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白沙堤。

元勘的瓜子帶得再多, 也經不住他嗑的速度飛快,程祈年在本子上才畫了個粗樣,他的腳邊已經堆了一小摞瓜子皮。

風吹過的時候, 還有幾片被卷起, 直接落到了程祈年的本子上,然後被他極是嫌棄地用小指挑開。

“這位公子。”程祈年一忍再忍, 終于在元勘落來第三塊瓜子皮的時候,開了口:“勞煩你換個風口, 你的口水都要把我的本子暈濕了。”

元勘才不管,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瓜子皮:“條件艱苦,監使大人千萬見諒,

多多習慣。就像我習慣你畫圖的聲音一樣,一開始也覺得怪吵的,很煩躁,現在聽, 還覺得挺悅耳。”

言罷還用瓜子皮指了指:“別停啊, 繼續畫啊, 停了還有點寂寞呢。”

程祈年:“……!”

程祈年怒意勃發, 就要霍然起身,大罵兩聲欺人太甚。

結果起身的時候趔趄了一下, 起來以後因為坐太久, 方才也失血不少,頭暈眼花, 才起身又兩眼一黑, 坐了回去。

程祈年:“…………”

玄衣都沒忍住, 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饒是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也很難掩飾其中的一言難盡。

元勘更是毫不掩飾地嘲笑出聲:“監使大人還是老老實實坐下休息片刻,不要勉強才好,否則若是傷到哪裏,那元勘到時候,可就說不清了。”

程祈年再也受不了這樣的陰陽怪氣,饒是口舌稍拙,試圖反唇相譏:“嗑瓜子太多,牙齒會嗑出缺口的,也不怪你說話漏風。”

元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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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跳起來的變成了元勘。

滿庭坐在不遠處慢慢擦劍,表情一如既往地淡淡,直到劍身重新光可鑒人,他又摸了一塊磨劍石出來。

顯然在這裏枯坐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完全不無聊,甚至他非常習慣且樂于如此。

元勘和程祈年鬧出這點小摩擦,他都沒有多看一眼,只沉默專注自己手裏的事情。

元勘和程祈年大眼瞪小眼,終于還是各自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落筆的沙沙聲繼續,也不知程祈年手裏有多少炭筆,畫了這麽久,也不見要削。

坐在他旁邊的玄衣則幹脆抱着劍閉目養神,衣料下的肌肉卻顯然始終緊繃,顯然一刻都沒有真正放松警惕。

元勘看似表面嘻嘻哈哈地嗑着瓜子,實則将這一切盡收眼底,暗自記錄在心,來回踱步,屢屢看向天際,難掩眼底一抹焦色。

外鄉人姑娘究竟被帶去了哪裏?

師兄呢?

兩個人究竟彙合了沒有?又遭遇了什麽險情?

一時間,元勘又有些暗自懊惱自己在觀裏修行的時候沒有更努力一些,否則也不至于在如今這等時候,只能在這裏徒勞焦急等待。

但懊惱完,元勘自然也知道,捉妖修行這事兒,哪裏是努力就能有結果的。

初時能夠感悟到天地之間的三清之氣,乃至通靈見祟,是生來便注定的事情,強求不得。待得入門後,想要有所進益,努力或許有些用處,但用處也不過是畫符的速度在千百張的練習後能夠更快半個瞬息,亦或者掐訣成咒的成功率比同門更高。

而上限,永遠是天資所定。

謝晏兮的天資,是他窮極一生也難以展望的高度。

元勘當然羨慕過。

直到他知道,這樣的天資背後,謝晏兮承受的是什麽。

日出再日落,晝夜交替再輪回。

又一次見到日出,元勘背囊裏的幹糧已經徹底啃完,所有的瓜子也嗑了個精光,連堆在腳下的瓜子皮都被風全部吹走了。

四野寂靜,元勘無聊到開始用小石子在地上亂畫。

待得紅日終于自天邊升起,空氣裏終于傳來了一陣些微的波動。

程祈年的炭筆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似有所覺地擡頭。

枯葉被卷起,落在無字碑上的一層薄灰被吹開,靛青色身影按劍而立,高束的馬尾被風揚起一個弧度,他的身側,正是那位被黑色外袍遮掩得密不透風的外鄉人姑娘。

元勘驚喜起身,才要喊人,卻見兩道身影站得不遠不近,中間……還有一道橋梁。

再仔細看。

橋梁是謝晏兮的胳膊,橋梁的另一端,正搭在外鄉人姑娘的手腕上。

元勘腳下一個急剎:“……??”

不是,師兄你?

這麽下去可真了不得啊!

他正想着要怎麽旁敲側擊提醒謝晏兮兩句,卻見謝晏兮剛要收手,卻被外鄉人姑娘倏而反手扣住了手腕。

元勘:“……”

怎麽還有來有回,你來我往的!

師兄你在元勘我不在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麽糊塗事!

元勘倒吸一口涼氣。

凝辛夷哪知道身後人的心理活動,她請神鬼來渡活死人,不僅将自己體內的三清之氣消耗一空,還又從謝晏兮那兒渡了不少來。以謝晏兮的身體情況,應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她對滿庭的醫術并無了解,只是到底有些擔心,所以下意識在謝晏兮收手之前按住了他。

謝晏兮有些訝異地揚眉,又像是明白了什麽,一臉上道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一比劃:“放心,外鄉人姑娘。”

凝辛夷:“……”

她不是那個意思。

但這個意思也可以有。

畢竟她之前确實也想過,如果謝晏兮非要吐露些什麽,她的确也還有一些辦法可以讓他閉嘴。

“我是想問,你的傷真的不用我幫忙嗎?”凝辛夷到底還是問了一句。

謝晏兮這才真的露出了幾分意外之色,他笑了一聲,意味深長道:“外鄉人姑娘,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松了手。

她的狀況有比他還糟?

雖然沒了三清之氣,但她好歹沒有受什麽外傷啊。

三清之氣沒了可以再聚,受傷了可是要養很久才能好,更何況是謝晏兮那樣深可見骨的皮肉傷。

然後她就看到,謝晏兮擡手招了招,元勘立馬飛奔了過來,身形如箭。至于滿庭,凝辛夷甚至沒發現他什麽時候動的,總之轉頭就看到他已經在謝晏兮身側,一只手按在了他被包紮的手臂上,手下三清之氣湧動。

僅僅兩個人,就已經營造出了将謝晏兮圍繞得水洩不通的盛大架勢。

凝辛夷:“……”

這人之前有什麽資格奚落她是前擁後簇徒有虛名的凝大小姐的?

這陣仗比之又有什麽區別?

元勘的嘴比動作還快:“公子情況如何?怎麽受了這麽多傷?此行竟然如此兇險!我依公子的囑咐,将兩位平妖監的監使大人照料得無微不至,公子若是發現什麽端倪,現在就可以問他們!”

凝辛夷早就發現程祈年和玄衣都還在不遠處沒走了。

按理來說,白沙堤妖瘴已散,諸妖伏誅,程祈年和玄衣的确可以轉身回神都平妖監複命了,完全不必在這裏等候良久。便是她平地消失,只要此處沒有妖氣,程祈年腰間挂着的羅盤不轉,平妖監的任務便已經算是完成。

她還當是這兩人有情有義,亦或是有其他未盡之事,卻沒料到,竟是謝晏兮讓元勘和滿庭将兩個人扣了下來?

方才元勘說問,倒不如說是審問。

有點意思。

難不成,謝晏兮覺得,自己與他落入幻境,與平妖監的這兩人有關?

念及至此,凝辛夷卻又一頓。

……也不對,從時間順序上梳理不通。

她入記憶幻境之前毫無任何征兆,斷無時間在入幻境之前再做出什麽安排。

除非……謝晏兮與她不同,是主動進入的。

難不成,他真的是去救自己的,卻反而落入了某種殺陣?

他見到自己時所說的話,也所言非虛?

若果真如此,那殺陣原本是沖着誰去的?

她?

所以說,極有可能是謝晏兮反而替她擋下了這一次的殺陣?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凝辛夷終于停下了原本打算趁亂悄悄溜走的腳步。

看向謝晏兮的眼神也變得微妙起來。

她的确也想看看,謝晏兮打算對平妖監這兩人做點什麽。

如今天下,徽元帝于神都設玄天塔,令國師青穹道君坐鎮塔中,下設天律監、平妖監,以平天下妖祟,還天地海晏河清。

世間動蕩,妖祟當道,莫說平民,便是地方官府也多需仰仗平妖監的鼻息,生怕哪裏不慎,開罪了平妖監的監使大人們。

否則屆時若有妖祟作亂,便是監使大人們稍微多喝一盞茶再動身,哪怕晚來一炷香時間,鬧出的又何止是烏紗帽亦或是一兩條人命的問題,極可能連自己的腦袋都保不住。

因而如今整個大徽朝上下,無不對平妖監恭恭敬敬,奉為上賓,恨不得當祖宗一

般供着,怎可能還有人膽敢如此威脅扣留平妖監的監使?

程祈年顯然也沒見過這等陣仗,怎奈何如今虎落平陽,荒郊野外,三清凋零,孤立無援。與玄衣雖然配合出過不少次任務,但這位劍修捉妖師出劍雖快,與人的交流卻甚少。在監司中時,便就差将莫挨老子四個大字寫成木牌挂在身上,自然也不可能與程祈年有任何其他交流。

因而他至今也摸不清這位同僚的想法和喜好,完全不确定他到底還有沒有一戰之力。

甚至這麽久都沒找到和他對個眼神,交換一番對當下情況的決斷。

就好像他無論怎麽樣,玄衣都無所謂,他只是一個冰冷無情的人形武器,其餘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程祈年在心底暗嘆了口氣。

這一次,他終于成功地站起了身,收起了手中的本子與炭筆,仔細在大箱子一側裝好,這才扶着殘破不堪的箱子,帶了點無奈之色地看向謝晏兮。

“這世間凡事,總講究一個有理有據。”程祈年緩緩道:“如若謝公子懷疑方才是我等所為,也總要有個證據。”

謝晏兮卻笑了起來:“程監使這是哪裏的話,謝某何時對監使大人有過半分懷疑?方才請元勘滿庭照看兩位大人,也是怕兩位大人若是在我扶風謝家的墓冢之地出現什麽不測,惹得朝廷責怪,今上不悅。”

言罷,他很是無辜地一攤手:“如今,我們兩廂無事,皆大歡喜。待得兩位回到神都,謝某還盼着兩位能替謝某美言兩句,以後扶風郡的一應平妖事宜,還得仰仗平妖監與兩位大人多多關照。”

程祈年:“……”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雖然滿口胡言,卻實在找不出半點錯處。

更何況,謝晏兮确實滿身新傷,哪裏是他口中輕描淡寫的無事。

這一趟幻境的兇險程度,即便不說,也足夠直觀。

所以此刻程祈年只能自己心裏堵得慌,卻又說不出什麽反駁之言。

“更何況,我雖也好奇究竟是誰所為,卻自然相信兩位平妖監大人的為人。”謝晏兮說完,還真的拱手一禮,再看了看天色:“我府中還有未婚夫人等候,這一趟耽擱太久,的确需得盡快趕回,就不留兩位用飯了,也不耽誤兩位回神都複命。兩位,後會有期。”

話音落,元勘已經笑吟吟地擺出了送客的姿勢,只是那笑挂在皮上,看上去很是虛假。

程祈年卻的确還不能走。

“雖然白沙堤如今……無人生還。但這期間究竟有沒有人路過,附近其他村落有沒有被波及一二,還要請附近的洗心耳走一趟。”程祈年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他深吸一口氣,平直道:“在此之前,還得多叨擾一些時辰。”

言罷,他便渡氣入平妖監腰牌,想要尋一位願意涉水來此的洗心耳。

凝辛夷卻打斷了程祈年的動作:“程監使,不必麻煩,我就是洗心耳。”

這下不止程祈年,連謝晏兮都落來了帶着愕色的一眼。

“外鄉人姑娘你……”程祈年想說你不是蔔師嗎。

凝辛夷已經點頭道:“沒錯,我本就是略通蔔術的洗心耳。不信你看。”

她舉起手中的玉珏,那枚玉珏質地看起來并不多麽特殊,但随着凝辛夷的動作,玉珏上有一縷輕灰色的三清之氣升起,落入程祈年的平妖監腰牌。

少頃,他的腰牌閃過一抹幽綠。

這是确認了凝辛夷身份的意思。

平妖監統領世間捉妖師,卻也并不排斥外鄉人的存在。凡想與平妖監有所合作,領一份犒勞俸祿的捉妖師,都可以參加平妖監的試煉。通過試煉後,便會得到一塊玉珏,以便在外行走時互通身份。

凝辛夷收了玉珏,道:“這裏的事情交給我就可以了。”

腰牌都亮了,程祈年自然不疑有他。

倒是玄衣多看了凝辛夷一眼。

凝辛夷恰與他對視一瞬,只見玄衣又飛快移開了目光,少頃,甚至連整個人都轉過了身。

凝辛夷:“……?”

倒是差點忘了這個人。

之前她還不是很确定,但是這一眼後,凝辛夷幾乎可以肯定。

這個玄衣,絕對在神都見過她。

她的确得想辦法封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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