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離京

離京

伽月第二日醒來時已天光大亮, 淺淡的陽光照在窗棂上,雪後天晴,是個好天氣。

一夜無夢, 她睡的香甜舒服,那果酒雖後勁頗大,卻未有宿醉後的頭疼。伽月神清氣爽,伸個懶腰, 倏然發現不對——

身側還躺着一個人, 準确的說,她半趴在那人身上。

伽月動作僵住,迅速環顧四周,的确是東院裏她的卧房啊。

思無涯昨夜居然宿在了這裏?

等等, 伽月記得他們在房中喝酒,然後到院中放爆竹,看煙花,之後呢, 按理守歲完了,思無涯該回去了, 怎麽會出現在她的卧房?他們是怎麽進來的?

伽月搖搖腦袋,明明是清醒的, 卻仿佛哪裏缺失了一塊, 完全想不起來。

這間小卧房自然不能與太子院的卧房相比, 床榻更窄小許多,且只有一床被子。為了汲取溫暖, 伽月幾乎半個身體都枕在他身上。思無涯高大的身軀躺在上頭顯得有點束手束腳。

他還睡着。

外頭一片靜寂, 房門未開,無人敢來相擾。

伽月小心翼翼挪動胳膊與腿, 剛剛一動,思無涯便醒了過來。

兩人對視,面孔近在咫尺。

金瞳初醒狀态下沒有其他情緒,只有它本來的底色,明亮雙瞳如同春日下平靜湖面上的點點碎金,不知是不是錯覺,竟仿佛帶着些許奇異的溫柔。有什麽東西從伽月腦中浮現,又一閃而過。

“殿下醒啦,早啊。”伽月說。

思無涯眼波微閃,似微怔了下,顯然也才發現卧房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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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月坐起來,看來昨夜兩人都醉的不輕,衣衫都未脫,只解了最外頭的鬥篷,随意搭在床側椅上。

“昨晚是殿下帶我進來的麽?”伽月下床穿鞋,邊順口問道,“想不到那果酒那般厲害,醉的都記不得了。”

思無涯也坐起,正活動微麻的臂膀,聽見這話,登時動作一頓,擡眸看向伽月。

“記不得了?何意?”

伽月揉了揉太陽穴,道:“我記得與殿下在房中喝酒,說話……啊,想起來了,殿下賜了我姓,從此我有名有姓了。再次謝謝殿下。”

思無涯盯着她:“還有呢?”

“嗯……之後去外頭放爆竹,看煙花,好大的雪……”伽月想了想,“之後就不記得了,應那時便醉了,而後便回房了吧。”

她說完,房中一時沒有聲音。

思無涯方才還算平靜溫和的金眸忽然變得具有壓迫性,冷眼盯着她,似在審視她話語的真假。

“你最好再想想。”

伽月小心翼翼打量思無涯面色:“我……昨晚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思無涯不說話,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也不做任何提醒,只冷冷看着伽月。

伽月心下忐忑,但想來想去,無論怎麽想,都只有一些零星碎片。而那些碎片裏都很正常,并無出格失常之處。再綜合兩人衣物都基本齊整,可以判斷出她也未有發瘋鬧人等這些醉酒之舉……

那她還能做出什麽事?

或許思無涯故意吓唬她?以他的惡趣味,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昨晚讓人家在這裏委屈了一晚。

“對不起,我實在想不起來了。酒後失儀,若有失格冒犯之舉,皆非我所能控制,還請殿下大人不計小人過……”

伽月不說還好,這麽一說仿佛更觸碰到了什麽點,思無涯的臉色徹底冷下來。

“豬腦袋被狗啃了。”他無情的斥罵道。

伽月動動嘴唇,敢怒不敢言,大年初一第一天就被罵豬腦袋,這一年只怕都要笨了。

“再敢喝醉,孤割了你舌頭。”思無涯冷聲道。

“……不喝了……大年初一的,不要生氣……”鑒于完全想不起來,伽月便十分沒底氣,只得安撫道,“我去叫人打水……”

思無涯卻已起身,扯過鬥篷,一邊系一邊往外走,明顯并不打算在這裏再多留。

伽月忙匆匆跟上,送思無涯出去。

結果房門甫一打開,兩人都一時愣怔在門口。

大雪無聲,一夜之間,全城盡白,銀裝素裹,樹上屋檐和地面,已積上厚厚一層雪。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哇——”

伽月生平第一次看見這勝景,忍不住驚嘆出聲。

思無涯站了一會兒,便邁步離開。

伽月看着那雪兀自發呆,反應過來時,思無涯已走出數尺遠,平滑潔白的雪地上一行孤單的腳印。

伽月望着思無涯的背影,忽然心生一念,叫了聲:“殿下。”

少女的聲音清朗綿和,如同這初雪。

思無涯腳下一頓,轉過身來。

啪——

一團雪猝不及防砸過來,正中胸前,雪花飛散。

思無涯:……

伽月背着手站在廊下,抿着唇笑吟吟。

“殿下,新春快樂。”伽月輕聲道,“瑞雪兆豐年,今年定是個好年,一切皆會順遂如願。”

思無涯盯了她幾息,沒有說什麽,轉身。

伽月見思無涯離開,便也轉身,準備進屋,手剛觸碰到房門,背後卻傳來一聲:

“思伽月。”

伽月本能轉身。

好了,現時報來了,白色雪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疾射而來,直擊目标,啪,打在伽月額頭。

那力度掌握的極好,并不疼痛,卻足夠令雪球散開,糊她一臉。

伽月一臉雪粉,睫毛上如同挂着霜,傻在原地。

遠處,思無涯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的碾了碾,眼皮微撩,眼角眉梢仿佛都透露出一股不屑。

“孤陪你玩玩。”

伽月一聽,登時連連擺手:“不了不了。”

剛剛她只是一時興起,哪敢真來,怎麽可能玩的過他。

思無涯卻已又團起一團雪,揚手扔了過來。

“啊。”伽月抱頭慌忙躲避,那雪球卻是直飛她腳邊不知何時出現的貓兒,貓兒被擊中,全身炸毛,差點原地跳起來。

一人一貓,狼狽不堪。

思無涯的冷臉不知不覺消融,站在雪地裏,披着黑色鬥篷,頭戴東珠垂縧,金瞳明亮,面孔如玉,嘴角翹起來。

不同于刻意的僞笑,也不同于平日的譏诮嘲諷或敷衍,這一刻的笑真心實意,仿佛來自那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

冷戾陰鸷的人真正笑起來原來是這模樣。

真好看。

伽月注視着思無涯唇畔的笑意,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有脆弱的樹枝不堪重負,在雪下發出清脆的斷裂聲,伽月的心莫名跟着跳了跳。

所幸思無涯沒有“趁勝追擊”,接下來真的轉身離開了。

伽月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而後抱起貓兒,回到房中。

這是伽月有生以來度過的最自在舒心的一個春節。

這是思無涯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過節。

這是他們二人共同度過的第一個節日。

初一朝廷有慣例的大朝會,之後初二至初四放假三日,直到初五,正式上朝,恢複朝政。

初四,思無涯被宣進宮。

皇帝面上并無多少節日喜慶之色,反而有些憔悴,眼下烏青,仿佛多日噩夢纏身,不曾好眠。相比之下,思無涯的氣色倒明顯好很多。

“父皇精神似有不濟,”思無涯彬彬有禮,充滿擔憂道,“父皇可務必保重身體,天下萬民如今可都離不得您。”

皇帝咬了咬後牙槽,克制住滿腔戾氣,說:“該你盡孝的時候了。”

思無涯道:“願為父皇分憂。”

“你母親那邊來消息了。”皇帝說。

思無涯擡起眼,看向皇帝。

“朕不瞞你,而朕知道你也知道,這些年朕一直在尋找你母親以及鹋族的蹤跡,”皇帝說,“歷經數年,終于有了确切的消息。”

思無涯靜靜站立,無聲聽着。

“但外人想要進入鹋族領地,難以登天,”皇帝緊緊看着思無涯,說,“如今唯有你親自去試一試。你終究是她兒子,半個鹋族人,想來不至于連你也拒之門外。”

思無涯面孔上仍帶着抹笑意,仿佛對這個消息并不意外,聽到這裏,眼角微微挑了挑,慢條斯理道:“據說鹋族聚集地遍布霧瘴毒霾,父皇不怕兒臣一去不回麽?”稍稍停頓,又道,“萬一兒臣也被拒之門外呢。”

“朕自會派人護你周全,你無需擔心。”皇帝雙眼眯起,道,“至于你母親……虎毒不食子,倘若真對你無一絲情意,當年也不會種下這蠱。”

思無涯輕笑了聲,大抵沒想到會從皇帝這種人口中聽到“虎毒不食子”這句話。

“這蠱雖然如今對你有利,但你大概也不想被它牽制一輩子,畢竟性命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并不好受。”皇帝不加掩飾的說,“你母親當年最怕的是這皇宮容不下你,如今你已平安長大,哪怕沒有這蠱,也無人能再随意動你,當是性命無憂了。而你我父子相互牽絆十年,朕也累了。”

“去見你母親,拿到解藥。”

“只要拿到解藥,願意回宮,還是留在你母族,都随你,朕不強求,亦不阻撓。”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很平和,他終究是帝王,懂得越是重要的事越關鍵時刻需沉得住氣,不可短了勢。

“不要耍什麽花招,你的命也在朕手中。”

“你也放心,你我終究血脈父子,只要你順利拿回解藥,解了蠱,朕自然也放你自由。朕九五至尊,君無戲言。且朕已拟好聖旨,可先賜予你,讓你心安。”

黃色的布帛呈在思無涯面前,思無涯伸手取過,卻未打開,低垂的眼眸遮擋住眼中的玩味。

“兒臣自然相信父皇。”

皇帝深深的打量思無涯,這個流着異族血液的兒子,有時候仿佛令人能一眼看到頭,有時候卻又覺得一切是錯覺,根本捉摸不定。

然則到了這時候,也沒有其他更好選擇。

“很好。”皇帝點點頭,說,“時間緊迫,過兩日你便出發,抓緊時間,于你生辰之前回來。屆時尚可為你辦場生辰宴。”

“先謝過父皇。”思無涯自始至終面帶笑容,畢恭畢敬道。

思無涯離開後,皇帝神情頹然下來,煩躁的扯了扯領口。

梁總管忙上前,為皇帝按壓頭部,緩解他的焦慮。

“人手可都布置下去了?”皇帝閉着眼睛,沉聲道。

“回陛下,兩路人馬,明處暗處都已安排妥當,俱是頂尖高手,太子的思家軍再厲害,終究不過幾百人,絕對不敵。”

“藥呢?”

梁總管答道:“按陛下的意思,已交給護送的禁衛軍統領,剛好維持至太子生辰前,諒太子絕不敢多加耽擱。”

皇帝沒有說話,過了會兒,複又開口道:“冰庫呢。”

“老奴與太醫們再三确認過,這些年儲存的血量,足夠再用十二年。”

事實上每月采血只需一碗便夠了,但從最初采血開始,皇帝便吩咐采兩碗,偶爾甚至三碗,其中一碗當月服用,剩下的便儲于冰庫之中。

十年下來,已俨然存儲出了另一個十來年的量。

換言之,哪怕思無涯某日真意外身亡,只要兩人還未達成完全的共生之前,皇帝靠着這些血,尚能茍活至少十年。

當然,毒解之前他不死還是最好的。

确認過這件事後,皇帝的焦慮似乎終于緩解了一點,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陛下真龍天子,上天庇佑,如今太子親去,必然能夠馬到功成,陛下不必太過憂心。”梁總管勸慰道。

“你懂什麽。”皇帝揮開他,睜開眼睛。

“陛下是擔心那眉妃……太子母親另有心思?”梁總管泡來杯茶,小心問道。

“她?呵,”皇帝嗤了聲,“朕苦尋她十年不得其果,朕就知道,不到最後關頭,她定不會現身,而到最後關頭,她不可能不現身。”

“陛下料事如神。”梁總管恭維道。

“她當初種下那蠱,為的不就是今日。”皇帝眼下烏青,渾然忘記這些天的輾轉難眠,目光暗沉,道,“朕還記得她當初模樣,美豔絕絕。”

有那麽片刻,皇帝仿佛陷入往事的美好回憶中,殿中出現短暫的靜谧。

“美則美矣,可惜不識大體,滿腦子只有小兒女情長,竟希冀朕只獨寵她一人。”皇帝冷哼聲,“天真愚蠢,癡人說夢。甜言蜜語的承諾不過是風花雪月用的點綴而已,太過當真便是自取其辱。”

“朕乃堂堂天子,龍液廣布,雨露均施,方為江山社稷之福。她心智太不成熟,根本不懂。”

“不過她對朕倒的确一片癡心。雖說因愛生恨,也因愛之深。”皇帝繼續道,“恨這麽多年,圖什麽?女人無非圖一口氣。難不成是特地将她骨肉騙過去,親手殺了不成?”

“朕順她這口氣便是。你記得将朕當年與她的定情物讓太子帶上,朕再修書一封……她會原諒朕。”

皇帝年輕時高大英俊,的确有令人沉溺的資本,他又身居高位,心理上已完全适應了高高在上,所有女人死心塌地圍繞于他。太子母親當年離開,正因對他的獨寵“求而不得”之時,顯然對太子母親來說,仍是感情正酣之時,離開乃是失望,傷心……

當年留下那蠱,一則保住兩人孩子之命,二則便是為多年後再見埋下伏筆。

而這麽多年過去,她在最後時刻給出信號,也正好印證了這一點。

皇宮後宮佳麗無數,自認為對女人心思拿捏的無可挑剔。這一點上,他并不擔心太子母親如何。

“女人一旦怨氣消融,其他都不足為怵。”皇帝面色凝重,“朕更擔心的是那妖物。”

“陛下也握着太子的命,太子又能如何?”梁總管道。

“他就是個瘋子。”皇帝叩了叩桌面,眼神陰沉,“他自己心知肚明,朕不可能讓他真正繼承大統,一旦蠱毒被解,他還有何優勢?他會信朕的承諾嗎?”

皇帝亦是心知肚明,他起身踱了兩步,眉頭緊蹙,“他如今越順從,朕越不安。朕等這一日多年,他難道不曾提防?暗中可有布置?朕始終放心不下,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說着說着,皇帝又焦躁起來,“這一去是縱虎歸山,還是……朕就怕他瘋起來不要命。自己的命,朕的命都不要了……這是他能做出來的事!不行,得把他叫回來!”

“陛下,陛下,冷靜,冷靜,”梁總管慌忙扶住皇帝,勸慰道,“陛下不要自己吓自己。就算太子想要同歸于盡,也要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本來陛下也并不全指望于他身上——只要太子能深入鹋族之地,能見到眉妃,或他族人,剩下的,不都在陛下掌控中嗎?”梁總管徐徐道來,“便是那時沒有太子,蠱毒也不再是問題。不是嗎?”

皇帝深吸一口氣,的确,只要見到了鹋族人,便有其他希望,皇帝沉聲道,“讓所有人記好了,解藥到手之後,若需太子回京後方可解,便務必保護好太子安危。若不需回京……”

梁總管微微躬身:“老奴明白。”

“關于鹋族他人,”皇帝道:“待朕蠱毒全解之後再行定奪,之前不可輕舉妄動。”

“是。”

剩下的這幾個月裏,是至為關鍵時刻,皇帝遠在京城,反而無法松懈下來,唯有日日煎熬,等待那一日到來。

夜色緩緩降臨,宮殿漸漸沒入黑暗之中。

初五,假期結束,朝臣們入宮上朝,太子思無涯則離京南下。

伽月留于太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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