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終于
終于
伽月怔怔看着思無涯, 一時說不出話來。
思無涯臉色略蒼白,卻眼神清明,舉止無異, 明顯無事。思無涯自然無需提前與她通氣,她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才能達到最逼真的效果。
伽月本以為這次真的完了,沒想到絕處逢生,當即重重喘了口氣, 一顆心仿佛從高空落下, 眼睛不自覺的濕了。
“殿下。”伽月濕潤的眼睛看着思無涯。
縱然以前也曾經歷過危險的狀況,也曾恐慌害怕,但她很少流露出這般脆弱的神情,顯然真的吓吓着了。
思無涯微微一頓, 手指拂過她的眼皮,輕輕笑了下。
他取出一顆小小的藥丸,示意伽月張嘴,那藥丸入口即化, 伽月吃下後,很快便感覺到力氣重新回到身體裏, 手足恢複自如。
“你!”思紅眉震驚不已,連老族長業已色變, 猛的起身, 後退數步, 思紅眉不可置信的看着思無涯,“你……怎麽可能無事!你, 你何時醒的?”
這話說完, 自己忽然醒悟過來:“你一直是裝的?”
思無涯轉身,看向思紅眉, 露出英俊而可怕的笑容:“孤是不是青出于藍?”
思紅眉仿佛仍不能相信,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沒人能逃得過這毒,看!你已在腐爛,你根本沒救了!”
思無涯的手臂已不再流血,伽月匆匆一瞥,看見除卻殘留的血痕之外,被劃開的傷口附近皮膚已變成黑色,如同被大火灼燒般,短短時間內,黑色已蔓延開幾指寬。
思無涯朝前走了一步,思紅眉與老族長不由自主向後退去。論單打獨鬥,他們二人聯合一起也不是思無涯對手,失去了藥物的輔助之後,兩人面對思無涯不敢輕舉妄動。
思無涯看了眼手臂上的黑色腐肉,波瀾不驚,手中多了把小小匕首,忽然想起什麽,側首,漫不經心道:“小月亮,不要偷看。”
緊接着,手起刀落,輕輕一削,竟就那麽生生将那塊腐肉削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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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月睜開眼時,思無涯已撕開一截衣袖,裹住傷口,遮住了淋漓鮮血。
伽月只聞到殘留的淡淡血腥味。
她忽然想起,思無涯已經很久沒有在她面前殺過人,很久她沒有再發作過暈血之症了。
老族長眯了眯眼,思紅眉駭然的再退一步,之前的從容已褪的幹淨。
“你……跟那狗皇帝一樣,當真夠狠。”思紅眉咬牙道。
“謬贊,”思無涯微微颔首,謙虛道,“畢竟是你二人血脈,豈能太弱。”
思紅眉盯着他:“你從一開始便是裝的,也一直醒着。你從來沒相信過我。”
思無涯微笑,那意思不言而喻。
伽月也看着思無涯,倘若他一直醒着,便也意味着方才思紅眉的那些話,皆盡數落入他耳中。
“你說等這一日等了二十年,孤也一樣,等了二十年。孤想看看當年抛下孤的人到底什麽樣,”思無涯開口說道,聲音仿佛無悲無喜,“果真沒讓孤失望啊。”
“只可惜,本想看看你的手段,卻實在沒什麽新意,啧,白白浪費孤的時間。”
“所以你這次來的真正目的,并非解藥,而是要殺了我?”思紅眉道。
“唔。”思無涯仿佛認真想了想,倒是坦誠答道:“原本也并非非死不可。畢竟有時候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不過你既然對孤動了殺心,那便必死無疑。”思無涯慢悠悠道。
“你敢!你怎麽敢!你若殺了我,沒有解藥,那狗皇帝必不會饒……”
思紅眉驀然住口,已然明白過來,思無涯是真不怕的,哪怕他拿不回解藥,皇帝也拿他無可奈何,剩下的餘生裏不得不繼續與之互相折磨,互相壓制。
換而言之,現在主動權都掌握在思無涯手中。
“你不能動我。狗皇帝的那些衛軍,絕不會允許你……”思紅眉忽然想到,那些衛軍都已被她施與的藥物控制,此時只怕人事不知。而另一方面,思無涯手下的思家軍卻恐怕早就有所防範,思無涯無事,他們自然也無事,那麽,族人們……
思紅眉的臉色變了。
老族長也反應過來,長嘆一聲,朝思紅眉說道:“他連小孩都不放過,我早說過此人心思毒辣深沉,非一般人所能及,你不是對手,你卻不聽……”
“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麽用?!”思紅眉厲聲道,“便是與他同歸于盡,也要殺了他。殺了他,所有人才有活路。”
“你這妖物,本就不該活下來。”思紅眉雙目猩紅,已然失去理智,她忽然咯咯的笑起來,“二十年前沒能掐死你,但你注定還是要死在我手中。今日便親手了結你,和那狗皇帝都去死吧。”
思紅眉手握鋒利匕首,撲向思無涯。
思無涯站在那裏,忽然笑了下。伽月恰好看見,不知為何,覺得那笑容仿佛與他平日的笑容不同,似充滿嘲諷,卻不知嘲諷的是思紅眉,抑或……他自己。
只短短一瞬,那笑容褪去,思無涯抽出軟鞭,毫不留情的迎面擊向思紅眉,思紅眉明顯也學過些武藝,雖比不上思無涯,卻也非全無章法,老族長緊接着吼一聲,也沖上來,與思紅眉一起,同思無涯纏鬥起來。
伽月見思無涯并不吃力,便不上去添亂,只退到一旁,戒備的注意着戰況。
這時候,想必思家軍也已控制了思家村,或許正在趕來的路上,只要他們一來,一切便都結束了。
砰。
思紅眉撞在藥架上,藥材登時灑了滿地,她已是筋疲力盡之态,軟鞭淩空襲向她脖頸時,眼看無力躲閃……
老族長奮力一撲,抓住那軟鞭,朝思無涯灑出一物,頓時煙霧彌漫,思無涯本能一擋,老族長大喝一聲:“走。”
煙霧散盡,老族長扶着思紅眉,已趁機逃出藥樓。
伽月與思無涯追出去,樓外瀑布如練,水花四濺,老族長扶着思紅眉,站在一塊高石上,氣喘籲籲,狼狽不堪。
“阿爹!”思紅眉叫道。
老族長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似下定決心,道:“造孽!孽緣!是你逼我的。”
伽月心下一沉,感覺到了不妙,拉着思無涯後退一步,只怕附近有埋伏,卻見老族長兩指放入口中,尖銳的呼嘯聲響起——
随着那哨聲,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緊接着,山石背後出現了兩道身影。
居然是兩只老虎!
那是兩只成年大虎,黃色毛發光潤,四肢健壯有力,顯然人為喂養的甚為威猛,且訓練有素。
老族長再度吹出一聲唿哨,同時說了句鹋族古老的語言,仿佛咒語一般,簡短而有力,顯然是道命令。
兩只老虎聽後,便發出聲低吼,攻起身體,朝向思無涯與伽月,典型的攻擊姿态。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思紅眉站在高處,發出嘶啞的笑聲,“死無葬身之地,屍骨無存,是你這妖物該有的結局。”
思無涯提着軟鞭,方才的打鬥似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絲毫痕跡,衣容整潔,仍翩翩如玉,他抖了抖軟鞭,看着那兩頭猛虎,無意識的舔了舔唇,金眸中流露出的不是思紅眉期待的恐懼,而是一抹興奮。
“有意思。”他說。
思無涯腳下稍稍移動,面上現出嗜血般的期待。
他朝旁瞥了眼,伽月與他目光一對,兩人不知何時起已培養出特有的默契,僅一個眼神,伽月便明白他的意思,沒有任何猶豫的轉身,迅速閃到一旁。
猛虎沖上來。
它們的主要目标是思無涯,頓時直沖他而去。兩虎将他圍住,發出獵食時的咆哮聲。
思無涯身形未亂,身手矯捷,在這一刻,更是将武藝發揮到極致,一時間,猛虎竟奈它不得。
思家軍怎麽還沒來?
伽月躲在大石後,注視着戰況,不發出任何聲響,以免給思無涯造成額外負擔,然而心中卻忍不住焦急起來。
人與虎相鬥,一只還或許能夠戰勝,兩只則實在力量懸殊,思無涯畢竟剛被放過血,單打獨鬥,又能堅持到何時?
這藥谷秘地深入大山腹地,思家軍要趕來,只怕還要些時候。
思無涯能堅持到那時嗎?
猛虎的出現實在太過意外。看來思紅眉今日是必要置他于死地。
思紅眉與老族長立于高處,兩人仍在喘|息,也絲毫不敢大意,緊緊盯着場中人虎相鬥。老族長不時吹出哨聲,向猛虎發出命令。
思無涯瞅準時機,揮出軟鞭,纏住其中一虎的脖頸,猛虎被拖曳在地,發出憤怒的吼聲,猛力甩頭。
軟鞭脫手,思無涯抽出腰間軟劍,朝猛虎刺去,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只虎卻從一旁撲向思無涯,眼看就要近身。
“啊——”
伽月驀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叫聲,同時擲出一塊石頭,砸向那虎,剎那吸引了老虎的注意力,轉身怒吼着朝她撲來。
伽月轉身就跑,早已看準附近環境,徑直拼命跑向最近的一棵樹。
那樹長在懸崖邊,主樹幹碗口般粗,枝桠則延展伸向崖上,雖然冒險,卻足夠逃脫虎口,伽月拼盡全力跑向那棵樹,迅速爬上樹幹,再爬到懸于半空的枝桠上。
老虎追過來,它雖也擅于上樹,幾次攀爬,都樹木震顫,令它不得不止步于樹下徘徊,發出憤怒的吼聲。
那邊,思無涯果斷出手,鋒利的劍刃精準的刺入老虎的脖頸,同時他再度撿起軟鞭,纏繞于虎頸之中。
鮮血迸射,骨頭發出斷裂的清脆聲響,老虎的吼聲逐漸衰弱,變成嗚咽。
轟然一聲。
老虎的身軀重重倒下,四肢抽搐,漸漸沒了聲息。
思無涯喘|息着,舔|了舔|手背上濺到的鮮血,嘴唇豔紅,露出快|意的笑容。
老族長發出一聲悲鳴。
思紅眉神色巨變,眼中現出恐懼,努力壓制着。
她的目光投向另外一只老虎。
伽月為吸引老虎的注意力,避免它與那虎同時攻擊思無涯,便抱住樹幹,空出一手不斷向那虎投擲樹枝。
老族長再次吹響哨聲。猛虎掉頭,沖向思無涯。
“不是不喜歡他嗎?卻為他如此賣命。”思紅眉憤然盯着伽月,冷笑道,“本想再留你一會兒,最後解決你,既然你等不及,便如你所願。”
她掏出一支短弩,小小的箭矢對準伽月。
思無涯短短時間內已有了經驗,利劍再次刺向猛虎的脆弱之處。轉瞬間,已刺傷幾處,猛虎發出哀嚎與憤怒的吼叫。
咻——
箭矢飛出,射向伽月。
第一箭定在樹幹上,咚的一聲,枝桠顫了幾顫,伽月心跳幾乎跳出來,不是不恐慌的,但她極力忍住了叫聲,雙手死死抓住樹枝,頭上冒汗,緊緊盯住思紅眉手中的箭可能會來的方向。
當那箭射出時,與老虎纏鬥的思無涯臉色一變,打鬥之中朝伽月瞥去。
思無涯面色沉下來,手中劍刃揮出的力度加快加重。
咻——
思紅眉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伽月驚險的躲過了第二箭,第三箭緊接而至,擦着她的臉龐而過,伽月側身險險躲過,然而手上的力道卻令樹枝斷裂,腳下也踩了個空。
終于沒忍住,她短促的驚叫一聲,身體瞬間下墜。伽月慌亂的抓着,抓住一根樹枝,短暫的緩沖了一下,最終卻仍往下墜落。
思無涯一劍刺穿老虎的脖子。
鮮血四濺時,伽月的叫聲傳來,思無涯驀然轉身,甩出長鞭,在千鈞一發之際纏住了伽月的手腕。
伽月被拽回,撞在懸崖崖壁上,身體懸在空中。
思無涯被巨大的沖力拖向崖邊,他面色冷厲,雙手死死握住軟鞭,那鞭子卻纏繞的不緊,在最初不受控的晃動中,漸漸從伽月手腕上脫落。
思無涯改而一把抓住伽月的手腕,匍匐在懸崖邊,面孔朝下,棄了軟鞭,赤手抓着伽月。
這一幕,與曾經伽月去送蘇煙遇襲時的畫面何其相似,然則這一次卻沒有那回幸運,更驚險數倍。
他們的身後沒有其他外援,有的,是一只受了重創卻還未死去的暴怒的野獸,以及充滿仇恨的虎視眈眈的思紅眉與老族長。
伽月的裙擺在空中飄動,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崖邊的碎石紛紛滾落,掉入萬丈深淵,有的半途中便碎的七零八落,有的落入瀑布下的河流,轉瞬被湍急的水流卷的無影無蹤。
伽月望一眼腳下的萬丈高空,汗水爬滿脊背。
手腕上傳來劇痛,同時鼻端聞到了血腥味。
她并沒有出血受傷。
伽月擡頭,看見思無涯的面孔。
他今日穿了件黑色窄袖武袍,手臂上的傷口被衣袖遮擋,此時卻已傷口裂開,一道血線浸透裹纏的布料與衣袖,緩緩流下,流向伽月的手背上。
伽月閉了閉眼,盡力忽視它,不去看它。思無涯身上顯然也被老虎抓傷,黑色衣裳掩蓋了血跡,洇濕成一團暗色。
“殿下,放手。”伽月說。
“閉嘴!”思無涯冷冷道。
他的面上已失去剛剛與思紅眉老族長,以及與猛虎對峙時的從容和興奮,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濃烈的冷沉。
他死死抓着伽月的手腕,汗水從他蒼白英俊的面孔上滴落下來,落在伽月臉上,溫度滾燙。
唿哨聲再次響起,老族長朝那老虎發出最後的命令。
瀕死的老虎竟站了起來,晃晃悠悠朝懸崖邊的思無涯走來,它的喉嚨中發出恐怖的徹底被激怒的低吼聲。
“殿下!”
伽月仰着頭,從她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見老虎一步步走到思無涯身邊,進而朝他張開血盆大口。
“殿下!”
思無涯卻恍若不覺,也恍若未聞,絲毫不動,半分眼神都未分開過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伽月身上。
老虎毫不留情的一口咬下去,尖銳的牙齒嵌進思無涯肩上,伽月幾乎清晰的聽見了血肉被撕裂的聲音,同時空中飄散出濃濃的血腥味。
伽月閉上眼睛,睫毛劇烈的顫動。
思無涯仿佛無知無覺,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般,他雙手緊抓着伽月的手腕,騰不出來手對付老虎,任由它撕咬着。
大量的失血卻終究令人有些脫力,伽月的手腕在慢慢向下滑動。
“殿下,放手。”伽月睜開眼,仰着頭,朝思無涯說道。
“再廢話一句,”思無涯冷聲道,“孤便……”
這一次,伽月沒有接口那句“便殺了我。”
“哈哈哈哈哈,”思紅眉猖狂的大笑,“想不到你倒比那狗皇帝有良心。只可惜,你們終究都要死在我手裏。”
“阿爹,我們去助它一把。”
思紅眉與老族長手握匕首與刀劍,跳下高處,朝懸崖邊走來。
今日是個陰天,天空灰暗,偶爾吹過一陣冰冷寒風。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比緩慢,風,搖動的樹葉,撕咬的虎,獰笑着走來的思紅眉與老族長……
世間萬物仿若在這一剎那都變成了背景。
這天地間,忽然之間,仿佛只剩下懸崖上命懸一線的兩個人。
伽月懸在空中,仰着頭,看着思無涯的眼睛,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都只有對方的身影。
伽月自認識思無涯以來,見過最多的,是他殺人,害人的模樣,或許有生以來,唯一伸出援手相救的只有她。
且他救過伽月三次。
第一次,百花樓初見,從楊媽媽手中救下她;第二次,懸崖墜落危急之時;第三次,便是今日。
思紅眉與老族長的腳步越來越近,他們一旦抵達,伽月與思無涯都将必死無疑。
從認識思無涯,伽月見過他很多種模樣,刻意笑如春風的,假裝臣服順從的,抑或暴戾陰沉,冷峻殘忍的,還有偶爾的孱弱……無論哪種,底色總是從容不羁,他總是游刃有餘,無人能真正耐他何。
伽月不曾見過思無涯此時的模樣。
那麽用力的,努力的抓着她,仿佛她是不可失去,是他自己的命一般。
汗滴從他額上滾落,分不清是冷汗還是熱汗。脖頸上青筋暴起,面色因用力而發紅,甚至顯得有點猙獰。
他金色的眼睛死死注視着伽月,眼中唯有伽月,伽月不知是不是錯覺,從那雙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金瞳中,居然隐約看出了一份從前絕不可能在其中出現的焦灼,以及絕望。
“思伽月。”思無涯咬着牙,唇齒間迸出幾個字,“不準死。”
他終于記得她的名字了。
他給予她的名字。
除了名字之外,伽月也很久很久沒有被人這般要求過“不準死”,除了阿娘之外,這世上竟還有那麽一個人,不惜代價,甚至不顧自身安危,極力救她,想要她活下來。
思紅眉與老族長的身影已看得見,越來越近,僅離數步之遙。
“蒼天有眼,今日我終于能夠大仇得報。”思紅眉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卻又那麽清晰,“狗皇帝去死吧,你這妖物,不祥之物,也去死吧。”
不,不是這樣的。
思無涯不是妖物,他并非不詳。
一個人來到這世上,并非個人能夠選擇或決定。最初降臨之時,思無涯也跟所有人一樣,澄淨而無害。
但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期盼和歡迎他的到來,他的血脈至親,甚至是最厭棄他的人。
伽月也曾被厭棄,受過苦,但好歹得到過一些疼愛與溫暖。思無涯卻自始至終,幾乎連最基本最普通的善意都不曾得到過。
幾乎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
最希望他去死的,還是他的至親血脈。
不該是這樣的。
伽月眼前浮現出進山之前的那晚,夜半時分,思無涯獨自一人坐在曠野之中,孤寂而沉默的身影。
耳邊響起除夕之夜,他略帶嘲諷的低低的聲音:
便給你孤的姓吧。
這大概是孤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思無涯等待二十年,聽話的順從皇帝之意,千裏迢迢來到這鹋族之地,一開始的目的真的就是要殺掉思紅眉嗎?
“要跟孤一起賭一賭嗎。”
思無涯等待數日,曾對伽月這樣說。
他想賭的是什麽呢?
伽月這個外人,都曾通過一些傳聞與“蛛絲馬跡”而對思紅眉有過一些堪稱美好的想法。事實卻是思紅眉心裏沒有半分感情,只有赤果果的,濃烈無比的恨。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思無涯死。
倘若思無涯就這樣死去,死在這深山野嶺之中,死于他的生身母親之手,對他來說,太過殘忍了。
也太過憋屈,不甘,悲哀。
不該是這樣的。
思無涯的事還未竟,他不能這樣死去。
他一生未得善待,也不該這樣死去。
伽月仰着頭,眼中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與思無涯金色的眼眸,風吹過她的眼睛,眼淚從眼角滑落,很快被風帶走。
她輕輕閉了閉眼。
阿娘,你用自己的命換來我活下去,這些年我有珍惜它,一直努力的好好活着,但如今,不能連帶其他人一起死,也不希望他死掉。
伽月想要活着,卻也并不怕死。
風停了,天地間一片靜谧。
伽月心中滾燙,心跳劇烈,卻又奇異的平靜。
“殿下,好好活下去。”
伽月垂落的另一只手擡起,發着抖,卻果決的掰開思無涯的手指。
思無涯瞳孔驟縮,面上第一次流露出不可置信的震驚神色。
“你敢……”
這是世上最漫長又最短暫的一刻。
剎那間,伽月的身體往下墜落。
風起。
伽月最後的視線裏,是思無涯沾滿鮮血的手徒勞的在空中抓了下。
“思伽月!”
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在萬丈山巒間絕望的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