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宣洩
宣洩
解開蠱毒的方法其實有兩種, 一種由種蠱人,即思紅眉對兩只蠱蟲一起施用蠱術,一種則是服用藥物。兩種的實際效果倒相差無幾。
但思紅眉不願再回中原京城那曾經的傷心之地, 于是只得制好藥物,讓思無涯帶回去服用。
制藥需以思無涯的血液為引,佐以鹋族的獨門秘術與藥方,其制藥地點也相當隐蔽, 閑人不可入內。
思紅眉約定了時日, 那日将會摒除所有閑雜人等,只親自帶思無涯與伽月入內制藥。
此舉首先遭到了皇宮衛軍統領的反對。
“此事事關我朝天子陛下與太子殿下的身家性命,我等須得從旁督查每個環節,萬不可出現任何纰漏。”統領肅然直言道。
思紅眉絲毫不為所動, 冷冷道:“此乃我族秘術,豈容旁人窺探。你若執意要參與,那我只能放棄制藥。這後果你自己看能否承擔。”
統領無話可說。他接到的命令是無論如何一定要拿到解藥。在解藥到手之前,無論是對思無涯還是鹋族, 都不可妄動。
更何況此藥還需要思無涯的鮮血為引,以及回京後與皇帝一起配合服用方可……
于是統領的反對無效。
最後只得妥協, 與思家軍一起,守在那藥谷之外。
至于思無涯本人, 則仿佛沒什麽反應。
思紅眉說那句“只要你願意相信我時”, 他倒是擡眸看了思紅眉一眼, 神情似笑非笑。
“就我與殿下兩人進去嗎?”
事到臨頭,伽月也忽然有些不确定起來。萬一思紅眉有其他心思, 這裏畢竟是她的地盤, 就她與思無涯兩個人,要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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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了嗎?”思無涯嘴角噙着笑, 看着伽月,說,“小月亮不是相信她?便聽小月亮的,小月亮說去便去,說不去便不去?”
伽月:……
倒也不必如此信任她……思無涯一口一個小月亮的,聽的令人莫名有點瘆。
相信思紅眉嗎?伽月也确實看不出她的破綻,倘若這一切都是演的,那她的演技也未免太好。千裏迢迢将人騙來,卻又特地上演一出“母子情深”,為的什麽?有必要嗎?
而如果思紅眉真有其他心思,早在他們入村時最起碼也該暗地動手了,又何必等這麽久?
而思家軍與皇家衛軍都不是吃素的,他們會提前進入藥谷,先行查探,确保沒有任何問題後才會再讓思無涯等人進入。這便斷卻了任何埋伏的可能。
而鹋族人雖擅蠱毒,卻并不擅武藝,論單打獨鬥,思紅眉絕不是思無涯的對手……
思來想去,似乎都沒有什麽問題。
“要跟孤一起賭一把嗎?”思無涯看着伽月,淡淡道。
伽月聽了這話,擡起頭,看向思無涯,心頭微微一動,忽然感覺到了什麽。
這一句話讓伽月下定決心,她沒有說別的,只說了句:“我會一直陪着殿下。”
藥谷位于另一座山中,屬于思家村的一處秘地,通常只有族長,長老,蠱師藥師等人方可進入,即便是鹋族人,也不得随意出入。
思家軍與皇家衛軍停在藥谷入口處。
思紅眉帶着思無涯與伽月兩人進谷,說是谷,其實是深山密林,幾人步行了足足許久,最後來到一條峽谷前,再沿着峽谷上山,隐約聽見了水聲,才終于抵達目的地。
這條峽谷讓伽月想起了當初山匪所在的雁山,與之相比,此處要更險峻些。
四周皆是懸崖峭壁,一道白練般的瀑布從山頂飛流直下,白色的水花砸在岩石上,發出巨大的水聲。
瀑布旁邊的空地上,有一參天大樹,樹下一座兩層竹樓,走近時便能聞到隐隐藥香,這便是藥樓了。
伽月與思無涯走進去,屋中央的桌上,擺放着些一些藥碗與藥材。
“族長?”
讓伽月意外的是,老族長居然在,他坐在桌前,正在整理綠色的藥草,聽見他們進來,也只擡起眼,淡淡看了他們一眼。
“啓用藥谷秘地,族長或長老,至少必須有一位陪同。”思紅眉解釋道,“沒提前說,是怕……”
她看了思無涯一眼。
答案顯而易見,怕思無涯會拒絕。
“阿爹也精通蠱術,可以幫忙。”思紅眉又道,“會更快一些。”
伽月看看思無涯,思無涯沒什麽表情,似乎并不太在意。本來這就是人家的地方,來都來了,又能幫忙,沒有道理趕人家走。
至此時,一切都是合理的,思紅眉的解釋也在情理之中。
老族長做了個手勢,請思無涯坐下。
伽月則到一旁等待。思紅眉挽起衣袖,淨手後,開始與老族長一起制藥。
思無涯卷起衣袖,露出胳膊時,老族長頓了頓,垂下眼睛。思紅眉則眼睫輕顫,似又要落下淚來。
伽月早非第一次見思無涯胳膊上的傷口,縱然見慣,每次看到仍是驚心動魄。
只要今日再挨過這一回,以後再不必受這種苦楚了。伽月心想。
思無涯微微垂眸,反倒最為平靜,嘴角噙着抹似有似無的淡笑。
在那些猙獰恐怖的傷口之上,思紅眉劃出一道新傷,鮮紅的血液緩緩流出。
伽月側開頭,思紅眉與老族長都沒有說話,藥樓中一片靜谧,只有外頭的水聲與血滴在碗中的聲音。
伽月不敢看,耳中聽着那血液嘀嗒滴答的聲音,忽然想起思無涯進宮後被皇帝放血時,是否也像如今這樣,也是這樣的聲音……
“還要多久啊。”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伽月忍不住開口道,一個人的身體裏能有多少血,這樣一直流下去,越聽越不舒服。
“快了。”思紅眉輕聲道。
“殿下?”
“你還好嗎?”
伽月又問,卻沒有聽到思無涯的回答。
“殿下?”
伽月感覺到了不對,馬上回頭,一眼看到思無涯靠坐在椅背上,雙眼緊閉,面色隐隐發白,頭顱微微低垂,已然失去意識!
“殿下!”伽月大驚,想要沖過去查看,就在起身的瞬間,陡然感到一陣心悸,四肢乏力,竟無力站起。
伽月不可置信的看向思紅眉。
竹樓中濃郁的藥香裏隐隐夾雜着一律異香,那香味極淡,如煙似霧,幾不可嗅。
思紅眉朝着她柔柔的笑:“很驚訝嗎?我等這一天可是等了很久呢。”
“殿下!”伽月只是乏力,意識仍舊清楚,努力的大聲呼喊着思無涯。
思無涯一動不動。
“不用白費力氣,再醒來便是他死亡之時,”思紅眉纖纖玉指轉動着劃開思無涯手臂的那把銀色小刀,刀刃上閃爍着泠泠異樣的光芒,“何不讓他再多活一時半刻。”
“你……你根本沒想救他。”伽月看着思紅眉,簡直說不出話來。
“救他?哈哈哈,”思紅眉大笑起來,褪去了溫良凄苦的面具,露出真面目,“你以為我放出消息,故意允他前來,帶他進山,真是為了重續母子情分?當真是天真的小姑娘呢。”
“何必與她廢話,”老族長在一旁道,“不要耽擱時間。”
“我要說!為了這一日,我忍了近二十年,憋了近二十年!”思紅眉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睨着昏迷的思無涯,冷冷道,“他反正也活不了了。就算不死于我的同壽蠱,也會死于陰陽家的毒。”
伽月看向思無涯蒼白的臉頰,再看思紅眉,聲音微顫:“你之前說能解,都是騙他的?”
思紅眉以袖掩口,做出小女兒妩媚情态,咯咯的笑:“同壽蠱我能解卻不會替他解。那陰陽家的毒,這普天之下,除了那皇帝,卻無人能解。”
“所以,思無涯都将死路一條。”
難怪皇帝敢放心放思無涯前來,陰陽家族的人早已消散難尋,皇帝手中握着唯一的藥方,思無涯要想活命,必須帶着解藥回去。
“那狗皇帝倒也有數,怕思無涯萬一與我沆瀣一氣,或者思無涯發瘋,幹脆與他同歸于盡,暗中派了那麽多人,還有衛軍,名義上是守護,實則不過為監督思無涯,萬一思無涯發瘋,或者死了,反正已進入鹋族之地,到時可制住我或我的族人,不愁拿不到解藥,或找到其他續命之法。”
“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思紅眉鼻腔裏冷哼一聲,“若我猜的不錯,他恐怕早為自己囤下了數年的續命之血吧。”
“只可惜,算盤打的再精,定要失望了。”思紅眉笑道,“他暗中的那些人,來時的路上便已被思無涯盡數除掉。正是因為這點,也令我不得不提防我這好兒子。”
伽月想到了路上時半夜裏前來思無涯面前禀報的那些侍衛,以及淡淡的血腥味,還有那些刻着名字或特殊符號的木牌。
思無涯與皇帝最終的較量,或許從出發那日起,便已正式展開。
“至于随他進來的這些衛軍,呵呵,”思紅眉擺弄着那小刀,發出冷笑,“終究是我族地盤,一棵草,一杯水,便足以令他們毫無還手之力。真當這裏這麽好進的,一個都別想活着出去。”
伽月心中一寒,思紅眉話中透露的信息已十分明顯,在外的思家軍和衛軍們只怕已着了道。即便沒有死,恐怕也已被制于思紅眉族人手中。如思紅眉所說,這裏畢竟是鹋族的領地,無論怎樣,關鍵時刻定會一致對外。
伽月喘了口氣:“所以,從最初的最初,你便根本不是為了救他。”
她剛剛已說過這類似的話,然而兩者的含義卻并不一樣。
思紅眉顯然懂得。
她已勝券在握,更無半分遮掩,徹底露出真面目,絕美的容顏此刻充滿惡毒:“對,從生下他,決定離開,種下同壽蠱時,便是為了今日。”
“否則,他早是一具枯骨,怎麽可能活到今日。”
換而言之,那蠱并非有一絲一毫為思無涯的性命考量,一切不過都是為了思紅眉自己。
思無涯能活下來,不過沾了同壽蠱本身蠱性的光而已。
伽月的目光落在思無涯身上,思無涯無知無覺的昏迷着,金色的眼眸緊閉,失去了戾氣與力量之後,仿佛一個被人丢棄的破布娃娃般。
這一刻,伽月忽然很慶幸思無涯昏過去了,這樣便不必聽到這些殘酷的真相,錐心的話語。
伽月搖着頭,心下冰涼,說:“你不能這樣對他。”
伽月想說點什麽,但此時說這樣的話,反而令思無涯更難堪,仿佛自取其辱一樣,伽月咬咬唇,忍住了,沒有多說。
“要怪便怪那狗皇帝吧,”提起皇帝,思紅眉驟然變了臉色,笑容仿佛無法再維持,取而代之的,是滿面難以壓制的恨意,“當年花言巧語,山盟海誓的騙着我,我什麽都給了他,甚至為他不惜脫離部族,遠走他鄉。結果呢,我得到了什麽!”
思紅眉伸展雙臂,厲聲道:“後宮佳麗三千,我與她人共侍一夫!這還不算,不過區區數日,便始亂終棄,移情他人,猶如置我于冷宮。”
伽月靜默聽着思紅眉述說往事,知道這才是她真正想要宣洩的。
“想我從小亦是衆星捧月,錦衣玉食的長大,不曾想,卻在他那裏受盡侮辱。”
那是思紅眉至為黑暗的一段時光,她不信皇帝如此薄情,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得不妥協,低下驕傲的頭顱,學着其他人那樣讨皇帝歡心,甚至低聲下氣乞求恩寵……然而換來的卻是皇帝的得意與膨脹,以及進一步的不以為然,還有旁人的笑話。
“他糟蹋我的情感,踐踏我的自尊,時隔多年,還依舊那麽自負自大,以為我當初下蠱,逃走,都不過是因愛生恨,多年來逼的他到處找我,如今讓他兒子來見我,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忘不了他……”
思紅眉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簪與一封書信,正是上回伽月應邀與思紅眉相見時見過的,皇帝讓衛軍帶來的親筆書信,以及與思紅眉當年的定情信物。
“假惺惺懊悔一番,幾句道歉,以為便可令我原諒他。”思紅眉笑了一聲,“權勢喂養了他的自負與愚蠢,還當我是當年那好騙的無知少女。他道愛難消,卻不知恨比愛更難消。我恨死他!唯有他死,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思紅眉撕碎書信,撒向空中,又将那玉簪狠狠摔在地上,碧綠玉簪頓時斷成幾截。
其中一截落在伽月腳邊。
伽月低頭看看那碎段,再望向思紅眉,朝她道:“那是你們兩人的恩怨。殿下何其無辜?”
思紅眉固然痛苦,然則在這二十來年裏,思無涯所遭受的痛楚卻是最多的。
不曾有人為他說過一句。
思紅眉卻驀然尖厲起來:“若不是他,所謂的皇家血脈,我又何須在那皇宮中多待幾月,如同坐牢一般!若不是他,天生金瞳,我又怎會被稱為妖妃!又怎會真正徹底的被他厭棄,成為全天下的笑話!若不是他,我又怎會被族人鄙夷,哪怕回族後,也無人敢再娶我!”
“他本就不該來這個世上,不被任何人期待出生的人,哪怕茍活,也不會有好下場,永遠不會幸福!”
“我只恨,恨當年手腳不夠利落,沒能親手掐死他!”
“還好,如今他依舊還是落入我手中。我要将這恥辱,這妖物,親手了結!那狗皇帝就算囤了他的血,也活不了多久了,哈哈哈哈,最終也是死于我手中!”
思紅眉面上現出扭曲而得意的笑,遮蓋了她原本所有的美貌:“終于等到這一日!哈哈哈,二十年啦!足足二十年!”
伽月看着她瘋狂的樣子,不住喘|息,眼睛發紅,顫聲道:“既然要殺他,又為何演戲,做出那般姿态來。”
思紅眉笑的更快意了,捂着嘴咯咯笑了幾聲:“我自然也打聽過,知道這妖物也是個瘋子。不演這麽一出,如何令他放松警惕?”
“更何況,看着他被騙,你不覺得很有意思麽?哈哈哈哈,也算一報當年他父親的“情意”。”
“說起來,還得多謝你,”思紅眉笑盈盈看着伽月,“這妖物冷冰冰的,幸虧有個你,否則還真一時難以接近他呢。你是個好女孩,若不是他的人,我還真舍不得你呢。好久沒有人聽我說那麽多話了。”
思紅眉嘆了口氣,似感慨,又似憐憫:“你說你對他并無男女之情,這樣是對的。他呀,骨子裏跟他父親一樣,薄情的很,沒有心的,你不喜歡他便不會受傷。這一點你比當年的我強,女子最怕深陷情網,一生或不得掙脫,便毀了一輩子。”
“不過,我看這妖物對你倒是有幾份情,”思紅眉不知想到什麽,笑了起來,“這樣一個人,倒願意聽你的話。當真就這麽相信了我,獨自前來受死……”
伽月咬着唇,說不出話來。
盡管她并未在這件事上過多發言,但不可否認,她的态度某種程度上或許也影響了思無涯,令他沒有那麽排斥思紅眉,最終決定相信思紅眉。
伽月在百花樓見過聽過一些醜惡之事,但終究沒有真正親身經歷過,不知人心的真正險惡,仍被思紅眉蒙騙,曾還覺得她十分可憐。
對不起,殿下。
伽月低下頭,眼眶酸澀。
“啧,倒也不必将這功勞算在小月亮頭上。”
忽然之間,那熟悉的聲音與語調響起,猶如一道驚天巨雷,炸響在所有人耳邊。
“沒有她,孤也會“如你所願”,來與你相見。”思無涯“醒”了過來,輕飄飄的道,“不過如你所說,看人被騙很有趣,孤也很欣賞你蒙在鼓中,賣力表演的模樣。”
思無涯站起來,活動了下手腕,腳步穩健,走到伽月身邊,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捏住伽月的下巴,金色的眼眸落在伽月的面龐上。
他凝視着伽月發紅的眼睛,手指按在眼角上,話語很嫌棄,動作卻很輕柔。
“吓到了?膽子真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