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心跳
心跳
思無涯嗓音微沉, 帶着些許啞意,似乎仍顯得煩躁不耐,氣息間卻染了果酒香, 現出一種別樣的柔和。他顯然也并不習慣這種語氣,微微垂眸,掩去目中的一抹不自然,而後側首, 看向門外飄飛的雪花。
無論帶不帶姓, 這是思無涯第一次叫伽月的名字。
不知為何,伽月胸腔中某個地方忽然大力跳了一下,微微發麻。
同時她也覺得,思無涯應該是明白她哭泣的真正原因, 但仍縱容了她的借口。
“思伽月。”
伽月喃喃念道。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雖然伽月早在楊媽媽替她改名時便已告訴自己不必在意,但如果可以,誰願意真如無根浮萍。有名有姓, 就仿佛有來處有歸處般。
“思伽月。”
伽月再念一遍,笑了起來:“真好聽啊。謝謝殿下。我好喜歡。”
這次的笑容真心實意, 方才的難過哀傷随之消失殆盡,恢複了平日的柔和快樂。
思無涯的眉頭舒展開, 頤指氣使的吩咐:“倒酒。”
桌下橫七豎八的倒着酒壺, 不知不覺兩個人已喝掉了好幾壺果酒與葡萄釀。
滿室俱是酒香。
伽月有點熱了, 面孔發燙,眼前的酒杯, 茶幾都有了重影, 連思無涯似乎都變成了兩個。
兩個思無涯撐着頭,懶洋洋的坐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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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你,是不是醉了呀。”伽月眯着眼,努力看清眼前人。
思無涯也眯着眼:“放肆,孤……”
咚——
巨大的鼓聲傳來,截斷了思無涯的話,兩人同時聞聲轉頭看向門外,緊接着,又傳來兩聲,咚,咚。
鼓聲結束,嘭的一聲,随之天空炸開煙花。
啊,竟已到守歲時刻,新的一年到了。
伽月想起府裏也準備了煙花爆竹,連忙起身:“殿下,我們也去放。”
思無涯懶懶坐着,見伽月興趣盎然,便無聊的放下酒杯,随意拍了下手,跟着站起來。
貓兒一直窩在伽月腿邊舒服的瞌睡,見伽月要出去,随即也起來,跟在伽月身後。
思無涯伸出腳,用腳尖将貓兒狀若不經意的拱到一邊。
貓兒擡頭看“攔路虎”,思無涯筆直站立,居高臨下冷冷俯視,與貓對視。
幾息後,貓兒敗下陣,重新窩回桌邊,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閉上眼,繼續睡覺。
伽月毫不所覺,與思無涯各自披上鬥篷,來到門外。
雪愈下愈大,在這除夕之夜,簡直呈鋪天蓋地之勢,天上地上一片白茫茫。
廊下邊角處放着伽月之前準備的爆竹與煙火棒。大煙花價格昂貴,仍是稀罕物,又易引發火災,通常只由朝廷集中燃放,間或部分達官貴人報備後可放。
太子府倒是可以自由燃放的,衆人卻都不敢太過張揚,只準備了爆竹與小煙火棒。
伽月在雪地裏放好爆竹,大着膽子去點,點完趕緊跑,吓的要命。
思無涯站在廊下,毫無幫忙的意思,興致缺缺,卻未離開,不看煙花爆竹也不看漫天飛雪,只漫不經心看着伽月,看戲般看她進進退退點火的模樣。
伽月點完火便慌慌張張跑回來,站在思無涯身邊,等待着爆竹炸響。
砰。
爆竹炸開,聲音巨大。
伽月做好了準備,仍被吓一跳,輕叫一聲,捂住耳朵笑起來。
這一只爆竹如同一個信號,很快,太子府裏其他地方跟在伽月後頭,也響起了爆竹聲。
先只有一下,仿佛試探般,過了會兒,方真正的,接二連三的響起來。
砰砰砰,響聲震天。
與此同時,外頭也爆竹聲聲,家家戶戶都在新舊交替之時慶賀,而煙花也還在繼續,大朵大朵的在天空綻放。
伽月點燃了小煙花棒。
“殿下,給你。”伽月将其中一支遞給思無涯。
“你當孤是小孩?”
“不是只要小孩才能玩呀。”伽月在爆竹聲中低下聲音,“有這種想法才是小孩呢。”
思無涯盯着她:“嘀咕什麽?”
“沒有,我說那我自己玩啦。”
伽月兩手都拿着煙火棒,如果有同伴,相互追逐玩耍更有趣,但她一個跑來跑去似乎有點傻,便只小幅度輪起胳膊,搖晃着畫圈。
這樣她便很滿足。
從前在百花樓,樓內禁止任何形式的煙花爆竹,那一日都只能在後院聽個響,或仰起頭,遙望天際,想象一下而已。
煙花璀璨,爆竹震天,大紅燈籠高懸,如春天紅日,照耀着廊下站立的兩人,漫天飛雪之下,猶如一方夢境。
太子府從未如此熱鬧過。
仿佛終于有了點人間煙火氣,有了點人氣。
思無涯此前的生命裏從未感受過這些。
伽月與思無涯并肩而立,站在廊下,地面上投出兩道淺淡的身影,一高一低,邊界模糊,仿佛緊緊依偎在一起。
思無涯眼眸低垂,目光注視那依偎的身影,旋即移開,看一眼洋洋灑灑的雪花,最後仍着落在伽月面上。
伽月開心的仰起臉,星星點點的煙火照亮她的眉目,與花般笑顏。
她的笑容甜美純淨,極具感染力,總能令人見之便心情愉悅,仿佛無憂無慮,不曾經歷過任何風吹雨打。
倘若她自己不說,不會有人想到有着這樣笑容的人曾有過那般凄苦悲慘的幼年以及百花樓裏的黑暗艱苦時光。
這世上有人會充滿仇恨,睚眦必報,暴戾恣睢,有人因愛生恨,有人怨天尤人,有人會一蹶不振,或麻木沉淪……
伽月對于過往,未遺忘,卻也不自困,不記恨,不抱怨。
如同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她便如一株野草,盡管土壤貧瘠,盡管看起來脆弱而卑微,卻以她的方式,盡可能紮根,不念過去,不想将來,只踏實而努力的活在今日與當下,努力的向陽生長。
嬌小玲珑的身軀之中,蘊藏着不張揚卻堅韌蓬勃,仿佛永不會凋零的鮮活生命力。
“哇呀——”
一點火星濺到袖上,伽月慌忙抖落,端詳袖口,沒燒到,便慶幸的笑起來。
思無涯無聲的注視着她。
這是今年的初雪,天公作美,夜晚沒有一絲風,鵝毛般大雪悠然飄落,美到極致。
天空的煙花亦璀璨美麗。
思無涯沒有去看,他的眼中,只有天地間最美之景。
“還想玩。”
煙火棒燃盡,伽月興致未減,再去點爆竹。
這一次卻出了點小意外,那爆竹久久未炸,伽月等了一會兒,忍不住上前,想要察看是不是火芯被大雪濕滅了。
然而才走近,那爆竹卻滋了一聲,伽月大感不妙,哎呀一聲,慌忙往回跑,卻腳步匆忙,摔倒在地。
完啦,要被炸啦。
伽月還是有點怕的,就在這時,思無涯疾步過來,迅疾将她拉起,緊接着,思無涯轉身,以背相對爆竹方向,将伽月按到面前護住。
嘭——爆竹最終炸開,伽月在思無涯懷中被近在幾尺遠的爆竹震的一抖,爆竹碎片與些許泥土嘣在思無涯背上。
思無涯稍稍一抖鬥篷,面無表情拉着伽月回到廊下。
“好啦,不玩這個了。”伽月察言觀色,說,“還是玩煙火棒吧。”
她想要去拿煙火棒,腳下卻無端踉跄了一下。
思無涯重新拉住她,幫她穩住身形。
伽月卻總有點站不住。
“……腿和腳,怎麽軟軟的?”伽月面露疑惑,擡頭看思無涯,更加疑惑了,說:“殿下,你為何一直動?不要晃啊,晃的我頭好暈。”
伽月先前在室內便已有醉意,出來後冷空氣令人神清氣爽,她清醒了片刻。這會兒醉意重新湧上來。
不僅手腳發軟,全身都綿軟,只想往下坐,眼景象時遠時近,時模糊時清晰。
伽月站不住,不得不伸出手,抓住思無涯的衣裳,借力穩住身體。
思無涯握住她的手腕沒有松開,微微一頓,另一只手攬住伽月的腰。
“醉鬼。”思無涯嫌棄的說。
“……好像,是有點醉了。”伽月不以為恥,笑眯眯道,“今天過年呀,可以醉的。殿下沒有醉嗎?為何晃來晃去。”
思無涯不理她。
這是兩人除同榻而眠,以及一些特殊或緊急情況外,第一次這般擁抱。
女孩身披與雪色相近的白狐裘,領口一圈雪白茸毛兜着精致的面孔,嬌小柔軟的身軀依在青年胸|前。青年則一身黑色反絨鬥篷,身形筆直,俊美如玉,一手握着女孩手腕,一手仿佛不經意的扶着她腰肢,卻是自然用力相護的力度與手勢,以防她摔倒。
爆竹聲漸漸弱了下去,大型煙花也暫告一段落,只有零星幾朵仍在綻放。
“啊,過年,想起來了,”伽月昏昏沉沉的,忽然想起來一事,說:“還沒有給殿下祝安。”
她擡起頭,醉蒙蒙的眼努力看着思無涯,道:“願殿下新的一年平安喜樂,萬事順遂,所願皆如願,所求皆可得。”
思無涯低頭,垂眸看着眼前人。
“孤無所願,無所求。”
“是嗎?”伽月仿佛有點不太明白,居然有人沒有任何願望,她想了想,笑道,“還是祝福殿下吧,說不定以後就有所願了呢。”
她又說:“也祝我自己得想所願。”
“你有何願?”思無涯問道。
先前已說了那麽多,也不在乎這一點願望了,伽月沒有隐瞞,坦言道:“以後離開太子府,我就去找阿弟,如果他一個人,我就同他一起生活,日後幫他娶個好姑娘,如果他有新家,我就在他附近安置下來,能看到他就好。”
“如果……找不到他,我就在當年分散的地方住下來,買間小院,種點地,養點雞鴨,再養一條狗,一只貓,天氣好的時候就去市集賣點東西賺點錢……”
是很平凡很微小的願望,但對以前的伽月來說,也不那麽容易。而如今,卻不再那麽遙不可及。
“說起來,還要謝謝殿……殿下,你怎麽了?”
伽月發現,思無涯忽然臉色不大好,很不高興的樣子。
“離開太子府,去找你弟弟,同他生活。”思無涯聲音冷沉,像只是重複伽月所言。
伽月點頭,意識到了什麽,“殿下覺得很無聊吧,那我不說啦。”
聽見伽月說那些往事時,思無涯可以幫她殺了所有曾欺淩過她的惡人,但他始終沒有說幫她找阿弟。
他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也從不會強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伽月不說了之後,思無涯也似乎沒有變的高興。
“殿下,你怎麽了啊。”
伽月仰頭,注視着思無涯。
“思伽月。”
伽月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叫自己,笑了起來:“哦,叫我呢。”
思無涯叫了她一聲,卻沒有說話,眉頭微微擰着。
伽月已轉移了注意力,想起來自己有了姓,今日起有了完整的姓名,她指指自己,笑盈盈道:“我,思伽月。”
又指指思無涯,說:“你,”
她還留有那麽一點理智,及時打住,呵呵笑。
伽月平日裏是小心恬靜的,醉酒之後,仍舊乖巧,卻顯露出些許少女天然的明朗靈動。
思無涯看看伽月那纖長的手指,又看着伽月:“孤是誰?”
伽月答道:“太子殿下。”
思無涯再問:“孤的名字。”
伽月搖搖頭:“我不敢說。”
“孤允你說。”
伽月猶猶豫豫的。
“說。”思無涯仿佛有點不耐。
“思,無,涯。”伽月一個字一個字輕輕的念出來。
思無涯眼眸低垂,鴉羽似的眼睫不可抑制的顫了一下。普天之下,除了那名義上的皇帝父親偶爾會氣急敗壞或厭惡憤怒的直呼其名外,再無人叫過這個名字。
女孩的聲音輕軟綿郁,像一根羽毛,拂過耳廓與心弦。
“我,思伽月,你,思無涯。”伽月指指自己又指指思無涯,笑的無知無畏,“真好啊。”
思無涯看着她:“好什麽?”
伽月的心思卻已到了別的地方,她眼前有點重影,不得不努力睜大眼睛,看着思無涯。
“殿下,不要,不開心。”
她伸出手,食指輕輕戳了戳思無涯的眉頭。
進太子府這麽久,好像很少看到思無涯真正開心的樣子,這位青年儲君,哪怕表面笑如春風,哪怕殺人後興奮滿足,其內裏底色卻是厚重的沉郁與冷戾。就連除夕這樣的日子,也皺着眉。
伽月醉了,冒出來的念頭單純而純粹——她想思無涯開心一點,至少在今日這樣的日子裏開心一點。
曾經所得的一點恩惠與善意伽月都銘記在心,而思無涯所給的實在太多了。無論思無涯在外人眼中是什麽樣的人,于伽月而言,他都不能再以簡單的好人壞人來論斷了。
沒有他,不會有這幾個月的安穩日子,雖然也曾經歷了些跌宕兇險,但也因此解決了曾最讓她憂心的身契問題。沒有他,不會有今日這麽放松快樂的除夕,更不會提前存夠儲蓄,甚至日後一輩子都可衣食無憂……
人與人之間的情義有時并非靠件數來定,也會看分量。
伽月如今所得到的,已足以改變她的一生。
伽月想要回報,然而思無涯什麽都有,她除了平日裏盡心伺候外,翻來覆去也實在再找不到其他的東西能夠回饋了。
伽月的手指帶着雪天裏微微的涼意,卻很柔軟。
手指稍稍遲疑,而後平移,輕輕觸上思無涯的眼上。
金色的眼瞳與廊下燈火融為一體,愈發明亮。
“不要聽他們瞎說,殿下,殿下的眼睛很好看,才不是妖瞳。”
思無涯一動不動。
兩人身上都落了一點雪。眉間的雪化了,變成淺淺的水痕,沁人心脾。
有生以來,有人敢在他面前主動說起他的金瞳,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誇它好看。
倘若是旁人,思無涯已在尋思是先拔了人舌頭,還是先剜了眼睛,而後再敲掉牙齒,慢慢折磨……
“是嗎,”思無涯說,“孤不信。”
“真的。”伽月無比認真道,“真的好看。”
“孤不信。”思無涯冷冷的說。
伽月有點急了,說話語無倫次:“出家人不打诳語。是真的好看。”她不知如何是好,不自覺咬着唇,很苦惱,這種事要怎麽證明真假呢。
思無涯微微翹起唇角,注目她發愁的模樣,伽月皮膚白皙,喝過許多酒,嘴唇帶着別樣的紅潤,他的目光停駐在那潤澤鮮豔的唇瓣上,仿佛聞到了香甜的氣息。
伽月迷迷糊糊的,卻似有所覺,怔怔看了會兒思無涯,抿了抿唇,之後忽然眼中一亮,猶如受到啓發,她雙手改為捧着思無涯的面龐,而後踮起腳尖,嘴唇輕柔的印上他的眼皮。
“是真的好看,好看到讓人,想要親|吻。”
雪仿佛靜止了。
在那一瞬間,世間所有的聲音,畫面似乎都靜止了,凝固了,遠去了。
唯有眼上的溫潤觸感是真實的。
思無涯眼睫震顫了下,喉結不自覺的上下滑動。
屋外的溫度明明是寒涼的,酒氣已消散些許,這一刻卻仿佛又酒意上頭,身體也随之滾燙起來。
那種熟悉的渴望湧上來,這種渴望往往是雙重的,身體與心理,曾經後者總能被壓制,或者說有意無意的忽略。仿佛那樣,就能淡化或中和掉些什麽一樣。
如今它卻戰勝了所有,變的前所未有的強烈。
思無涯再次聞到那獨一無二的甜美氣息。
想要擁有,占有。
“思伽月。”
思無涯嗓音暗啞,眼睛微微紅了。
“唔……不要叫我的名字,”伽月搖了搖頭,頭好像更暈了,“我,好像還不習慣這個名字,殿下一叫,我就,心跳好快。”
她終于徹底站不住了,被思無涯摟着,人軟軟的靠在思無涯胸前,一只手自然的放在他心口上,無力的揪着一點衣裳。
忽然她咦了聲,又笑起來:“我的心跳好快,殿下的,心跳也好快啊,像要,跳出來了。”
最後幾個字,已如同夢呓,幾乎聽不清楚。尾音落下,人也閉上眼睛,失去意識。
思無涯摟着伽月,許久未動。
漫天飛雪仍在繼續,鋪天蓋地,仿佛天上有人在往下拼命傾倒似的。
燭光溫柔的籠罩在兩人身上,渡上一層毛茸茸的暈邊。
今夜沒有月亮。
冬天月亮總是稀有。
如果非要說一樣喜歡的東西,思無涯的答案是月亮。
白天總是太明亮,讓所有的龌龊,肮髒,卑微,醜陋等等都無處可藏無處可遁。
唯有夜晚,月亮清清冷冷的高懸,千年如一日,不悲憫,不自矜,平等的俯視衆生。他數次在月光裏掙紮着醒來,看見那片白,便知自己又一次活下來了。月光也曾無聲無息伴随他漫無目的游蕩過無數個漫長的黑夜。
思無涯不愛世間萬物。
也并沒有多麽愛月亮。
它只是有點特別。
但如今卻仿佛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思伽月。”
思無涯低啞道。
他的目光長久的停留在伽月的面孔上,最後落在鮮紅的唇瓣上,她睡着了,像個小孩般,唇紅齒白,面頰紅暈,呼吸綿軟,吐息間有着香甜的果香。
所有的抗拒與反感在這一刻都變成徒勞,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思無涯最終沒有抵抗住內心深處最深重的渴望,他低下頭,眼睫輕顫,小心翼翼的輕吻。
伴随着的,還有再無第二人能夠聽見的,絕無僅有的,仿佛錯覺一般的低語。
思伽月,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