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異鄉

異鄉

延南山并非單指一座山, 而是連綿數千裏的大片山脈,地勢險峻,以奇山險峰而出名。自古以來便是許多異域部落的隐居之處。

天下一統後, 許多部落逐漸遷入更易于生活的中原地區,天長久遠的,漸漸留下來的只有少數部落,其中以鹋族為主。

鹋族也曾出山遠走過, 後來仍舊回到延南山腹地之中生活。他們一直行走在政治的邊緣地帶, 既不歸屬,亦不稱王,仍以部族群居為生,有自己的族長和權利體系, 也有自己的民俗生活。

他們鮮少與外界交流來往,以蠱術聞名,擅長制各種毒物與藥物,這種技藝據說曾在分支與流浪中有所流失, 但仍不失為外人眼中神秘而危險的族群。

他們往往居住在最險峻最深幽的地方,要想找到他們, 以及進入他們的領地,往往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皇帝這些年派出無數勇士前往, 無一不失敗而歸。

馬兒停留山谷入口處, 馬蹄不安的輕踏。

在衆人面前, 是大片高聳入雲,幾乎密不透風的密林。

密林之中充滿白色的濃霧, 令人根本看不清前路。

“小月亮, 怕不怕?”

思無涯問道。

其他人不管是思家軍還是皇宮的禁衛軍,面對這樣藏着未知兇險的情況, 面色多少有些凝重戒備,唯有思無涯,又開始笑了起來,金色眼眸中浮現出興奮之色。

我什麽時候又變成小月亮了?伽月已習慣思無涯變來變去的對她的稱呼,未做多想。她乘坐的華麗高大馬車不能進入,只能暫留山外,改而以小型車馬代替步行。

思無涯則也棄車騎馬。

伽月與衆人一起先服過些解百毒的藥,而後蒙上口鼻,捂的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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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嗎?

還是有點怕的。但既然鹋族釋放出信號,願意讓思無涯進山,想必不可能太過為難,将這一行人都置于死地。

盡管如此,他們的進山之路并不那麽順利。進入密林之後,衆人先後經歷了瘴氣,毒霧,與沼澤等危險,人仰馬翻了數人。

直到幾乎所有人筋疲力盡之時,方有人于濃霧之中現身,指引着衆人穿過密林疊嶂,循着鹋族人才知道的正确方向,真正進入他們的領地。

再經過大半日的跋涉,幾乎翻山越嶺,繞來繞去,最後伽月感覺快被繞暈之時,面前終于出現了一道看起來不同尋常的入口。

入口荒草叢生,遮掩着一塊黑色的石頭,石上刻着一只黑色的人面獸身的動物,那是鹋族的圖騰。

終于到了。

通過這石碑後的道路,衆人走進一平緩地帶,繞開一片茂密的樹林,一個村莊出現在衆人眼前。

“你就是無涯?”

村莊入口處,站着數人,最前方是一位老人與一位女子。

女子向前走了兩步,顫聲道。

伽月站在思無涯旁邊,不用任何人介紹,也便知道此女子是誰了。她馬上轉頭去看思無涯,思無涯的表情十分平靜,沒有任何波瀾。

“先進村再說。”那老人開口道,言語頗有幾分威嚴。

“是。這一路上辛苦了。”女子始終看着思無涯,擦了擦眼淚。

思無涯帶來的兩隊人馬損失不多,一部分駐紮在村莊入口處,一部分則随思無涯進入村莊裏面。

伽月作為思無涯的貼身侍女,被安排在與他同一棟樓裏。

思家村比伽月想象中大,如同棋盤一樣星羅棋布在山林之間,房屋以石頭房子和竹樓兩種為主。

他們目前所處為村落的中心,位于一座主峰的半山腰,依山傍水,樹木蒼翠,多懸崖陡壁卻風景獨樹一幟,尤為壯麗秀美。

伽月洗過澡,休整片刻後,精神恢複如初。

直到此時還有點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進來了?皇帝花費近十來年的不得入其門,思無涯卻領着衆人輕而易舉的進來了。

那女子便是思紅眉吧。

即思無涯的生身母親。

眉妃與皇帝當年的事跡也曾轟轟烈烈,然則随着她的“逝去”,這段往事已漸漸褪色,不再成為人們口中的談資。更多時候被提起時,往往點綴在思無涯奇特的出身之後,作為他是妖物的佐證,也多以妖妃相稱。

整個大永,甚至沒有一張她真正的畫像。

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樣,伽月心想。但事實上她也沒怎麽想象過思紅眉的模樣,畢竟以前相隔的太遠了,幾乎不會往這方面想。而進太子府後,思無涯不怎麽提起她,自然伽月也不會無緣無故想到她。

在村口初見時,她流下的眼淚卻讓伽月無端松了口氣。

至少這表明了她對思無涯的态度。

那麽思無涯這一趟便算沒有白來。伽月實在無法想象思紅眉對思無涯無動于衷,或者充滿怨恨的模樣,那對思無涯來說,實在太殘忍了。

幸而不是。

這日夜晚,鹋族族長,即那位與思紅眉一同在村口迎接思無涯的老人,也即思紅眉的父親,思無涯的外祖,率領族人,正式接見與招待思無涯。

山中夜寒露重,雖沒有風,卻充斥着一股陰冷。村中最高大寬敞的石樓裏燃起篝火,牆上插滿火把,廳內亮如白晝,驅趕着冬末春初的寒氣。

思無涯雖是大永儲君,鹋族卻并未歸順并入大永的政權之內,且這又算是他的母族,便雙方行過平禮之後各自落座。

伽月的位置被安排在思無涯側後方,便于侍候。但廳內自有鹋族侍女穿梭來去,倒也并無需她動手。

廳內坐了數人,除卻思無涯和幾位護衛将領外,其餘皆是鹋族的人。

本來鹋族為衆人準備了他們的服飾,但思無涯不曾更換,其餘人也便都紛紛穿着原本的中原服飾。

這一點似乎引起場中幾位長老的不滿,在見到思無涯并未對老族長行晚輩之禮時,更紛紛露出不悅之色,鼻腔裏哼了聲。

“既然來了,便好生住幾日,與你母親說說話。她這些年很挂念你。”

老族長看起來倒無不滿,他已做了幾十年的族長,自有他的威勢,除了思紅眉外,他并無其他子女,思無涯便是他唯一的外孫,但他見到這唯一的外孫,神情間也并無太大的歡喜,只有一種波瀾不驚的沉重,仿佛心事重重。

思紅眉哀哀的看着思無涯。

伽月坐在思無涯身後,無人注意到她,是以她得以能夠好好看看思紅眉。

當真是個美人。

思紅眉已近四十,卻歲月不敗美人,依舊有着令人過目難忘的美貌,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絕色。難怪當年能夠迷惑帝心,令皇帝割舍不下,甚至帶回京城。

鹋族的女子多高大,偏健碩,思紅眉卻有着中原江南女子的神韻與婉約,思無涯的容貌顯然承自于她的部分更多,輪廓與眉目間集她與皇帝兩者的精華與優點,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不過思紅眉眉間有顯而易見的紋路,似思慮過重,過得并不開心。

今日看起來卻是開心的。

她的目光大部分時候都在思無涯身上。

她美麗的眼眸裏充滿了慈愛與溫柔,紅豔的唇瓣數次欲言又止,仿佛有無數話語想要傾吐,卻又礙于場合或其他而無法順利言說。

她的神情中甚至有幾分手足無措,仿佛不知如何面對思無涯一樣。

“去,把這個拿去公子吃。”她時刻關注着思無涯,特地讓人将她喜歡的點心送到思無涯面前。

思無涯從進入思家村後,便始終面帶微笑,對于他人的不滿,以及思紅眉的親近,都沒有太大表示,一律微笑以對,既有着明顯的界限,又不顯得過分失禮。

只是跟思紅眉相比而言,他看起來多少顯得有點薄情了。

皇宮護衛隊的統領代表朝廷以及皇帝,獻上了帶來的禮物。

廳中有那麽一刻陷入靜默。

“收下吧。”很快,老族長大手一揮,命人收下了禮物,使場面沒有太過難堪。

但他也沒有禮尚往來的問起皇帝,甚至提都未提及一聲。

而思紅眉在聽到皇帝的消息時,垂下了眼眸,濃密的睫毛一瞬間遮蓋了她眼中的神色,再擡起時,沒有任何異常,仿佛聽到的只是一個再陌生不過的旁人而已。

這個接風宴說隆重也隆重,席間的氣氛卻呈兩極分化,總體來說,不算特別愉快,卻也勉強和諧。

後來老族長身體不适,先一步離席,沒過多久,衆人便也紛紛散了。

伽月随思無涯回屋。雖然給她與青湘安排了單獨的房間,她還是被思無涯直接抓進了他房中。

回房不久,外頭傳來聲響。

“公子,我家思小姐給公子來送點吃的。”

思紅眉未再婚嫁,族人仍以小姐相稱。

伽月轉頭看思無涯,思無涯眼眸低垂,神色平靜,沒有應答。

“公子?”

等了片刻,思紅眉的聲音響起:“無涯,睡了嗎?”

思紅眉竟是親自來送了。伽月見狀,只得走出去。總不能讓思紅眉一直等着。

思紅眉仍是宴席上那身裝扮,未及梳洗,顯然宴席一散,便去準備了湯水,之後親自端送過來。

見出來的不是思無涯本人,她面上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卻沒有再堅持。

“先前席上見你們公子吃的不多,想來是不慣這裏的飲食。”思紅眉柔柔笑着,“我特地炖了點中原的湯,清口解膩,晚上喝點有助安神睡眠。”

伽月接過食盤,道了聲謝。

“……他,已經睡了嗎?”思紅眉朝屋裏看了眼。

“殿下已更衣,躺下了。”伽月撒了個小小的謊言。

“今日也累了,是該早點睡。那我這便回去了。夜裏風寒,有什麽需要随時叫人。”思紅眉殷殷叮囑。

伽月一一應下來,也不敢耽擱太久,接着便轉身回到房中。

思無涯已自己脫了衣裳,正在淨手洗臉。

“殿下,湯還是熱的,要喝點麽?”

“賞你了。”

思無涯甚至看都沒看那湯一眼,冷冷淡淡的說。

伽月只能放下食盤,與思無涯兩人一起簡單的洗過,之後吹滅燈燭,只留下一盞小夜燈,上床歇息。

“啧。”片刻後,思無涯啧了聲,“還睡不睡?”

“……有點認床。”伽月停下翻身的動作,輕聲道,“殿下不也沒睡着嗎?”

思無涯并不認床,對他來說,哪裏都一樣,反正她在旁邊就行。

“殿下不高興嗎?”

也許因在異地他鄉,伽月忽然很有睡前交談的欲望,忍不住開口道。

“孤該高興?”思無涯嗓音平淡。

伽月想了想,說:“我以為殿下會很高興。”

這場會面一切似乎既在意料中又在意料外。

既沒有劍拔弩張的質問,也沒有熱淚盈眶的認親,說不清怎麽回事,充斥着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仿佛所有該有的應有的情緒都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唯一有着令人動容的,符合這種見面的“期待”感的勉強只有思紅眉。其他人則似乎還不如伽月這種外人來的熱情與關懷。

母子相見,就這樣嗎?

但轉念想想,他們并非簡單的母子關系,其中還夾雜着兩個男女之間結局不怎麽美好的愛恨糾葛,亦還關系着兩個民族間的恩怨——當年鹋族與大永間大抵因為思紅眉與皇帝的事而鬧的并不算愉快。

而以思無涯的脾性,能一直保持“和氣”與平靜,其實已屬不易,已與平常大不一樣了。

他不大可能做出與人抱頭痛哭的模樣。

說起來,自認識以來,思無涯雖瘋雖怪,卻一直在各種事上都算是游刃有餘的,不曾顯露過真正的失态。

如今他應該是高興的吧。

伽月擡頭,在夜燈昏暗的光亮裏打量思無涯的神情,試圖看出點什麽。

以她的經驗來看,思無涯的心情看上去并不壞。

“她好像還沒走呢。”

伽月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隐約聽見侍女的聲音,應是在勸誡思紅眉回去。

“怎麽,心疼了?”思無涯拎起伽月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間,忽然有些不高興了,“別忘了你是誰的人。”

這話與“你站在哪一邊”幾乎無異,伽月越來越發現思無涯的占有欲還蠻強的,只不知是原本就這樣,還是忽然受刺激,被激發了。

“……好啦好啦,是殿下的人。”伽月輕拍思無涯的腰,熟門熟路的表忠心。

思無涯幾乎馬上就被安撫下來,臉色好看了些,一手摩挲着伽月的耳朵,輕哼了聲。

“小月亮總是這麽容易心軟。要麽你出去陪陪她?”

伽月:……

“我什麽都沒說。睡吧睡吧,今天好累哦。”

伽月識趣而乖順的閉嘴,不再言語,挨着思無涯,閉上眼睛。

今日的确折騰的也頗為疲累,很快,伽月便意識模糊,沉沉睡去。

思無涯也阖上雙目,許久後,他睜開雙眼。

屋外,輕輕的腳步聲終于離開,漸漸遠去。

思無涯金色的眼眸投向床頭那晚已經冷卻的湯水,凝目片刻,半晌,唇角扯出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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