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演員
小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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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老師,燈光好了,可以過去走戲了。”副導演彎下腰,在賀霂耳畔輕聲說。
每場戲正式開拍前都要嘗試數次的走位和确定光線,文藝片對畫面、光線和演員的表現力都有着更高的要求,在這個劇組,使用替身是絕不被允許的,不管多大咖的演員都需要自己走戲。
賀霂聞言緩緩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黃土矮磚房,各種各樣的拍攝設備散落在逼仄的空間內,周邊氛圍在陰沉的天空下更加壓抑,很符合整個片子的整體調性。
他身上穿着磨皮膚的粗麻衣,露出的皮膚都抹上了與自己膚色不符合的暗黃色粉底液,嘴唇上也被上了粉底,為了展現角色的病态。
“好。”賀霂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下意識地試圖抹平衣服上的折痕,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他飾演的角色是一個上世紀的農村人,不需要注重儀表整潔。
他剛想邁步走到光中央,卻不知為什麽步伐搖搖晃晃的,緊接着拍攝場地中央的大燈突然一閃,面對強光他下意識地擡臂遮住眼前的強光。
光影轉換之間,他醒了。
刺眼的陽光透過未拉緊的窗簾不偏不倚地打在賀霂的眼皮上,烏黑濃密的睫毛被光渲染成亮棕色,睫毛的主人不堪光的幹擾,緩慢睜開眼。
夢境坍塌,回歸現實。
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又突然夢到了被家裏雪藏前拍的最後一部電影。那部電影特意選在了偏遠山區拍攝,條件艱苦,全劇組從上到下都非常用心,導演鉚足了勁準備拿它沖獎。
但不幸的是,電影後期制作都還沒結束他就被雪藏了。
賀霂很清楚,他連累了這部電影未來在影院的排播和宣發。
“小賀沒事的,這種題材文藝片在國內本來就不賣座,能上映就很不錯了。”電影導演曾在電話裏這樣安慰賀霂,“你在這部電影裏表現得很出色,我們都很有信心會拿獎,你這段時間先好好休息。”
賀霂掀開身上的被子,伸手去摸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亮起後顯示現在時間是上午八點半。這裏太陽升起得早,八點半的太陽也足夠刺眼。
手機鎖屏後,他意識到在這裏待幾個月,已經足夠養成了良好且健康的生物鐘了,試圖熬夜都成為一種困難,到點就會不由得入睡。
等賀霂洗漱完畢下樓時,夏予已經坐在茶幾前了,她正在邊喝豆漿邊看書。
她穿着米色針織上衣和黑色牛仔褲,搭配一雙白色帆布鞋,是一身很舒适休閑的穿搭,正如她來到這裏時的心情一樣松弛。
“早啊!”夏予見他下來,把書倒扣在了桌子上,封面上寫着《絞缬的世界》。
每個雲城特色民宿裏都會放置一些有當地文化特色的書籍,或許是給旅客翻閱了解當地特色民俗,也或許是單純的擺設。夏予手裏拿的這本就是講述當地少數民族關于紮染的技藝與特殊花紋展示,
“早。”賀霂拉開她對面的凳子坐下,問,“我以為你們上班族都會多睡一會兒。”
“是曾經的上班族。”夏予把書放回桌子邊上的置物架上,繼續道,“工作是我焦慮的來源,不上班了身體健康睡得香,當然就早起了。”
賀霂不禁笑出聲,點點頭表示認同夏予的觀點。
“你們演員也起很早啊。”夏予撐着下巴看向他,她昨天就覺得賀霂的身份肯定不簡單,于是順手在網上搜了搜他的名字,好在他告訴自己的是真名,百度百科裏竟然有他的詞條,他名字底下甚至還有過不少作品,雖然都是一些沒聽過名字的電影,但也算是一個正兒八經的演員。不過這也導致了大部分對這個不感興趣的人都不會知道。
賀霂拿着湯勺喝粥的手頓了頓,重新挂着笑回應道:“是啊,我們最注重養生了。”
聽着像是玩笑話,但也不難看出背後肯定發生了什麽不為人知的事,出于禮貌她沒繼續問下去,而是順着他的話說:“确實,年輕人更要注重健康。”
“你以前是做什麽的?”賀霂問。
“我只是個互聯網公司的社畜罷了,不想再被資本家壓榨就辭職了。”夏予回答道,她很坦誠,事實就是如此,沒有什麽需要隐瞞的。
“你慢慢吃,我上去收拾一下。”夏予伸了個懶腰,空餘的時間她打算回房間化個妝再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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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夏予拔開眼線筆,裏面的黑色液體不受控制地噴灑而出之後,她就知道了今天一定會很倒黴。
她忘了這裏和北京的氣壓不同,液體類的化妝品接觸到這裏的空氣就會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眼線液順着桌沿不受控制地往下滴,所幸夏予今天穿着黑色褲子,這才看不太出來,但桌子和地板就遭殃了,她蹲在地上擦了半天都沒擦幹淨。
她嘆了口氣,就此放棄,以後再慢慢擦吧。
當她收拾好下樓時,賀霂正在和寶娟嬸的孫女一起搭積木。小姑娘紮着雙馬尾,發尾随着自己的動作在空中晃蕩。
小孩子耳朵靈敏,聽見細微的聲響便立馬轉頭望向樓梯。
“漂亮姐姐!你好呀!”星星認出了夏予。
夏予很意外這裏的小孩子也這麽自來熟,她應了聲後走到她身邊蹲下,和賀霂把她夾在中間,輕輕摸了摸星星白嫩的臉蛋。
“我們現在出發吧?”賀霂側過臉,視線透過中間的小朋友落在夏予琥珀色的眼眸上。
“好。”她站起身,和眼前的小朋友道別後,跟在賀霂身後走出了客棧。
“我們現在是去車站嗎?”夏予才來這裏第二天,對這裏的路還并不熟悉,面對這些彎彎繞繞的巷子只覺得頭暈。
“不是,我們自己開車去。”賀霂雙手揣着兜裏,熟練地帶着夏予在巷子裏穿插。
縣裏的路随着近些年旅游業的發展,逐漸修繕平整,甚至加入了美觀的元素,即使是像靈澤村這種并未進行商業化開發的村落,地上也不再是風一刮就黃土飛揚的泥地,而是鋪陳着水泥混着鵝卵石。
夏予原本以為所謂的“坐車”,可能是像網上旅游攻略說的那樣,租一輛小車,但沒想到賀霂口中的車,是兩輪電動車。
她被動地接過賀霂遞過來的頭盔,只聽見賀霂對她說:“當地人出行都是小電驢,這邊巷子都很窄,騎這個剛好。”
“我剛來這裏的時候,去古鎮裏玩到晚上,到車站等了半小時不見半輛車,才發現這裏公交車不按照時刻表發車,八點半之後就不會有車了,這裏也打不到車,我生生走了好幾裏地回來的。”賀霂向夏予分享了自己作為游客的倒黴經歷。
夏予坐在後座,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所以這次學聰明了!”賀霂也聽見了背後的笑聲,也一起笑着補充道,“相信本導游肯定沒有錯。”
今日的雲城天氣很好,徐徐微風打在夏予面龐上不會覺得刺痛,只覺得溫潤。周邊穿過數片麥田,金色陽光搭配金黃色的麥苗,絕對自然的風光代替了電子屏幕上的虛拟圖像,不間斷地映入她的眼簾。
“這裏空氣很好吧。”賀霂從後視鏡看着身後環顧四周的夏予,補充道,“和北京相比起來。”
“是啊,有雨水的味道,是我喜歡的。”夏予閉上眼感受微風帶來自然的清香,依稀還能聞到賀霂外套上的洗衣液香味。
“雨水是什麽味道的。”賀霂好奇地問。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別人形容雨水的氣味。
“就是濕潤的、帶着青草味以及泥土的味道。”夏予不知道怎麽形容更貼切,反正就是一種沁人心脾、讓人舒服的味道。
賀霂與路旁騎着三輪車路過的當地人打了個招呼,繼續對夏予說:“在這生活久了,你會不舍得走的。”
“我本來也不打算走。”夏予下意識回答了這句話,随後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句,“反正我也沒地方去了。”
賀霂聽到了她那句呢喃,但識趣地沒問下去,畢竟他們才認識第二天,該有的邊界感他還是懂的。
“快到了,你看到對面的建築群了嗎?”越靠近古城的地方人越多,傳統建築也越鮮明,但被長年的商業改造後本質上已經和原有的傳統建築有了新的不同。
“這裏和靈澤村有什麽差別嗎?”夏予站在賀霂身後,等着他停好車。街邊路過的當地人服飾與靈澤村沒有什麽差別,但是年輕人要更多一些。
賀霂帶着夏予往大路上走,回答道:“這邊比較早被商業化吧。”
“我以為這兩個地方離得那麽近,完全可以一起發展起來。”夏予走進一家人滿為患的特色飾品店,見到了與靈澤村特色品店內沒什麽區別的商品,可這裏人滿為患,靈澤村的卻少有人光顧。
“預算有限吧,先緊着整改比較完善的地方宣傳。”賀霂說得不無道理,即使每個縣都有縣級融媒體中心,但預算和人才配備都有很大的差異。文旅局也更願意先在已有熱度的地方進行投入,而後再帶動周邊的村鎮一起發展,只是這樣的速度比較慢,效果也未必好。
二人在古鎮裏兜兜轉轉了一個白天,夏予在擁擠的景點裏仿佛回到了北京早高峰的地鐵站,甚至吃個飯都需要排兩個小時,午飯吃成了下午茶。
“我算是知道為什麽不用規劃了。”夏予舀着碗裏的湯,對着坐在她對面的賀霂說,“在這裏應該沒辦法完全按照自己設想的安排玩吧。”
賀霂笑着說是。
“所以我覺得靈澤村比這裏更宜居。”他喊來服務員結賬,對着夏予說,“更清淨。”
賀霂的房間在夏予對面,夏予房間的窗戶面對的是外面的街景,而賀霂的則是面對着築雲客棧的小院,确實要清靜許多。
夏予覺得賀霂是一個很矛盾的人,看着是個自來熟的社牛,但又在某些方面恐懼喧嘩和人煙。
她這樣想,不由自主地把心裏的問題問出了口。問出口她就後悔了,他們是才剛認識的陌生人,這樣的問題其實更适合在朋友之間問。
“因為我是個被雪藏後混不下去的小演員。”賀霂沒有覺得被冒犯到,反而是很坦然地說,“人少一些才好,萬一被認出來怎麽辦。”
夏予只覺得他在敷衍自己,誰認識他。
不過一個無人知曉的小演員得幹了什麽才會被雪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