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白沙堤說大, 不過是一山一冢一村落,說小,到底也有方圓百裏, 腳力再好的洗心耳也斷不可能踏遍每一寸土地, 以搜尋有沒有人的生息,更不必說, 還要探尋周遭村落,避免遺漏。

洗心耳自然有洗心耳的辦法。

與捉妖師不同, 洗心耳的境界向來不過通靈見祟, 所能調動的三清之氣本也不多,凝辛夷調息了這片刻, 已是夠用。

只是她還要再登一次這白沙鏡山。

本只是萍水相逢,但與其餘幾人到底也算是有過一場生死相交,确定了洗心耳的事情後,凝辛夷簡單擡手一禮:“那麽諸位, 我先去善後。就此別過, 後會有期。”

洗心耳善後時, 素來不喜有捉妖師在場, 否則極易擾亂他們的探尋,這一點是所有捉妖師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她這麽說, 大家便也沒有了繼續留在這裏的必要。

程祈年先拱手:“此前種種, 多謝外鄉人姑娘……不,洗心耳姑娘相助。此後種種, 還要勞煩姑娘多操勞。事後從驿站以玄天水鏡告知平妖監此行結果便可。”

凝辛夷颔首:“自當如此。”

再看向謝晏兮時, 程祈年那張分明眉清目秀、卻因為素來表情剛正平直而顯得有些木讷的臉上, 浮現了明顯的猶豫和不情願。

從個人意願角度來說,程祈年只想早點離開這裏, 避免與謝晏兮和他的兩名侍從有任何更多的交集。

但從禮貌與修養的角度來說,程祈年還得與這位扶風謝家唯一的後裔,如今的謝家家主,以世家之禮正式告別。

謝晏兮明顯看到了程祈年臉上的掙紮。

可他不僅不走,也不先開口,甚至專門停下了腳步,帶了點兒惡劣地欣賞此刻程祈年的表情,然後再似笑非笑地對上程祈年終于起手的一禮。

程祈年禮都起了,才看到謝晏兮的表情,他這一生都沒遇見過這麽不循禮數之人,一時之間,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不上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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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像是謝晏兮單方面在欺負老實人。

凝辛夷幾乎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偏偏還有個玄衣抱劍立于一側,滿身寫滿了關我屁事和有完沒完,像是完全沒看到自家同僚此刻的窘迫,像是一個毫無感情的人形立柱。

少頃,程祈年終于到底還是沒将這一禮行完,滿臉憤憤之色地直起了身,嘴唇嗫嚅幾下,終是一拂袖:“告辭!”

等他的負着破爛大箱子的背影稍遠,元勘才摸了摸鼻子:“是我的錯覺嗎?公子好像格外針對這位監使大人,是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隐情嗎?”

“平妖監以一面之詞,便以如此殘酷的手段戕害了我扶風郡白沙堤上下這麽多條性命。他既然代表平妖監而來,便是平妖監的一條狗。我如此對他,已經很客氣了。”謝晏兮音色也很冷,像是卸去了之前的所有僞裝,譏诮道:“元勘,你是不是忘了我姓謝?”

元勘一凜。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正好傳到程祈年的耳中。

那道大箱子身影倏而一頓。

片刻,程祈年肅然轉身。

“我不知這其中究竟有何內情,但待我回到平妖監,我一定竭盡所能,查清楚平妖監究竟在白沙堤做了

什麽。兩儀菩提大陣的确護佑蒼生,卻萬不該以蒼生的命來換命。”他正容,一字一句道:“謝公子,你說得對,我們的确後會有期。”

言罷,他再次擡手,一禮到底。

這一次,他的這一禮,再也不會被任何人打斷。

然後,身着松綠雲燕紋官服的青年終于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沿着官道遠遠離去。

而他身側的那道抱劍身影随他走了幾步,便已經如從前那般匿蹤消失。

元勘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公子,你相信他的話嗎?”

謝晏兮的表情卻很是漠然:“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人死不能複生,人力又豈能撼天。待他看到證據,他還能将玄天塔推平不成?”

元勘摸了摸頭:“也是。”

言罷,他又有些唏噓地回頭看向身後。

晨光浩瀚,自九天而落,灑落在看似與往日無異的白沙鏡山。白壁石山反射出更柔和的光,然而光下卻已經渺無人煙,寂無生息。

往事萬物都已如煙。

唯有一襲嬌小的黑袍迎光而立,兜帽被風吹動,只露出光潔白膩的小半個下巴和紅唇,依稀應是一位美人。

她也在看白沙堤,只是兜帽遮去了她所有的神色,看不穿她在想什麽。

只能看到她擡步,穿梭過白沙堤荒蕪的廢墟,踏過那些原本鮮活的地面,一步步向着山巅而去。

半晌,元勘驀地回過神來,又一拍頭:“都還沒有和外鄉人姑娘告別呢!她怎麽就已經走了!”

他又想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畫面,下意識去看謝晏兮,後者卻竟然也只剩下背影,毫無一絲留念模樣。

元勘:“?”

師兄你之前還對人家姑娘那麽不一般,難不成一切都是他的錯覺?

“看什麽呢?還不快跟上。”下一刻,謝晏兮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眼,扔了一句過來。

元勘哪敢再看,飛快收回目光,一溜煙跟了上去。

臨了卻到底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所以元勘沒看到,他回頭的時候,謝晏兮也恰側臉擡眼,目光深遠,遙遙落在那道黑影上。而等他偷偷摸摸轉回來時,眼前依然是謝晏兮挺拔的背影。

“欸,等等我——”元勘忙不疊往前趕。

又湊到滿庭旁邊壓低聲音:“這次回去可要警覺點兒,千萬別和上次一樣,被那位凝家小姐抓個正着。一次也就算了,三番五次,我們師兄的面子往哪裏擱!”

滿庭慎重點頭,深以為然。

走在最前面的謝晏兮終是輕輕彎了彎唇。

還指不定是誰把誰抓個正着。

*

凝辛夷走得不快。

白沙堤所有的生息都被天地棺椁大陣抽調一空,三清之氣自然也寥寥,尚且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恢複以往的生機。

登山的這一路,她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

她不去當場追究自己為何到底會落入幻境,是因為在最後看到那些白骨時,她意識到,或許這便是引虛芥影魅向她傳話之人最終想讓她看到的一幕。

可謝晏兮呢?他受了這麽重的傷,又為何竟然與她一樣,看起來毫不在意,轉身就走?

是他的确毫不在意,還是猜到了這一切與她有關?

亦或是……

虛芥影魅也給謝晏兮留下了類似的信息?

凝辛夷猜不出。

就像她到現在也還沒搞清楚究竟是誰派了虛芥影魅來,引路至此的用意究竟是什麽一樣。

是僅僅想要讓她看到白沙堤的這一切,還是在暗示什麽?

在一切都塵埃落定後,引她入記憶幻境,又是用意何在?

引魂超度一事,讓佛國洞天的高僧來豈不是更好?

是的,雖然一切都還迷霧重重,但凝辛夷的确覺得,記憶幻境一事的背後,應與虛芥影魅有關。

主動說自己是洗心耳而留下來,也是為了故意獨自一人,看是否能将幕後之人引出來。

白沙鏡山不高,來時蜿蜒白木板橋而上,七轉八繞,此刻直接登山,速度反而快了許多。

她路過傾圮的房屋,路過洞口坍塌的墓冢,日頭漸高,直至山巅高崖的最後一間完好的房屋。

并不算陌生。

是她在記憶幻境中看到的,謝盡崖最後見到阿朝時,居高臨下看着整個白沙堤時所站的地方。

屋脊落灰,布滿裂痕,鼓妖此前破墓冢而出,鬧得整個白沙堤天翻地覆,饒是此處地勢更高,也難免被波及,尚未坍塌,已是萬幸,只是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凝辛夷走過去,站在屋檐下,從一側的高壁看向崖下。

的确是個俯瞰衆生的好位置。

像是凡塵都在腳下,而她卻高立雲端。

凝辛夷看了一會,神色不變,卻倏而無端擡手,身形變幻,向着身後屋檐下直刺而去!

她的手裏竟還捏着那只镌刻着密紋的金釵!

直到她的金釵倏停在半空,她的面前卻分明還是空無一物。

凝辛夷卻擡眼看着這片虛空。

“你還要跟着我到什麽時候?”她一手握着金釵,婆娑密紋在她的掌邊震顫,繞出鋒利逼人的一圈:“監使大人。”

片刻,她釵前那片陰影有了一瞬的扭曲。

一道人影從中浮凸出來,少年一襲松綠雲燕紋官服,消瘦卻挺拔,他大半張臉都被遮住,只露出一雙陰影也難遮掩的漂亮眼睛。

是本該與程祈年一并離開的玄衣。

明明那只金釵的尖端距離他的脖頸只剩三寸,那雙眼中卻毫無恐懼,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凝辛夷。

那雙眼中的情感很難用單純的言語形容。

就像越确認她究竟是誰,就越覺得不可置信。

是應該不可置信,神都傳聞中三清斷絕,凡體之人的凝三小姐竟然是洗心耳,還擅蔔術,甚至能覺察隐匿在陰影之中的平妖監監使。

但那雙眼中,卻分明還有某種言明的驚喜與奇異的痛苦,像是久別重逢,卻不可言說。

凝辛夷心底驚疑,無數念頭劃過心頭,神色卻依然是冷的:“你在神都見過我嗎?”

玄衣深深看着她,終于開口,卻說:“未曾見過。”

“你說謊。”凝辛夷根本不信,金釵再進一寸:“若是沒見過,你又為什麽要跟着我?”

“我若不來,你也是要來找我的,不是嗎?”玄衣卻竟然很輕地苦笑了一聲。

這是這麽久以來,他第一展露出真正的情緒。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倏而發現,雖然他被她抵在牆上,金釵距離他不過兩寸,但他整個人卻竟然是放松的。

分明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抵抗。

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

如果虛芥影魅的背後是玄衣,他或許會有恃無恐,也或許心機深重,唯獨不可能像現在這般放松且毫無戒備。

凝辛夷終于愣了愣:“你怎麽知道我要找你?”

玄衣看着她:“不找我封口嗎?”

凝辛夷心頭那股怪異的感覺越來越濃,她手下的金釵驟然上揚幾寸,幹脆将玄衣蒙臉的那塊黑布直接勾了下來。

是一張絕對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少年面容。

鼻梁高挺,唇紅齒白,劍眉星目,鼻側還有一顆緋紅的小痣,一切都與她記憶深處的一張面容逐漸重合。

只是記憶裏的那張臉的皮膚要更白皙,神色要更養尊處優,明媚飛揚,無憂無慮。

就像是神都那些好似從來不知收斂,也不知煩惱為何物,嬉笑打馬過長街的世家子。

而今,她面前的這張臉卻只剩下了一個輪廓,而将其他所有都留在了碎裂的舊日。

四目相對。

凝辛夷終是難掩眼中的詫色,脫口而出:“你是謝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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