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5.12

2024.5.12

日期2024.5.12  星期日  天氣：陰

今天是母親節。我天生地養，不能算是有母親，好像也不該過這種節日。

但是我有點想桃爺了。

L說今天要去回家看看，晚上可能會晚點回來。

他會在幾點回來呢？

現在是九點零五分。

桃爺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春天，突然就想死了。

怨靈當然是不容易死的。

他只是說自己想去找那個人了。然後就把靈力都傳給我。

我身上沒有什麽傷口，但感覺就像是被剝離一樣，和十二年前一樣得疼。這次不光是我自己痛得倒下了，那麽大的，原本可以遮住一半的天空的桃樹也倒下了。

原本攀附着的藤蔓萎縮，發黃，枯萎。

樹葉從樹枝上掉下來，落到泥裏，消失。

樹幹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像是個狼狽的，鞋都摔掉了的人。樹根有一半都露了出來，有點滑稽。

靈力都送給別人，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們是會這樣死掉的。我當時有點害怕，原來死是件這麽難看的事情。

我以後也會這樣嗎？狼狽地，痛苦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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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桃爺想要去見的那個人，害死了他？

我不明白。

我之前見過人死，人死是不一樣的。

人死後會有很多人說他的好話，雖然他可能根本沒做那麽多好事；人死後會有人很難過，也會有人很高興，還會有人不在意，但不管怎麽樣，總會有一群人把他圍起來，收拾得很幹淨，然後埋起來；人死會有新衣服穿，有新地方住，好像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和我們一點兒都不一樣。

所以我也不想讓桃爺這樣晾着，我也在醒了之後，把他埋了起來。很大一棵樹，花了好長的時間。

等我出來時，夏天都快要結束了。

我從豐城出來後，走了很久才走到了這裏。

突然想回去看看，當時咬我的那條狗死了沒有。

我回到豐城之後，才知道原來豐城還有管理局。專門管理我們的地方，我像人一樣坐在凳子上，他們問我是什麽時候化靈的，我說記不清了。

确實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一直在樹上坐着，沒有離開過，記不清是哪一年，身邊突然多了一個房子。房子從土房變成磚房，四四方方地立着。我總喜歡看看窗子裏面的人在做什麽，有的人在繡花，有的人在扶着眼鏡寫字，也有的人在睡覺。人身上的衣服變來變去，我也照着他們的樣式給自己變新的衣服花樣穿。

人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裏出生，有的出去闖蕩，有的一直在這個小院子裏呆着，等到快死的時候，一群人圍在他身邊哭。變來變去的衣服，變來變去的臉，變來變去的人。只有我什麽都沒變。

我開始想養一個人。

村子裏面有養小貓的，有養大狗的。養貓的是為了抓老鼠，養狗的是為了防小偷。而我只是想看看一個人是怎麽長大的，又是怎麽死的。

但是人應該是不能随便養的。

人們很團結，如果丢了小孩會舉着火把找到山上去。藏在哪裏都不行。小孩也都不笨，不會跟我走的。而且就算跟我走我也不知道要喂什麽，總不能讓他吃樹葉吧。

後來這戶人家新來了一個小孩，他說自己爹不親媽不愛，願意跟我走，還願意跟我一直吃樹葉。他說他見過奶奶用樹葉做菜，樹葉也可以吃。

可我還沒來得及養呢，這個人又走了。說什麽沒人要，原來是幼兒園放暑假。哼，要不是看他小的時候是真傻，我肯定不會放過他的。

經過那件事後我才發現，人類原來還挺好騙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騙完他之後就不太想養人類了。小孩子滿嘴謊話，怪讨厭的，沒勁。後來就接着坐在樹杈上，村子裏面本來就是老的人多，小的人少。過了那個夏天之後，人好像更少了。不知道出于什麽樣的心理，我開始觀察院子裏面剩下的最後一個人。

那個小孩叫她外婆。

院子裏面的人一天天變老，變矮，皺紋變多，頭發變少，眼睛變小，最後眯成一條快要看不清的小縫。

大概确實看不清了，有的時候還會一邊扶着樹幹，一邊找被竄來竄去的野貓野狗吓掉的拐杖。我給她撿過幾次，但是如果離樹太遠我也就沒辦法了。人類總有辦法，她會從地上撿起一根長一點的樹枝，摸索着找到拐杖。

我以為那個小孩走了之後，我會一直和她在這個院子裏呆着的。

結果好像沒什麽征兆，她就突然不再出門了。大概是在某一次下雪之後，她秋天給自己縫的棉鞋沒有用上，她不再出門了。我只能坐在離窗戶最近的樹杈上，仔細往裏面看。冬天的窗戶上全是霜，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影。

有很多人在院子裏進進出出。

和以前不一樣，我開始希望這個人不要死。我明明知道她已經活了很長時間，她也沒什麽遺憾，但我還是希望能夠在春天的時候再看到她。

我沒有這樣的能力，她還是死了。在一個很冷的冬天的夜晚，我靠在樹幹上等着天亮，耳邊是呼嘯的寒風。混進了人的嗚咽。

難過原來是渾身都涼涼的一種感覺。很難受。

人開始籌備葬禮，白色的雪花飄着飄着，落在了白色的衣服上，帽子裏。白色的紙片也在飄，像是沒有依靠的魂魄，孤獨地在風中流浪。

樹被砍掉了，不知道原因。被剝掉的時候很痛，但是我可以走出這個院子了，還變得會被人看到。他們看我光着腳在雪地裏走，就給我從裏屋拿了一雙新的棉鞋。我認識這個花樣，是她給自己縫的冬天穿的棉鞋。現在被我穿在了腳上。

人類真是奇怪。他們不認識我，卻要給我穿新的棉鞋，這棵樹陪了他們這麽久，卻要被砍倒。

真是殘忍的善良。

我走出了院子，鋸木頭從下午鋸到了晚上，天是陰的，沒幾顆星。我走在路上，頭一次用自己的腳走這麽遠，還是有點累的。

啊，門鈴響了，現在是，九點五十五分。寫夠了寫夠了，我要去給L開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