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玄衣這個名字并不常見。
但是再罕見, 凝辛夷的确也從未将與自己同行了一路的平妖監監使玄衣,與自己認識的謝玄衣聯系在一起。
因為天下謝姓世家那麽多,可謝玄衣的謝, 是扶風謝氏的謝。
理應在三年前一夕滅門, 如今只活下來了一個謝晏兮的那個謝。
凝辛夷仔細盯着那張臉看了許久,險些就要開瞳術确認這張臉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亦或是什麽易容術,一直盯到謝玄衣實在難以承受這樣灼灼的目光, 自己開口。
“阿橘, 是我。”
這世上知道她乳名的人并不
多。
謝玄衣的确是其中一個。
凝辛夷神色變幻片刻,終于收了掌心缭繞的婆娑密紋, 移開金釵,後退幾步,将釵尖端的蒙臉黑布遞了回去。
然後欲言又止了許久,才終于忍不住開口:“你既然也活着, 為何不回謝府, 反而入了平妖監?”
謝玄衣眸光微黯, 張口欲言, 卻又咽了回去。
顯然是這其中苦衷難以言表,過去三年種種, 雜亂無序, 苦不堪言,否則又怎會讓過去飛揚肆意的謝家二公子洗去所有浮華, 變成了如今沉默寡言的模樣。
“說來話長, 先不提我。”謝玄衣終是艱澀道:“倒是你, 你怎麽會在這裏?”
凝辛夷沉吟片刻:“不然我還是給你封個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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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話,兩個人對視一眼, 顯然都想起了一些舊時的回憶,方才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息終于消散許多。
但凝辛夷依然不算完全放心:“你來這裏,只是為了這一件事?”
謝玄衣臉上有了顯而易見的茫然:“不然還有什麽事……”
說到這裏,他也反應過來:“你落入幻境的事情,我保證與我無關。我當時想要去救你,但我……我大哥他離你更近,先行了一步,為了不暴露我的身份,所以他才讓元勘和滿庭看住我和祈年。”
這也合理。
但凝辛夷還是問道:“會是程監使嗎?”
“我與祈年相識兩年有餘,他為人古板嚴正,常常不知變通,墨守成規,還是平妖監裏出了名的老好人,斷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謝玄衣搖頭道:“更何況,以他的修為……理應也做不到。”
凝辛夷想了想,又問:“那以你的修為呢?能做到嗎?”
謝玄衣擡眼看她:“阿橘,你是不相信我的話,還是真的想要問問我如今是什麽修為?”
時隔這麽多年未見,年少時的朋友再見面,笑容的背後,卻到底隔着一層猜忌和不信任。再随着謝玄衣的這個問題,将蒙在上面的那一層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開。
凝辛夷卻笑了起來:“謝玄衣,我且問你,你相信我嗎?”
這次輪到謝玄衣不說話了。
半晌,他才別過頭,有些悶悶地開口:“我距離合道化元,還差一點。”
像是擰着什麽勁,謝玄衣又道:“不管怎麽樣,這件事真的與我無關。若你不信,可以用洞淵之瞳來問我。”
他想說,無論如何,他怎麽可能害她分毫,但更不可能将她困入那樣的環境。可話到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凝辛夷笑意更深,她歪頭看他:“我也想,可我沒有力氣啦。”
謝玄衣下意識道:“那你還……”
但他旋即又有些讷讷地閉了嘴。
他已經知道,這不該是他應當探聽的事情。
晨風卷起地面的塵埃,枯葉都已經成灰,萬物寂滅凋零,謝玄衣看着以黑衣籠罩身形的少女,眼神深深,卻到底終究閉了閉眼。
“我要走了。”他說:“阿橘,保重。”
又解下腰牌遞過去:“若有需要,可以去平妖監找我。我雖然如今……但或許尚且還有點用。”
竟是平妖監的腰牌。
凝辛夷沒有接:“你給了我,你自己用什麽?”
謝玄衣低聲道:“無妨。我只是想,既然你出現在這裏,這腰牌說不定會用得到。”
平妖監的腰牌,自然不僅僅是能夠自證身份這麽簡單。且不論如程祈年方才那樣,通過腰牌去尋周遭的洗心耳,還能震懾妖鬼,尋覓妖氣。
最重要的是,這東西在最危急的時候,能保腰牌主人一命。
但凝辛夷還是沒接。
謝玄衣近乎執拗地舉着那塊無數人視作珍寶的腰牌,大有如果凝辛夷不想要,他就把腰牌扔掉的架勢。
凝辛夷終是嘆了口氣,接了過來:“就當我替你保管吧。”
謝玄衣這才收了手,很是随意地擺了擺手,轉身便走。
“對了,有件事情我還是直接問你比較好。”凝辛夷突然出聲叫住他。
謝玄衣腳步一頓,回頭看她。
“我從未來過扶風郡,從未見過你大哥,也無從求證,所以只能問你。”凝辛夷立于高處,直直看向他:“謝晏兮真的是你的大哥嗎?”
如果是過去的謝玄衣,可能會嬉皮笑臉地說,怎麽,你看上我大哥了?可惜他是有婚約在身的人,勸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但如今的謝玄衣,已經會在聽到一句話時,先去分析這話背後潛藏的意思。
所以謝玄衣在短暫的怔忡後,終是睜大了眼,有了顯而易見的錯愕:“所以最終嫁入謝府,履行婚約的人……是你?!”
“很意外嗎?”凝辛夷露出一抹不以為意的輕笑:“倒也不算我爹不守信。畢竟那一紙婚約落字之時,上面只寫了凝氏女,并未寫是嫡女,亦或是庶女。”
她攤了攤手:“時過境遷,誰又能想到,潔身自好絕不納妾的凝府裏,會多了一個凝三?”
謝玄衣久久不語,眼底神色晦澀難明。
如果是過去的簡單通透如一張白紙的謝玄衣,凝辛夷都不需要他開口回答,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什麽。
可現在,凝辛夷不用洞淵之瞳,就只能靜靜地等一個答案。
昔日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小公子,已經不複存在。
良久,謝玄衣才落下一個字。
“是。”他又重複一遍,垂眼掩去其中情緒:“他的确是我大哥。雖然我無法向你言明為何我們不一起回謝府……”
“不用解釋。”凝辛夷輕聲打斷他:“無法言明,我便不問。況且,雖不知正确與否,我或許也能猜到一二。”
謝玄衣到底彎了彎唇。
他自然知道,在神都聲名狼藉,在衆人心中跋扈蠢笨的廢人凝三小姐,實際上與傳言截然相反。
便如此前,他的腦子還沒劍快,甚至還沒在梳理此前究竟發生了什麽,凝辛夷便已經将白沙堤這一切的前因後果猜了個七七八八,出聲提醒他們快點退開。
凝辛夷看了他片刻,風将她的兜帽吹開,天光落在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張素淨卻依然嬌美的臉。
“謝玄衣。”她突然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連名帶姓。
一聲清脆。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他了。
久到謝玄衣幾乎有些恍惚,好似站在高處的少女依然是彼時偷溜進三清觀、卻依然張揚的模樣。
那時依稀也是這樣一個冷秋,她穿着薄藤紫色的衣裙,一張小臉被白兔毛簇擁着,也是這樣站在高處,笑吟吟地看向他,高聲喊他的名字,說上次他帶給她的那幾本書很有意思,下次從他師父那兒多偷幾本來給她看。
謝玄衣皺着臉,不是非常情願:“我師父的書閣也不是我想進就能進的,而且那些書的位置都很有講究,我被發現了怎麽辦!”
凝辛夷想了想:“那你想想辦法,不要被抓住,把書放回去的時候,也小心一點咯。”
見謝玄衣還拉攏着臉,凝辛夷于是道:“這樣好了,若是你被抓住了,就說是我威脅你的。”
謝玄衣:“……”
謝玄衣無奈極了:“凝辛夷,你是不知道自己三清斷絕嗎?你一個凡體之人,要怎麽威脅我?這話說出去誰信?”
凝辛夷露出一抹詫色,然後笑出聲來:“謝玄衣,你是不是傻。你覺得我在三清觀至今都沒有被抓住,是因為我運氣好嗎?”
謝玄衣露出了一個“難道不是嗎”的表情,然後才在凝辛夷逐漸匪夷所思的目光裏,十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
麽。
但不等他有什麽反應,下一刻,凝辛夷已經托腮看向他:“現在你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我要想想辦法封個口。”
謝玄衣:“!!!”
這是在威脅他嗎!
他謝二這輩子都還沒被威脅過呢!
但一想到威脅他的,是比他還要臭名彰著作風離譜的凝三小姐,謝玄衣又奇妙地覺得,這一切倒也并非那麽難以接受。
少女果然很快想到了辦法:“有了,如果你出賣我,我就去告訴你師父,你和我同流合污沆瀣一氣。”
謝玄衣:“……”
年幼的謝玄衣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将這兩個詞毫無障礙地安在自己身上,表情還頗為自豪。
她一臉被抓住了也無所謂的有恃無恐,神态與傳聞中的飛揚跋扈的确并無區別,可她的眼瞳卻極黑也極清澈,像是能一眼看透人心。
就像此刻。
她眨了眨眼,那雙眼像是沒有經過任何歲月,與往昔無異:“不過,你大哥并未見過我與我阿姐,我暫且是頂着我阿姐的名頭嫁過來的。”
凝辛夷邊說,邊雙手合十,那枚謝玄衣的腰牌被她恰好置于掌心。她看似請求,實則威脅道:“所以可以請你不要出賣我嗎?如果你出賣我,我就去告訴整個平妖監的人,你姓謝。”
昔時的身影與面前緩緩重疊,在他心底的烙印上再加深一層。
謝玄衣對上凝辛夷的眼睛:“我可以不說,但我大哥也不是傻子。”
凝辛夷認真點頭:“我會努力多瞞一瞞的。”
見她沒有更多要說的了,謝玄衣最後深深看她一眼,扭頭要走。
那些許久都沒有出現在他腦海裏過的記憶恍恍惚惚,他的眼瞳裏都還落着往昔的光。
但他很快就從沉湎的記憶中回過神來。
因為凝辛夷在他轉過身,要邁步時,在他背後輕聲道:“節哀。”
剎那間,所有一切回憶如被洪流洗刷褪色,他像是驚醒過來。
他已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謝玄衣,而是如今平妖監平平無奇沒有姓氏的捉妖師玄衣。
他閉了閉眼,重新将臉遮住,只露出一雙眼睛,虛幻身形,沉入陰影之中。
卻不知道他走後,凝辛夷還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靜靜看了許久。
她收斂了臉上所有的神色,神色淡淡,難辨情緒。
她想過許多可能,唯獨沒想到,這位監使大人居然是謝玄衣。
凝辛夷低頭看向掌心的腰牌,用三清之氣謹慎包裹了一層,才放進了三千婆娑鈴裏。
謝玄衣剛剛說的話,她最多只相信了一半。或許謝玄衣本意并非要騙她,但很多事情,不知情本身,也是一種欺騙。
凝辛夷一直等到自己的感知裏,沒有了謝玄衣的身影,這才斂眉揚手。
她的手指抹過腕間的三千婆娑鈴。
再擡手,她的手裏已經多了一柄傘。
那是一柄如同初生嬰兒般純淨的白傘,連握在她掌心的傘柄與撐起傘面的傘骨都是不染纖塵的白。
凝辛夷将撐傘的手高舉起來,攤開掌心。
那柄撐開的傘開始在她的掌心旋轉,無數條白色的流蘇從傘面邊緣垂落下來,逐漸随着旋轉重新飛揚起來,在半空化作千萬條動線。
日光漸盛,那本應薄透的傘面卻好似無法被照透、甚至無法被照耀的白玉石面,随着傘面不斷加快的旋轉,連投落地面的影子都開始變淡。
凝辛夷另一只手掐訣,并指落于額前,閉上了眼。
無數純白的紙蝴蝶從傘面幻化出來,順着風的方向飛去四周,有的停駐地面,有的飄落半空,也有的振翅,飛往目光所不能及的更遠處。
一只蝴蝶的振翅不會有任何聲音。
但這麽多蝴蝶,便彙聚成了一片汪洋般的蝶海。
蝶海淹沒白沙堤,再湧向更遠的彼方,比目之所及還要更遠一些。
白紙蝴蝶又被稱為忘憂蝴蝶。
凝辛夷手中這柄洗心耳專用的白傘,自然也叫忘憂傘。
忘憂,忘怖,忘一切苦。
金色為憂,紅色為怖,黑色為苦。
蝴蝶所落之處,會帶走一切憂怖苦悶。
蝶翼震顫,落于萬物。
然而落在白沙堤的那些忘憂蝴蝶的蝶翼始終純白如初。
渺無生息之地,自然無憂也無怖。
蝶翼舒展,飛往更遠方。
重新匿于陰影之中的玄衣有些怔然地看着那些翻飛的白紙蝴蝶。陽光耀眼,幾乎要将蝴蝶的蝶翼照耀成有些透明的金璀,好似易碎的琉璃。
他知道,只要自己收斂三清之氣,伸出手來,讓那些蝴蝶落在自己身上,他便可忘憂忘怖,再忘記所有一切的苦難。
可是他不能。
所以他只能靜默的凝立在陰影之中,近乎癡迷地盯着那些蝴蝶從他眼前掠過,飛向更遠的地方。
再遠一些的地方,謝晏兮早已翻身上馬,但在這一刻,他似有所感,倏而勒馬,折身去看,卻見那片白紙蝴蝶已如爛漫山花,開遍整個白沙堤。
他神色淡淡,目光仿佛要穿透風揚的塵埃,落在無盡遠方。
他目力極好,自然也能一眼看到,那些山花落處,終有一處,蝶翼沾色,變成了千萬白紙蝴蝶中不起眼、也是最醒目的一點金紅染黑。
謝晏兮倏而掉頭。
元勘和滿庭一個急剎,落來驚疑不定的目光:“師兄?!”
“你們先走。”瞬息之間,他已經做出決斷:“不要停,無論背後發生什麽都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