家,她連忙擡起頭來,正好見着這位前來買花的中年婦人。
只見婦人臂彎裏的藤籃上蓋着一塊嶄新的紅綢布,婦人面上則是容光煥發的,發髻間插着的一支銀釵亦是嶄新,想來是家中有什麽喜事。
姜芙坐在這馬紮上看沈溯賣了半晌的花,算着他開口說話的次數她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除了回答對方花株的價錢之外便再沒多餘的話,她都忍不住為他着急。
誰個做買賣的不是嘴甜得仿佛抹了蜜一般,這木頭倒好,莫說多道一句話,便是多一個字都沒有。
前邊姜芙都忍着不說話,這會兒終是忍不住了,緊跟在沈溯後邊道:“嬸子家中可是有喜事要辦?”
“小娘子眼力可真好。”婦人樂呵呵的,“我家大兒明日娶妻,我來置些花兒回去擺插,多添些喜慶!”
“那嬸子可就真是找對人了。”姜芙笑盈盈的,“沈郎君栽花的技藝可是這整個京城最好的,您瞧着芍藥,長得多精神不是?回頭您帶回去擺到家中瓶中籃中,更添合美。”
“小娘子人長得俊俏,嘴也這般甜。”心裏本就樂呵的婦人聽得姜芙如是說,臉上笑意更甚,“就沖着小娘子這話,我啊,就把這些花兒全買了,我家就在這附近,小郎君可否替我将這些花兒送到我家裏去?”
栽花賣花這麽些年來從未一次賣出這般多花兒的沈溯一臉難以置信。
他情不自禁地轉頭看向身側的姜芙。
只見姜芙朝他眨了眨眼,笑靥甜甜。
沈溯匆忙別開眼,應了婦人的請托,将花籃挑起,給她往家裏送。
姜芙則是将小馬紮一收,拎在手裏,歡歡喜喜地跟在他身後。
兩籃鮮花統共是一百四十五文錢,但不知是婦人因着家中喜事而心情大好,還是因為姜芙的話太甜,總之她給沈溯多點了五文錢,統共一百五十文。
沈溯看着手裏沉甸甸的銅錢,極為不敢相信他今日不僅将所有的鮮花都賣了,且天色還早,他今日是做好入夜以後才能回去的準備的。
眼下這一切,盡都出乎他意料了。
“沈郎君你瞧,你帶着我,花兒都不愁賣。”姜芙看他愣愣的模樣忍不住笑,“我算不算你的福星吶?”
沈溯正局促得不知如何回答間,只聽“咕——”的一聲腹叫。
他微擡起頭來,只見姜芙紅着臉擡手輕捂上自己的肚子,不想沈溯因此笑話自己,只聽她急忙道:“我、我餓了,沈郎君你管是不管?”
見沈溯還怔着,她噘了噘嘴,又道:“不許笑話我。”
沈溯點點頭,然而複低下頭的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揚起了嘴角。
姜娘子可真是……招人喜愛。
只是,“這兒的市集怕是沒有娘子瞧得上眼的食物,娘子想……”
“你平日裏最常吃甚麽,我就吃甚麽。”姜芙打斷他的話。
卻見沈溯忙搖搖頭。
他從不下館子,平日裏他餓極時皆是買上一張炊餅來填肚子,只要不餓着便成。
他怎能讓姜娘子也同他一樣吃炊餅?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不想管我。”姜芙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縱是他不說,她也曉得他平日裏都是半張炊餅打發自己,她若當真要吃上些什麽,他這辛辛苦苦賺來的百文錢花完了都不夠的。
她是不舍得花他的辛苦錢,可若是她掏銀子為他買,他怕是不願接受。
可若她不道自己想吃些什麽,這木頭怕是連一張炊餅都不舍得給他自己買,就這麽餓着肚子回去。
“我……”沈溯無法,本要道方才賣花之處附近的一家湯餅館子,那兒鋪子幹淨,他手上的錢也能夠對付得起,其他的,他怕是都管不起。
然而他才張口,便聽得姜芙道:“方才走過的路上我見着一家賣炊餅的小鋪子,沈郎君給我買張炊餅如何?”
沈溯一再錯愕。
不等他再說上些什麽,姜芙已轉身走了,忽又回過頭來,含笑看着他,“走呀沈郎君。”
炊餅雖是京城內随處可見的食物,但姜芙卻從未吃過,倒非她瞧不上炊餅,而是襄南侯府裏的每一道糕餅都比白面炊餅要精致味美上數倍,她自是放着可口的糕餅不吃而去吃幾乎無甚味道的炊餅。
殊不知這炊餅于沈溯而言,也非時常能吃得起的,若非餓極,他斷是不會買的。
白面炊餅八文錢一張,并不便宜,可看着姜芙手捧着着這熱乎乎的炊餅時,沈溯心底則覺羞愧。
姜娘子本是不需同他吃這些苦的。
可依他之能,他什麽都給不起她。
姜芙咬了一口手中的炊餅,慢慢嚼着,細品其間味道。
毫無味道,僅是能填飽肚子而已。
可便是這再尋常不過的白面炊餅,沈木頭平日裏卻還要吃一半留一半,而半個炊餅又如何抵得餓?
她愈想愈覺心疼,忍不住又轉頭看向身旁的沈溯。
他過得如此艱辛,平陽侯夫婦不會不知曉。
他們是如何做到對他不管不顧的?
只見沈溯低着頭盯着手中的炊餅,遲遲未動,不知心中在想着些什麽。
“沈郎君吃罷炊餅,可是要回去了?”姜芙心下難受,“昨日李老大夫還開了一瓶外用藥,沈郎君自己怕是不便為自己背上的傷上藥,待會兒郎君回去之前可拿着藥到李家醫館去,再讓昨日的藥郎為你換藥即是。”
心知沈溯不會接受自己為他上藥,姜芙便也不在這事上執意浪費口舌。
姜芙邊說邊從腰間荷包拿出藥瓶遞給他,将最後一只竹筒一并給他,“還有沈郎君今日當服的最後一次藥,也一并交給郎君了。”
“多謝姜娘子。”沈溯接過藥,客氣地答謝。
照說他這回答并無甚麽錯處,然而卻不滿意,總覺他不會就此回園圃去,因而又道:“沈郎君不應我前邊的話,可是還有何處要去?”
沈溯此時心中滋味萬般雜陳,思緒依舊亂紛紛的,因而并未多想,聽得姜芙的話後自然而然便道:“我還要到慈幼局一趟。”
慈幼局?姜芙頗為詫異,去那兒做什麽?
“姜娘子快些回家去罷。”沈溯又道,“姜娘子出來已許久,若是再不歸家,家中人該是擔心了。”
“曉得了。”姜芙點點頭,“我這便回去了。”
前邊任沈溯如何言說都不肯離開的姜芙這會兒倒是爽快了,丁點不做糾纏,說走便走。
沈溯本想問她一問可需他相送,但想姜芙從未将府址相告過,想來是不想讓他知曉她居于何處,他縱是問了,也必是會被拒絕,遂作罷,只是目送她離開。
待再看不見她的身影,沈溯便問賣炊餅的店家要了一張油紙,将一口都還未咬過的炊餅包好,放進空花籃裏,挑起花籃往城南方向去了。
京城的慈幼局設在城南。
待他離開,賣炊餅的店家發現姜芙又自他鋪子前經過,往沈溯離開的方向跟了上去。
店家好奇不已,忍不住問自家婆娘道:“娃他娘,你說這小娘子和那賣花郎啥子關系啊?”
雖然姜芙只是方才同沈溯到這兒來買了個炊餅而已,可她生得昳麗嬌俏,又舉手投足間不是尋常人家娘子當有的氣質,店家一眼便記住了她。
加之她竟是跟沈溯在一道出現,不免讓他心生好奇。
“瞧那賣花郎穿得連我還不如,還從沒擡起過頭的,竟然能有娘子瞧得上他?”且還是這般漂亮的小娘子!
誰知他話音才落,便遭來自家婆娘一巴掌糊到他腦門上:“看看看,有什麽好看的!人家啥關系那都是人家的小娘子,有你啥事!?還不趕緊揉面去!”
“……”不是,其實他就是想問問,那小娘子為啥要悄悄跟在那賣花郎身後啊?
*
慈幼局乃先帝在位時始置,專做收養被父母遺棄嬰孩之用,由官府撥錢贍養其間孩子,直至他們被無法生育的人家收養或是長至能夠自食其力的年歲為止。
然而官府能做的,也只是保證被□□的基本溫飽而已,多餘的花銷是供給不起的。
先帝在位時,慈幼局裏從未出現過缺衣短食的情況,但自當今聖上即位時起,無論是慈幼局還是養濟院,孩子與老人們食不果腹及無衣可穿是時有之事,然而官府像毫不知情似的,以致如今這缺衣短食的情況已成了慈幼局與養濟院的常态。
至于裏邊的孩子與孤寡老人,從未有過任何怨言,本就是無處可去之人,只要能有個遮風避雨之地,偶有飯菜可吃,他們已是知足,又怎敢奢求太多?
如今的慈幼局,便是屋瓦壞了,都要等上許久才有人來修。
姜芙不曾來過慈幼局。
在她的認知裏,慈幼局當是個寬敞幹淨的地方,畢竟是官府的地方,可如今她站在慈幼局的門前,若非匾額上依稀可辨的“慈幼局”三字,她根本不敢相信這便是朱門府第裏各人家所稱道的聖上隆恩才置的地方。
匾額上布滿了灰塵,門漆嚴重剝落,門上的銅銜環老舊不堪,門檻與照壁前的地面皆坑坑窪窪的,俨然是久無人修的模樣。
繞過照壁,裏邊院子亦是殘破的模樣,或是門窗脫落,又或是屋檐缺損,院子裏滿是荒草與枯枝,也不知究竟多久無人清掃過了。
不大且雜亂的院子裏,七八個髒兮兮的孩子正在踢着一只破破舊舊的皮球,咋咋呼呼的聲音響徹整個庭院,天雖落着雨,他們仍舊玩得不亦樂乎,一張張髒兮兮的小臉上滿是天真的歡快。
也不知是誰人先發現了站在照壁旁的姜芙,只聽一道稚嫩的聲音響起:“哇!有個好漂亮好漂亮的大姐姐在那兒吶!”
聽到這一聲驚呼聲,正在蹴鞠的孩子們紛紛停下了腳上的動作,不約而同朝姜芙望過來,只見他們面上表情各個如出一轍,皆是瞪大了眼大張着嘴震驚的模樣。
只聽不知又是誰個孩子叫道:“仙仙仙仙女……仙女姐姐下凡了!”
也不知他是本就磕巴,還是因見到姜芙而震驚得磕巴。
姜芙也愣住了。
仙女?是指……她嗎?
姜芙不由得看看左右,發現她左右并無人,只有她自己,孩子們口中所說的仙女,确實是她。
然而她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粗布短褐。
她穿成這樣,還能是仙女?
正當她錯愕間,那些本是愣在原地的孩子們突然朝她圍了過來,七嘴八舌争先恐後地問她:“仙女姐姐,你是從哪裏來的?”
“仙女姐姐,你是下凡來找我們玩兒的嗎?”
“那、那我們想吃油乎乎的大雞腿,仙女姐姐能幫我們變出來嗎?”
“仙女姐姐,要是沒有大雞腿,可以有白面炊餅嗎?”
姜芙被這些個髒兮兮的小孩兒圍着,再見他們将自己同樣髒兮兮的小手抓到自己衣裳上來,一時間有些慌張,正要說話,只聽通往二進院子的門後傳來沈溯的聲音:“小虎子,可是發生了何事?”
“沈大哥哥!有個仙女姐姐下凡來給我們送白面炊餅了!”其中一個年級稍長些的孩子自姜芙面前跑開,朝沈溯的方向跑去。
沈溯擡頭,正正對上姜芙的目光。
作者有話說:
仙女們新年快樂!!!!
昨晚偷懶沒碼字,所以今天更新晚了,明天我争取早一點!
沈溯:我媳婦就是仙女!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