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打聽

打聽

翌日, 伽月醒來後意外的發現,思無涯居然已經比她先一步醒來。這可不是常有的事兒。

“孤認床。”思無涯面無表情的說。

伽月:……

伽月知道思無涯在嘲諷她,昨日說着認床的人結果睡的比誰都香, 實在有點滑稽。

伽月默默無言的起床,外頭思紅眉已派了人過來詢問晨食。伽月看看思無涯,見他并無與思紅眉一起吃飯的打算,只得出去回了話。

那鹋族侍女便問了些忌口與喜好, 下去安排了。

再來時, 思紅眉又親自來了。

“我親手做了些,也不知合不合你們公子口味?”

思紅眉朝那房中看去,思無涯已經起來了,房門卻緊緊關閉着。

思紅眉眼中閃過一抹黯然。

伽月終究有些不忍, 輕聲道:“殿下不怎麽挑剔,我會伺候殿下好好吃的。辛苦您了。”

“不辛苦,是我該做的。該多謝你。”思紅眉盈盈微笑,隐帶感激之色, 上下打量伽月幾眼,說, “我那裏有幾套做小姑娘時穿過的衣裳,□□成新, 姑娘若不嫌棄, 待會兒送來你挑上一挑。”

伽月正要婉拒, 思紅眉卻笑笑,不容拒絕, 帶着人走了。

過不了片刻, 果然送來幾套衣裳,如她所說, 幾乎都是全新的,想來應是思紅眉少女時期曾多備的,不曾怎麽穿,如今仍然簇新,保管的十分完好。

身為族長女兒,這些衣裳的布料與花紋刺繡具是上乘之品,十分精致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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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穿就穿。”

思無涯說,這次他沒有拒絕思紅眉送來的早餐,享用了起來。反正吃點東西也不代表什麽,飯總歸是要吃的。

而衣裳更是身外之物,更不算什麽。

思無涯這裏沒有什麽特別的講究,一切看心情而定。

伽月覺得有點摸不透思無涯的心情,不知他此行來究竟是何打算,具體要如何做。她本不想穿,但想了想,卻換上了其中一套。

鹋族的服飾以青,灰,黑幾色為主,本是灰撲撲有着暗沉的顏色,卻佐以顏色亮麗的圖案,大片大片的花鳥魚蟲以彩線繡之,呈現出另一種明豔。

伽月換上窄袖大領上衣,下配百褶裙,再戴上鹋族特有的銀飾頭飾,活脫脫一個俏麗鹋族少女。

思無涯懶懶依在軟枕上,目光落在伽月的身上。

他仍是中原年輕男子的裝扮,頭戴昂貴的東珠垂縧,目光有些漫不經心,又有些肆無忌憚,這般盯着人看時,莫名帶着幾許不正經。

中原纨绔貴公子與嬌俏異族少女,兩人出現在同一個畫面中時,居然無端多了幾分旖旎。

“過來。”思無涯伸出食指,随意的勾了勾,愈發現出幾分浪蕩不羁。

“殿下。”伽月微微擡眼,看着思無涯,不知為何,這樣新奇的裝扮之下,似乎脫離了侍女的身份,忽然有點不敢直視他。

她輕輕轉開了目光。

“躲什麽?”思無涯察覺到了,不明其意,微微擰眉。

“沒躲呀……”

伽月目光便又轉呀轉的轉了回來。慢慢習慣了,便不再回避,朝思無涯微微一笑,銀色的頭飾閃爍着細碎的光芒,碰觸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思無涯輕擡伽月下巴,兩根手指輕捏住,左右轉了轉。

“你倒适合。”思無涯說。

伽月:“适合什麽?”

思無涯回答:“便把你留在這裏如何?”

伽月反應過來,知道思無涯的意思是她很适合這身裝扮,像個鹋族姑娘。

“謝殿下誇獎。”伽月笑了起來。

“孤帶你去玩。”思無涯又說。

他好像是真的來玩了。這日老族長沒有再出現,族中幾個長老派了人過來招待,思無涯卻将人通通都打發走了,只自己帶着伽月,在村莊內漫無目的,随意的游逛着。

村中以石頭屋和竹樓為主,冬天天冷,鹋族人多住在石頭屋中,屋子的中央地面通常挖一個火坑,裏頭燒起柴火,一個家族便圍着火堆而坐,吃飯煮茶,幾乎家家戶戶如此。

也因如此,一般石頭房屋四周的溫度相對較高,每家每戶的屋旁屋角便綠意蔥茏,青草郁郁,有些人家還開着五顏六色的不知名的花朵,猶如春天一般。

思家村無疑是美麗的。

伽月與思無涯從村中走過時,會招來諸多目光。村民們從窗口,房中,或者樹後看向他們,不發一言,只沉默的注視着他們。

有的人碰觸到伽月的目光便躲閃開,不再直視,有的人卻仍直愣愣的看着他們,目光中有充滿好奇的,平靜的,更多的則帶着股……審視,以及不輕不重的敵意。

思無涯對這些目光通通視若無睹,自若的通過。

伽月跟着他,倒也慢慢習慣了。

他畢竟是大永的皇子,想也不敢有人堂而皇之的對他動手,倒是不必擔心安危的。

只是伽月注視着思無涯的背影,偶爾會想,假若思無涯從小便生活在這裏,不知會是何場景。

這一刻她忽然有點感覺到思無涯對思紅眉的感情,無論思紅眉如今如何愧疚,忏悔,想要彌補,但終究掩蓋不了當初她獨自離開,将思無涯丢棄在那地獄一般的深宮中的殘忍事實。

假如當年思紅眉帶思無涯一起離開,或許思無涯當有着另外的人生。

但人生沒有如果。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與苦楚。

所以原諒,和解幾字也不是能夠輕易達成的,外人更無法置喙。

“你們不準過去!”

稚嫩的聲音響起。

連着幾日,思無涯都無所事事的與伽月在村中閑逛,幾乎熟悉了整個鹋族的地形與村民分布。

這日兩人來到較為偏僻的某處,幾個半大的小孩正在做游戲,見到伽月與思無涯,其中一個男孩便攔住二人去路。

伽月掏出糖塊,遞給小孩們。

小男孩卻啪的一下打掉。

“你們這些外來狗,是不是要來害我們?告訴你們,我們才不怕。”男孩叉着腰,小臉板的肅正,怒瞪着伽月與思無涯。

其他人小心翼翼的拉扯他,讓他不要再說,男孩卻執意直言。

“中原人沒一個好東西。搶我們的家,還搶我們的人。”男孩怒斥道,“他們都怕你們,我才不怕你們。你們以前害的思小姐背棄族人,顏面盡失,如今卻跑來耀武揚威,哼,告訴你們,我們才不會救你們,你這個金眼睛的臭妖怪,跟你們中原的皇帝一起去死吧。”

伽月原本只當小孩童言童語,笑笑的聽着,聽着聽着卻斂去了笑容。

都說童言無忌,可小孩身上這麽濃重的敵視卻是伽月沒想到的。

從小孩身上也側面反應出了,這裏的人的的确确并不歡迎思無涯。

“小孩,誰教你這麽沒禮貌的。”伽月微微皺眉,別的不說,單單那句金眼睛的臭妖怪,當着思無涯的面說出來,便着實不禮貌。

小孩呸了聲:“外來狗,中原狗,臭妖怪,滾出去。”

思無涯忽然輕笑了聲。

一名侍衛悄無聲息出現。

“聽說小孩的舌頭最嫩,”思無涯雲淡風輕的說,“拔了。”

侍衛走向小孩。

小孩們吓的尖叫,紛紛四散奔逃。

領頭的男孩這下明白惹到了不該惹的人,面色登時慘白,想要跑,卻已來不及,被那侍衛一把捉住。

男孩頓時驚天動地的掙紮,哀嚎起來。

“你,你連小孩也不放過,你,你壞人!混蛋!你,你不得好死!”

男孩在侍衛手中拼命掙紮,手腳在空中亂踢,想要擺脫桎梏,口中胡亂的破口大罵。

“仗着是小孩,便可以為所欲為?”思無涯抱着雙臂,一派悠然自得,笑容和煦如魔鬼,溫言道,“孤可不慣着你。”

思無涯不慣着任何人。

小孩的叫聲已吸引了附近的鹋族人,頓時沖出來數名鹋族男子,手中拿着刀劍,木棍等武器,紛紛湧過來,圍住思無涯等人。

“放開孩子!”

“你想做什麽!竟要對孩子下手!”

“就說不該放他進來!”

鹋族人們怒目而視,與思無涯幾人拉開對峙之态。

伽月:……

怎麽局面發展成這樣了?這可不是他們的初衷,就在這時,思紅眉匆匆出現。

鹋族以部落族衆為居,族長顯然在族內有着崇高的地位,或許因為族長女兒的身份,思紅眉出現後,很快平息了事端。

鹋族村民們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從侍衛手中搶過孩子,憤憤離去。

“還不都是因為你。”有人離開時狠狠朝思紅眉丢下一句。

思紅眉咬了咬唇,神情有些萎靡與尴尬。

思無涯啧了聲,看着男孩被帶走,仿佛十分遺憾的模樣。

村民一走,他便轉身也離開,未曾多看思紅眉一眼。

“無涯……”思紅眉顫聲道。

思無涯仿若未聞,徑自離去。

伽月看看思紅眉,行了一禮,匆匆追着思無涯而去。

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然而卻很快有了後續。

午後,思紅眉派人來請伽月,想請她過去小敘一番。

“我嗎?”伽月指指自己。

侍女點頭,恭敬的請伽月務必過去一趟,思紅眉誠心相邀,會一直等着她。

是時思無涯正在午憩,伽月想了想,便點頭答應,随侍女一起前去見思紅眉。

思紅眉在一高處的竹樓裏候着伽月,樓裏頭已提前擺好鹋族以及中原幾種不同的糕點與瓜果,顯然頗為看重伽月,未有怠慢。

而在思紅眉面前,還擺放着一個小小的首飾盒,以及一封信,思紅眉低眉垂首,看着那信與首飾盒,似在發呆。

伽月上前行了禮,思紅眉斂了神色,拉住她的手,盈盈笑着:“你是無涯身邊的人,不用多禮。來,快坐。”

侍女們上過茶後便退開,遠遠的候着。

伽月知道思紅眉定有話說,便安靜的等候着。

“叫伽月是嗎?”思紅眉輕聲開口道。

伽月說是。

“最好的年紀,如花似玉的面容。年輕真好。”思紅眉看着伽月,眼中似帶着些許感慨。

“思小姐才是美。”伽月不知如何稱呼思紅眉。

“眉妃” 早已消失,叫思夫人吧似乎也不妥,最後便也入鄉随俗,跟鹋族的人一樣,叫她一聲思小姐。

“我終究是老了。”思紅眉撫了撫了鬓角,搖搖頭,道,“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伽月不知如何應對,幸而思紅眉已轉開至別的話題。

“你一直跟在無涯身邊嗎?”

伽月搖搖頭,如實答道:“機緣巧合,去年才到殿下府中。”

話雖如此,這麽一算,居然已不知不覺過去了這麽久麽。

“無涯他,過得好嗎?”這才是思紅眉今日約她的目的。

這幾日思紅眉對思無涯關懷有加,明顯很想與這多年後才見面的骨肉好好說說話敘敘情,奈何思無涯并不怎麽給面子,一直不曾有機會與思無涯單獨坐下來。

看來實在無奈,才從他身邊人着手,想要打聽他的情況。

一句話,卻把伽月問住了。

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謊言人人都會說,但此際成全了一個母親的心,對那些年的思無涯又何嘗不公。

思無涯大抵永遠不會對其他人,也不會對思紅眉說那些。而恐怕也不會有人替思無涯打抱不平。

伽月想了想,最終如她所了解的,做了簡單而真實的回答。

“如果錦衣玉食算過得好,那麽殿下從十歲做了太子後,便算過得好。”

“如今殿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人敢欺,也算過的很好。”

思紅眉怔怔看着伽月,忽而眼睛紅了。

“十歲之前他一定受了很多苦。”

伽月想說,即便做了太子,因為那蠱毒,他也一樣不好過。但看着思紅眉掉落的眼淚,終究沒有再雪上加霜。

“我當年也沒有辦法。”思紅眉頃刻間淚如雨下,“我也想帶他走,可那時自身難保,要帶他一起離開實在太難。”

“我與他父親的事,本來當年便讓我的父親以及族人不滿,倘若帶他回來,只怕我們母子都沒有容身之地。”

所以你便舍棄了他。

令他一個人在那監獄般的深宮裏掙紮,受盡磨難的茍活。

伽月沒有說話,靜聽思紅眉述說。

“當年我也不過才十七|八歲,情窦初開,與他父親偶然相遇。他父親是你們中原的皇帝,想來你也多少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

這是思紅眉自從見面後,第一次主動提及皇帝,憶及當年,她的神情有幾分怔忪,眼中閃過一抹恨意,轉瞬即逝,留下的是悔恨與麻木。

“我為他鬼迷心竅,為此不惜與父親争吵決裂,毅然決然的丢下族人,随他去了中原,進入皇宮。”

“然而進宮不久,我便發現我與他之間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他從來不止我一個,也絕不會向他承諾的那樣,我将是他最後一個女人。”

“……曾經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都是假的。我鬧過哭過吵過,反而變的面目猙獰,令他生厭。我一個外族人,在那深宮之中,沒了他的寵愛,無依無靠,可以想見日後的日子是何模樣……”

“……幸而那時懷了身孕……但生下來卻……天生金瞳……如此不吉……”

“我再留下去,唯有死路一條。我不得不想辦法離開……”

這其實是一個老套的不能再老套的故事。伽月從前在百花樓不知聽過多少。

癡癡傻傻的男男女女,因為所謂的情情愛愛,而毀掉一生,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站在思紅眉的角度,那時的她的确是可憐,悲哀的。尤其她面對的還是一個握有絕對權力的男人,甚至連逃離,都更不容易。

“無涯總歸是他的血肉,所謂虎毒不食子,我想着,再怎麽,他也不至于太過虧待無涯。”

“……下那蠱,一為無涯鋪條路,二則也是想着,将來能夠因此見到他……”

思紅眉掩面而泣,哭的無比凄婉:“如今見是見到了,卻母子生分至此……他這些年一定很恨我罷。是我對不起他。”

思紅眉将桌上那首飾盒打開,裏頭是一支碧綠的玉簪,旁邊的信上,龍飛鳳舞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一頁,最下頭蓋着一枚印章。

伽月認出來,那是皇帝的名諱私章。

只聽思紅眉繼續道:“這是我當年與他的定情信物。他如今寫書信來,為當年之事認錯忏悔,辜負了我,很是後悔……希冀我不要恨他……”

思紅眉目光閃了閃,盯着那書信與玉簪,哽咽道:“我曾經的确恨過他,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只想無涯能夠原諒我,讓我能夠餘生好好補償他一番。”

在伽月的印象裏,關于“眉妃”的事跡流傳的并不多,但綜合拼湊起來,她曾經一個人為愛與族人決裂,毅然決然的獨自背井離鄉,後來又曾大鬧過後宮,以至于二皇子等人的母親至今提起來仍憤憤,顯然當年的動靜頗為不小,且她自己不是吃虧的那方。

再後來,她誕下“妖物”後又能夠順利從戒備森嚴的皇宮出逃……

在那些流傳中,她當是潑辣,剛烈,聰慧,果斷的人。

而如今,呈現在伽月面前的,卻是一個溫婉,甚至有些柔弱的孤獨中年美婦人。

就如她自己所說,曾經的那些過往已漸漸湮滅在了漫長的時光洪流中,她如今已不再恨,剩下的唯有一個母親對兒子愧疚的淚水。

盡管她的族人似乎都不太接納思無涯,她仍獨自在堅持她的想法。

或許為了這次思無涯能夠順利回來,能夠順利進村,她背後更付出了許多。

在做母親上,這一點,不得不令人動容。

伽月遞上帕子,讓思紅眉擦眼淚。

“……殿下看着面冷,其實還是很好說話的。”伽月道,“你們多年未見,生分也是正常的。很多事,都需要時間。”

思紅眉點點頭,仿佛多年不曾這樣對人傾訴過,宣洩過後,情緒好了很多,擦幹眼淚,說:“你說得對。這種事也急不得。得慢慢來。”又道:“你是個好孩子。”

“以後你沒事便來多和我說說話,可好?”思紅眉道。

伽月知道她是想多聽聽關于思無涯的事,想想雖然她也沒什麽好說的,但日常飲食之類的說說倒也無關緊要,此情此景,也只得點頭答應下來。

“你說去年才進太子府,卻被無涯這麽遠都帶在身邊,想來他很喜歡你。”思紅眉收斂了情緒,開始細細打量伽月。.

那眼神,仿佛帶着股慈母般的意味。

伽月:……

只聽思紅眉又說:“這些天,我也看在眼裏,日夜都是你陪在他身邊。我們鹋族與中原不同,并不怎麽看中身份,重要在于兩人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幾個字不知為何,讓伽月心頭跳了跳。她不好解釋與思無涯之間的細枝末節和真正的關系,只得道:“……不是您想的那樣。”

“不必害羞,你是個好女孩。有你這樣的人陪在無涯身邊,是他的福氣,我也放心。”思紅眉笑着道:“你喜歡他嗎?如果喜歡,我便幫你做主……”

伽月心中又是一跳,沒來由的慌亂,連忙擺手,道:“您誤會了。我并沒有這樣的想法……”

讓思紅眉做主?這像什麽話……大抵做母親的總是格外喜歡關心這種事,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你不喜歡無涯?”思紅眉眉頭微微皺了皺,仿佛有些疑惑不解,再次認真端詳伽月,而後點點頭:“我明白了。”

“也好。情之一字,對女子大多是劫。”思紅眉看着伽月,繼而又看向遠方,仿佛在對伽月說,又仿佛透過她,對曾經的誰在說,“一生不動心不動情,未必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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