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劍陣隔絕了風, 但風聲依舊。沙沙聲卻好似也被那劍陣隔開,在這一瞬變得極遠。
謝晏兮音色偏低卻清冽,帶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氣, 和他整個人一樣, 有些漫不經心,卻又更像是在用這一層散漫來遮掩他原本的模樣。
就像現在, 凝辛夷在聽到他這句話時,險些又要以為, 謝晏兮如此踏破殺陣, 刀光劍影,真的是為她而來。
但她自作多情過一次, 自然不會犯第二次這樣的錯誤。所以她只是慢慢眨了眨眼,道:“我倒是沒有遇見什麽殺陣。”
謝晏兮沒露出什麽意外的神色,以他之能,踏出殺陣都如此狼狽, 凝辛夷若是全盛狀态, 還能與之一搏, 如今這個樣子, 若是遭遇與他一般,斷不可能如此好整以暇地坐在這裏。
……也不算特別全須全尾。
他是傻了才會信, 她的眼睛是真的進了風沙。
“只是, 你們謝家人的墓冢裏,到底藏了多少秘密?除了你和我, 還有其他人落入幻境嗎?你有見到他們嗎?”凝辛夷幹脆利落地處理好他肩頭的傷口, 又問:“還有別的地方嗎?”
其實是沒有了的。
或者說, 并非其他地方沒有受傷,但傷到需要幫忙包紮的傷口, 的确是沒有了。
但是謝晏兮的嘴在這一瞬,卻甚至快過了腦子,還掠過了她之前的所有問題:“有。”
說完他自己也有點微愣,結果便見凝辛夷稍退開一點,那張明顯帶着假面笑容的漂亮小臉上露出了一點苦惱之色。
她用指尖彈了彈自己的衣袖,苦惱裏分明還帶了一分顯而易見的故意:“可是,我的裏衣不夠了呀。”
謝晏兮:“……”
行,在這兒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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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凝辛夷心底頓時舒服多了,她誠心誠意道:“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謝晏兮稍挑眉:“什麽辦法?”
凝辛夷伸出一只手:“借我點三清之氣。”
一只白嫩纖細,堪稱柔弱無骨的手帶了點兒理直氣壯地伸到了他的面前。
要不是謝晏兮親眼見過她出手,一定會被這只手騙到,覺得這位凝家小姐是真的十指纖纖,徒有虛名,不染塵埃。
謝晏兮之前就給她渡過氣,自然知道她體內的确已經消耗一空,而在這幻境之中,看似一切都很真實,卻到底與外界不同。
三清之氣流轉的速度極慢,想要自然恢複,恐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自己本也消耗甚大,但凝辛夷說要借,他便已經并無猶豫地伸手。
肌膚相觸的剎那,反而是凝辛夷自己手指輕顫一瞬。
謝晏兮的手是熱的。
與其說熱,不如說,他的體溫高得有點不太正常,像是在灼燒。
他的掌心帶着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手指修長,流暢的肌肉線條延伸到腕骨,便是腕骨上有束腕勒出來的些許紅痕,看起來
依然非常賞心悅目。
要說的話,那些紅痕,反而讓提着劍滿身殺意、看起來有點無堅不摧的少年,多了幾分破碎感。
而現在,他掌心的熱鋪灑在她的肌膚,他握劍磨出的薄繭極細微卻極難忽視地摩挲在她的指腹。
這一瞬,連呼嘯向她而來的三清之氣都被她忽略,好似只剩下了掌心的這一點熱。
等她回過神才發現,謝晏兮渡給她的三清之氣着實不少,甚至比之前那一次還要多一些。
堪稱慷慨。
凝辛夷多少有些暗自心驚。
這個人的三清之氣是不見底嗎?他到底是什麽境界?
卻聽謝晏兮倏而開口:“當然可以借。不過,你說借,有打算什麽時候還嗎?”
凝辛夷:“……?”
他認真的嗎?
她飛快收回了慷慨的評價,沉默片刻,才平心靜氣道:“還是可以還的,你不放心的話,也可以打個欠條,但是現在是不是可以先放開我的手了。”
謝晏兮的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卻巋然不動,似笑非笑道:“只要這麽多?”
凝辛夷一臉端莊,皮笑肉不笑:“不敢要太多,怕還不起。”
謝晏兮這才慢條斯理松開,末了,還來了一句:“不夠再來啊,很便宜的。”
凝辛夷飛快收回手。
用便宜來形容如此精純、且能撫平她體內傷勢的三清之氣,這人說話真是……又荒唐又離譜。
謝晏兮看着她收回手的動作,正要再說什麽,凝辛夷已經止住了他的話頭:“大公子這手,實在有點燙手。”
謝晏兮:“……”
凝辛夷豎起手掌,她的掌心果然泛起了一點微紅,證實她所言非虛。
謝晏兮盯着那點緋紅,這次是真的陷入了沉默。
女孩子的掌心,這麽嬌嫩?
他的手……真的這麽燙?
凝辛夷才不管謝晏兮在想什麽,既然借了三清之氣,自然也是要用的。
鬼咒師既然能溝通陰陽,上請神祇,下驅妖鬼,便能請來擅醫的神鬼。
所請的那位神鬼越強,所要借用的力量越大,消耗自然也越多。
借一位簡簡單單擅醫的神鬼之力,凝辛夷在心底評估過,她完全能承受,也不必點燃九點煙。
她擡手按在眉心,三清缭繞,才要閉眼再睜,一只手卻驀地遮住了她眼前的所有光線。
許是顧及方才她說的那句“燙手”,他遮住她視線的手上有些潦草地纏了兩圈束袖的黑布,于是那片灼燒般的熱,便只剩下了淺淺的一層。
“如果你所說的辦法,還要用到眼睛的話,我覺得我還能再撐一會兒。”謝晏兮語氣很是散漫,如果不是他到現在還席地而坐,一副完全不想再多動一下的樣子,只是靠聽的話,絲毫聽不出受了多重的傷:“還死不了。”
凝辛夷按在眉心的手指頓住。
她能看出來謝晏兮究竟失了多少血。
就算死不了,這傷勢也絕對不能再拖,只是像她這樣簡單的包紮只能頂一時。
“好,那你自己來。”凝辛夷也不堅持:“扶風謝氏本就醫劍雙絕,你應該知道自己傷得多重吧?”
謝晏兮沒移開手,只輕笑了一聲:“那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凝辛夷問:“什麽?”
“醫者不自醫。”謝晏兮道:“我能醫你,卻只能靠別人來醫我。”
凝辛夷想說,那你還在這裏廢話,不快點把手移開,卻聽謝晏兮又問道:“在這裏待了這麽久,你知道怎麽破開這個幻境嗎?”
他終于移開了手,讓凝辛夷重見光明。她側頭看向被謝晏兮一劍斬了個七零八落,白骨翻湧一片狼藉的地面,在心底嘆了口氣。
“大約知道。”
謝晏兮道:“那我借你的那點三清之氣,不如留着破開這裏,好讓我們早點出去,滿庭的醫術還不錯,應該來得及保住我這條胳膊。”
換句話說,只有他們兩個人落入了這裏,其他人都還在幻境外面等着。
但他是怎麽知道的?
凝辛夷沉吟一瞬,先将這個問題暫且擱置在腦後,轉而認真思考起了謝晏兮的提議。
……道理是這個道理也沒錯。
能讓她少用一次鬼咒瞳術,她當然樂得輕松。
而且無論他到底是不是專門來救她的,哪怕只是他渡了三清之氣給她這一件事,凝辛夷也肯定要将他帶出這裏。
但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破開幻境這個事情多少就變得有些不情不願了起來。
凝辛夷在心底嘆了口氣,然後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向着謝晏兮伸出一只手。
謝晏兮不解其意地看向她:“……?”
“再借點。”凝辛夷道。
謝晏兮輕輕挑眉。
凝辛夷厚着臉皮道:“這點三清之氣,療傷是夠了,想要出去,還差一些。”
謝晏兮卻還沒有什麽動作。
凝辛夷便以為是他三清之氣已經見底,方才不過玩笑一語,自己的要求實在有些冒昧,便要收回手。
那只骨相漂亮的手卻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腕。
“沒說不借。”謝晏兮道:“我只是在想,給少了,難免不夠用,你還要再開一次口。給多了,我又未必還有。畢竟我的三清之氣,也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
凝辛夷等着他的下文。
謝晏兮果然繼續道:“不如,我就這樣支着,你想用多少,就直接用?”
凝辛夷一愣。
還能這樣?
這的确是最好的辦法。
但……
凝辛夷垂眸看向他隔着衣袖點在自己手腕的手指,很是後知後覺地想到,若是這樣都可以渡三清之氣,為什麽剛剛一定要用手。
她這句話憋在心裏,卻見謝晏兮終于按着劍,站起了身。
他坐着的時候還沒有太多的感覺,直到此刻起身與她并肩,凝辛夷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身高不過堪堪到他的鎖骨,而他看起來清瘦,陽光落在他身上,陰影籠罩下來,卻幾乎能将她遮個十成十。
是太有壓迫感的身高。
卻因為他刻意的收斂,并不讓人難受。
凝辛夷瞬息之間已經做出決斷:“好,有勞。”
謝晏兮卻沒有什麽動作,看凝辛夷帶了點催促地看過來,才問了一句:“你确定要頂着這樣一雙眼睛出去?”
頓了頓,又可以改字:“哦,不是出去,是路過。”
凝辛夷:“……”
是她想嗎?
用得着他在這裏專門提醒?
她一把撈起兜帽,将自己連頭帶臉遮了個密不透風,然後再不想與他有任何言辭上的交鋒,已經擡手起扇。
這幻境與草花婆婆設下的天地棺椁并不相同。
破開天地棺椁,她連請三位神鬼開玄日,幾乎是以一股蠻力将那生死大陣徹底碾碎。
但這裏,她要做的,從來不是“破”。
而是渡。
這些不知是誰的記憶幻境中的亡魂,無論是在真實世界中,還是被困在這裏的記憶中,都不亟于活死人,以魂體上演自己最痛苦的一幕幕。
無人在意這偏隅之地的痛苦沉淪。
唯有她看見了。
扇開一寸,青煙一尺。
所以,她來渡亡魂,入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