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V]
31.大才 [V]
姜芙很歡喜,卻也不歡喜。
歡喜是因為姜蒲終是心疼她,許她去看一眼沈溯。
不歡喜則是——
“阿兄你跟着我做甚麽呀!”姜芙看向如尊塑像似的穩穩當當同自己坐在同一輛馬車裏的姜蒲,秀眉都糾到了一塊兒。
“做甚麽?”姜蒲繃着臉,瞪着小臉上寫滿了不樂意的姜芙,坐得穩如座鐘,丁點也不跟她拐彎抹角,“我跟着你做甚麽你還能不知曉?”
“阿兄!”姜芙急得腮幫子都快鼓了起來,想說“阿溯看到阿兄會吓得躲起來不敢出來見我的”,可看姜蒲陰沉沉的臉色,她卻又不敢在他面前再提任何與沈溯有關的話,以免他脾氣一上頭,待會兒又揪着沈溯打。
可阿兄這般跟着她,縱是待會兒阿溯不躲不逃,她也沒法好好看看他的傷勢。
“阿兄你怎能這樣!”
姜蒲視她臉上的情急于不見,反正重重地“哼”了一聲,“我能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去看他一眼已是我的極限,你若再多話,立馬跟我回去!”
姜芙不敢再同他争執,只氣鼓鼓地也瞪着他。
姜蒲看她竟敢這般瞪自己,不由将眼睛瞪得更大,面色更沉。
不論是從前在北疆,還是如今在京城,但凡見得他這般神情的,無人不覺有如芒刺在背心生畏懼,但這會兒姜芙被他這般瞪着,非但不慌神,反是也“哼”了一聲,同時背過身去,不再同他說話。
姜蒲:“……”
姜芙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沈溯,這會兒在馬車上是如坐針氈般難捱,總覺姜順駕車的速度比平日裏要慢上數倍不止,不由擡起手來,撩開車簾,看向外邊通往西城外郊沈溯那處園圃的泥濘小路,蹙着秀眉催促姜順道:“姜順,再快點兒。”
姜蒲看她如此迫切想要見到沈溯的模樣,那本就積在肚子裏火氣頓時又竄到了心頭上,張嘴又要呵斥她,卻又在這一瞬想到她紅着眼圈眼淚直掉的模樣,生怕自己又将她斥哭了哄不住,便只能生生忍着滿腹的火氣,将一雙拳捏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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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混賬身上的傷好了,他定要再将他往死裏打!
姜順駕車的速度其實同往日裏一樣,并未減慢,不過是姜芙心急,故覺慢了。
她甚至覺得馬車已經駛了好幾個時辰,卻遲遲還未到得沈溯的小院。
是以當她遠遠瞧見栽種在小院前的那小片桃林時,她情急得險些跳下馬車,自己跑上前去。
可姜蒲就在她身旁,她不敢。
馬車終是在棣棠圍成的院牆外停了下來。
姜芙再也等不及,不待姜順将馬凳放到地上,她便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扶着車壁,跳到地上。
前日那一場下了整整一個晝夜的春雨在昨日早間已完全停下,但被雨水淋透了的路面尚未變得幹爽,大大小小的水窪滿鋪在路面上,姜順本要提醒她當心水窪,然而他才張嘴,姜芙雙腳便已踩到了一個小水窪上。
她的繡鞋霎時濕了大半。
然她渾不在意,便是一眼都未回頭看馬車裏的姜蒲,只提着裙裾匆匆便往小院奔去。
“阿溯!”姜芙推開竹藤捆成的矮矮院門,心急地喚了沈溯一聲。
然而小院靜悄悄,無人應聲,便是總會待在院子裏陪着沈溯的豆子都不見蹤影,也未聞其吠叫聲。
姜芙将竹屋與竈房都尋過一遭,皆不見沈溯身影,她又去至後邊花田,仍不見人。
她本以為他又不顧身上的傷賣花去了,可他的擔子與馬頭花籃皆在花房裏好好放着,顯然他并非賣花去了。
可他身上還有傷,他能去哪兒?
姜芙心急又失落地回到前邊來,入了一圈竈屋。
冷鍋冷竈,還有幾副捆成一摞的藥包擱在竈臺上,是不曾拆開來過的模樣,姜芙瞧遍整間竈屋,終是在水缸邊上的角落裏找着一只藥煲,卻不知多少年未曾用過,積了厚厚的灰不說,上邊還繞着一圈又一圈蛛網。
顯然姜蒲給他請了大夫看了傷開了藥不假,可沈溯卻未有領這個情。
抑或是說,他根本就不在乎他身上的傷。
所以這些藥與藥煲如今仍是原本的模樣。
姜芙愈想愈覺心疼,難受得慌,禁不住又想落淚,偏又不敢,擔心姜蒲瞧見了徑直将她帶走,一刻都不讓她多留。
她丢了魂似的自竈屋出來時,本是冷着臉站在小院裏的姜蒲擡腳進了院中唯一的一間屋子。
姜芙一驚,連忙跟了過去,拉住姜蒲的衣袖,急道:“阿兄你怎能亂入別人的屋?”
要是阿兄忽然一個不高興,把阿溯的家都給掀了,阿溯住哪兒睡哪兒?
“你進得,我怎就不進得?”姜蒲沒好氣反問,不忘瞪了姜芙一眼,“他敢勾引你,我就進不得他這麽間寒酸破屋?我就是拆了它,也是天經地義!”
雖然姜芙說的話乃是常理,可看她為沈溯着急的模樣,姜蒲就是沒法不讓自己不生氣。
“阿兄!”姜芙惱他将沈溯說得好似對她圖謀不軌的小人一般,急得跺腳,“阿溯他不曾勾我!是我自己心儀于他!”
“你閉嘴!”姜蒲更氣,“一個女兒家成日把個男人挂在嘴邊,還要不要臉面了!”
不曉得的,還以為這是什麽天下絕無僅有的好男人!
其實就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賣花郎!
“你再敢多說一句,就立馬跟我回去!”姜蒲面色語氣俱厲。
姜芙縱是有再多的話,也不敢再同他争執,只撇着嘴,悶不做聲地随他進屋。
方才她雖往這屋子裏跑過一遭,但她方才一心急着尋人,并未細瞧這屋中擺置,這會兒才将其細細瞧來。
竹屋不大,無論桌凳還是床榻,皆為竹制,僅僅是因為竹是山中最易取也最易打磨的材料罷了。
屋門內即是一張竹制方桌,桌上是一只粗陶燈臺,還有一只陶壺與陶碗。
桌旁是兩張竹凳,一張簡單的竹床置于屋內東向,不挂帳幔,床上整齊地疊放着單薄的粗布被褥與洗得發白的青灰色枕頭,床邊是一只藤編箱籠,乃是擱置衣裳之用。
清貧,簡陋。
然而這再清貧不過的竹屋裏,竟置着一張書案,就在屋內西向的窗前。
這張同為竹制的書案,比之桌凳床榻打磨得都要平整,案面上沒有分毫不平之處,可見這磨制這書案之人對其尤其用心,但觀其細節之處,與制屋中桌凳床榻的,顯然是出自一人之手,不過是上心程度不一樣罷了。
書案上整齊地擺放着筆墨紙硯,硯臺邊上置着一只燒制得很是粗糙的白瓷花瓶,瓶中插着幾枝緋桃,花兒盡綻,還落了好些花瓣在案上,有一瓣還落到了硯臺裏。
烏黑的墨,襯得那花瓣愈發嬌豔緋麗。
除此之外,案上還放着一本書。
書是打開着的,書的右旁是鎮紙壓着的一張素紙,紙上寫得滿滿當當的,可見是坐在這書案前看書之人邊看邊在紙上寫下的。
書案旁還有一只藤編的矮架,加上整齊地還放着些書。
然而此刻,姜芙與姜蒲再未多瞧其他,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書案上,并——同時伸出手去。
姜芙以為他要拿的是書,先快他一步飛快的将書攥進自己手裏來。
不想姜蒲的動作根本未有停頓,徑直拿起了那張壓在鎮紙下寫得滿當當的素紙。
書是《孫武兵書》,并非市面上的印刷本,而是手抄本,似擔心看書之人看不懂似的,抄書之人還在每一條兵法旁都附上了注釋,且還是特意用的朱色字,可見這抄書之人之用心。
姜芙翻了翻自己手中的這本兵書,心中極為詫異。
這兵書出現在阿溯屋裏,那除了他,便不會再有旁人來看。
對于沈溯,姜芙是知之甚少,她雖不詫于他識字,但這本兵書,确是令她震驚。
她此時才朝書案旁的藤編矮架上看去,并伸出手去一番翻看,發現架上的書無不與兵家之事相關。
阿溯他……竟喜看兵書!?
她身旁,姜蒲心中的震驚較她而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因沈溯留在素紙上的,卻非摘抄書上內容,而是他對書中所舉戰事的見道!
不是以往世人論列的那些,而是屬于他自己的,獨有的見道!
許是他惜紙,便是紙張的另一面,他都一并用上了。
另一面上竟是前朝邺城的城廓防禦圖!
前朝距今已相去百年,縱是曾經參與過邺城之戰的将士,也已全部離世,曾經的邺城城廓防守,可謂金城湯池,然而與其有關的史料于數十年前禁中的一場大火被焚毀了十有七八,幸免于難的皆是些文字記載,圖紙早已蕩然無存。
迄今為止,世上仍無人能依照那缺失了大半的文字還原得出當初邺城城廓的圖紙。
雖然這賣花郎畫得也并不完全,可饒是從前的他與沈起,也僅是能還原到如斯程度而已!
況且這賣花郎手頭的書卷不過這書架上的寥寥數卷而已!
更甚者,他僅是個養花賣花為生的賣花郎!
酥酥說過,他是平陽侯府的長公子,那是……沈起教他的?
他的身手也是?
可又不像,沈起若是曉得這賣花郎于兵家之事上如此有見道,又怎會留他在這園圃裏以賣花為生?
倘這素紙上的東西都是他獨自悟出來了,那他便不僅僅是顆好苗子!而是——
兵家之事上的大才!
姜蒲正盯着捏在手中的素箋驚得出神間,姜芙忽聞安靜的小院外隐約傳來豆子的吠叫聲,她當即将仍拿在手裏的書放回書案上,急急匆匆往屋外跑去。
只見豆子如箭矢一般由小院外的海棠花林間飛奔而來,直蹿到她跟前來,似情急又似興奮地直圍着她打轉,喉間哼哼有聲,忽又朝她叫喚上一聲。
“豆子你去哪兒了?”姜芙着急地問道,“阿溯呢?他又去哪兒了?”
“汪!”豆子叫喚一聲,轉身又朝小院外蹿去。
姜芙連忙提裙跟上,一心系着沈溯,全然忘了她的阿兄還在後頭。
她将将跑出小院,便見海棠花繁盛的林間,一身灰布短褐的沈溯正踏着被春雨打落滿地的海棠花瓣朝小院方向走來。
他腳步不快,與尋日裏平穩又快速的腳步不一樣。
一如既往的是他總是低着頭。
聽得豆子不停的叫喚聲,才見他擡起頭來,朝前看來。
一眼即見正跑出小院朝他而來的姜芙,他面上本是一喜,卻又在瞥見她身後不遠處的姜蒲時化為蒼白灰敗,将将擡起的頭亦重新低了下去,垂在身側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抓握成拳。
“沈郎君!”姜芙喜形于色,明明“阿溯”二字已到了嘴邊,卻又生生改成了沈郎君,擔心他緊張,不敢擡頭看她。
“你去哪兒了?你身上還有傷呢!”姜芙來到沈溯面前,擋住他的路,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你既未按照大夫的叮囑好好喝藥,又未安心歇息養傷,你的傷是好不了的!”
沈溯低垂着頭,姜芙裙沿上繡着的芍藥入了他眸中來。
藕色的百疊裙,嬌豔的芍藥,卻因她一雙繡鞋踩在着坑坑窪窪的泥地上,濺滿了泥點子。
她似那緋桃與芍藥,而他,便是這泥污。
因她的不小心不經意而沾了上去,污了她,注定要被洗去的。
他的雙拳抓得更緊了些,好似如此他才有勇氣于她面前張嘴說話。
“不妨事。”沈溯只覺自己喉間艱澀得厲害,“我這便給姜娘子将瑞香拿過來。”
說罷,他便繞過姜芙身側,逃也似的往小院後邊的花田快步而去。
姜芙有些發怔。
“汪嗚……”豆子看看他又看看姜芙,一副很是着急的模樣,于原地繞了個圈兒,最後跑着跟上了沈溯。
自姜蒲身旁走過時,他則是将頭垂得更低,甚至連背,好似都直不起來。
仿佛一股無形的力量重重壓在他肩背上,非要将他碾進泥地裏一般,讓本就卑微的他覺得自己連在這世上呼吸都不配。
可若他敢于稍稍擡起頭來,便能發現,姜蒲看着他的眼神,并無鄙夷。
除了憤怒,便是震驚。
而這震驚深處,乃是驚豔與贊賞。
“阿兄!”姜芙氣鼓鼓地折身到姜蒲面前,“你、你把阿溯吓着了!”
所以他才逃得如此之快,連“酥酥”都不敢喚她了!
“如此膽小,能成什麽大事!?”姜蒲沉聲厲喝,瞥了一眼已經不見沈溯身影的竹屋後邊方向。
也不知他這話究竟是道給姜芙聽,還是道給沈溯聽。
“阿兄你就在這兒等着我,不要再跟着我往後邊去了,好不好嘛?”姜芙這會兒也不敢再同他置氣,只摟上他的胳膊,一副撒嬌的模樣。
有阿兄在,阿溯連話都不敢同她說!
她也會有好些話不能同阿溯說。
“不成!”姜蒲拒絕得斬釘截鐵。
“阿兄……”姜芙噘了噘嘴,聲音嬌嬌的,摟着他的胳膊輕輕晃了起來,“你就答應酥酥嘛!”
姜蒲被她攪得破防,“只給你一刻鐘的時間!”
“曉得了!”姜芙歡歡喜喜應這話時,人已經松開姜蒲的胳膊跑了出去。
雖然一刻鐘很短,可相較阿兄時刻盯着她與阿溯,這有自比無要強!
姜蒲:“……”
他與夫人這到底是嬌慣出了個什麽孩子來!
不過,這賣花郎倒不似那蘇澤一般全然配不上酥酥。
姜蒲擰着眉,擡手磨搓着自己下颔,陷入沉思。
後邊花田,沈溯蹲在姜芙的那株瑞香旁,正将它自花田裏移出來,植回當初姜芙帶它來時的那只花盆裏。
作者有話說:
周末不太有人身自由,所以更新晚了。
酥酥:阿溯!我來啦!接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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