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應聲蟲流傳出連續不斷的聲音, 這一日發生的一切,連同凝辛夷這段時間的言行,都被程伯一五一十地傳遞去了神都凝府。
所以信使快馬加鞭, 十萬火急地将信遞往神都凝府, 凝茂宏收到凝辛夷的那封信時,也不過展開随便掃了一眼, 便放到了一邊。
倒是凝玉嬈将那信取了過來,
撫平, 認真看了一遍。
“這些年來, 你将她教得不錯。”凝茂宏極是難得地誇獎了一句:“雖不堪大用,卻也不至于一無是處。”
凝玉嬈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宮裝, 發飾也比平時更典雅內斂,與她紅衣時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只是雖然這樣的打扮與她的氣質看起來更吻合,卻也帶着一絲奇異的違和。
就像是她只有皮.肉裹着這一身衣服,神魂卻在別處。
凝玉嬈看信看得很認真, 唇角也還擒着一抹笑, 像是透過這封信, 看到了寫信的那個人。
“阿橘的資質雖然止步于洗心耳, 卻絕不是蠢笨之人。”凝玉嬈看完最後一個字,目光落在那句“代問阿姐好”上, 停留片刻, 才道:“更何況,她身上有那麽大一個封印, 還能夠使用三清之氣, 已經很不容易了。”
凝茂宏不置可否, 像是沒有聽懂凝玉嬈的言下之意,只道:“宮裏來的馬車已經等了你兩炷香時間, 差不多了,你可以去了。”
凝玉嬈将所有的話都重新咽回去,平靜擡手:“是。”
凝茂宏看着坐于下方乖巧恬靜的女兒,心知她其實不情不願,卻也從未流露出分毫,到底稍軟了軟神色。
“阿嬈。”他喚了她的乳名:“你可怪爹?”
凝玉嬈詫異擡頭:“您何出此言?”
“我這一生殚精竭慮,不曾虧欠任何人,唯獨對你和阿橘要求頗多,言辭也更嚴厲。”他難得放緩了語氣:“阿橘失憶後,性子分明變得比之前更怯懦小心,卻要因為聖心難測而故意扮作跋扈蠢笨的模樣,以免招致猜疑,在外更是常受我的責罵。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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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分明不願,卻還是依照他的喜好打扮,一次次出入宮中。”
凝玉嬈起身,攬裙立于凝茂宏面前,再深深跪了下去。
“能為父親分憂,能為凝家分憂,本就是我和阿橘的職責,我們既為凝家女,享世家供奉,自然事事都要以凝家為先。”
凝茂宏眼底的滿意之色于是更濃:“只希望阿橘也和你一樣懂事才好。”
駛往宮門而去的馬車壓過黑玉石路,逐漸碾在了漢白玉上。凝玉嬈下了馬車,再上軟轎,華蓋将她的面容身姿都遮蓋,也隔絕了這一路明裏暗裏探究的目光。
凝玉嬈坐在軟轎上,唇角的冷意卻一直都沒有散去。
那些道貌盎然的話,父親說出口的時候,他自己相信嗎?
還是說,他其實只是為了騙過自己?
說着阿橘不堪大用,可又是誰将妖尊封印在她體內的?她的三清之氣流轉不暢,分明根骨上乘,卻也只能用一點洗心耳的小把戲,這一切難道是阿橘自己願意的嗎?
更不必說,明明這一切都是他親手所為,他卻還要告訴阿橘,讓她在外故作跋扈粗蠻,驕縱無知的樣子,是為了保護她自己,讓所有人對她放下戒心,沒有好奇,這樣才能不被探究到身上的那個封印。
可憐阿橘至今都以為,是她自己貪玩才掉進了湖中,被湖中封印的妖尊覓得了良機,所以才造成了這一切後果,還為家族招來了麻煩,自責不已。
至于她。
凝玉嬈垂眸,看向自己卸去了所有色彩,流露出了瑩潤本色、素淨得過分的指甲,冷笑更勝。
父親讓她想清楚,難道以後就要這樣一直藏在凝府中時,不就是為了讓她主動提出入宮的嗎?
入宮禀明替嫁之事,将凝茂宏的責任洗脫幹淨,再編造自己非要留下來的原因,說得模糊一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已經足夠。
反正頂着這樣一張臉,這樣一身打扮,她無論說什麽,只要不是大逆不道之事,那人都不會遷怒,都會答應她的。
真是多想一點點都覺得惡心。
那頂軟轎一路前行,所過之處,宮人都俯身退拜,就這樣長驅直入後宮苑中,再入一處算不得偏僻,卻有無數侍衛把守的暖閣。
一直在閣外翹首眺望的付公公在看到軟轎時才悄悄松出一口氣,待得轎停,他小跑行至軟轎旁,低聲含笑道:“凝小姐,聖上已經侯您多時了。”
*
書房。
無數燭火将書房點得明亮無比,不同于洞房那日的暧昧昏暗,這樣的明亮有如白晝,将書頁上的字都照得清晰可辨,自然也會照亮臉上每一瞬息的神情。
謝晏兮的生氣本就是真中帶假。
他需要她的信任,需要她相信自己。
也不用那麽太深,只是至少要相信,他的确是謝家大公子。
但他的生氣,自然不是真的生氣。
在做了這麽多後,若是依然被懷疑,話裏話外依然被試探,生氣才是最正常的反應。
他應該生氣,所以才如此作态。
至少他自己是這麽以為的。
只是這樣演着演着,他身體上的那些并未愈合、還在折磨他的傷口隐隐作痛,這痛似乎也蔓延到了心裏腦中。
更不必說,他方才這樣那樣暗示一番,她看在眼中,甚至還和他對視一瞬,結果又無動于衷地低頭繼續看書了。
謝晏兮的心緒的确是有點兒,不那麽平靜。
不過,傷總不能白受,血也總不能平白無故地流,表演也不能白賣力,直到覺得自己是真的有點兒脾氣上來了,謝晏兮也還是為自己的隐隐不悅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直到此刻,凝辛夷這樣直白到讓人猝不及防地問他。
那兩個字被她的嗓音喚出來的那一刻,謝晏兮莫名覺得,一直堵在胸口的一片說不上來的郁氣,悄然褪了下去。
他彎唇看她:“我不該生氣嗎?”
凝辛夷心道都是利益合作夥伴關系,怎麽還牽扯上情緒了。但目光又落在了他脖頸上從裏衣邊緣透出來的白色麻布,轉念又覺得,傷成這樣了還被懷疑,生氣似乎也不難理解。
更不必說,當她知道了那柄無色劍的來歷原來是凝二十九。
且不論指使凝二十九這麽做的人是誰,總歸是與她脫不開關系。
于是歉意自然又多了一層。
她的目光在謝晏兮的傷處太久,那層多少有點淺薄的歉意的來源便也變得明顯。
凝辛夷想了想,道:“的确可以适當生氣,但不宜超過今晚。”
謝晏兮忍不住道:“怎麽生氣還要規定時長?”
“倒不是規定。”凝辛夷将一沓賬本遞了過去:“主要是明天還需要你去和謝鄭總管一起将扶風郡城這兩家四方局的賬對一對,再盤點一下庫存,若是沒什麽問題,還要勞煩你蔔個開業吉時出來。”
謝晏兮:“……”
敢情原來是因為他有用。
他擡手接過來,還沒等他翻開看兩頁,對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凝辛夷道:“這兩家四方局重開,郡城外的其他四方局自然也要籌備起來了,程伯寫了這份大致時間計劃給我,慎伯也過目過,又微調了一番,痕跡都留在上面,你看看有沒有什麽意見,沒有的話,時間依然需要你來定。”
謝晏兮幾乎是下意識地繼續擡手。
凝辛夷又道:“是了,四方局的掌櫃任命你也先過過目,大多是之前的舊人,但也有幾位掌櫃已經舉家離開了原住址,再去請回來實在強人所難,我請其他的掌櫃們舉薦了,家底也都查過清白了,你且看看,是否有我沒有查到的問題。”
于是賬簿上是幾頁落了許多批注的紙,紙上又落了一沓詳細到家裏有幾頭牛幾只雞的名單。
說到最後,凝辛夷很是關切地問道:“對了,你的巫草還夠用嗎?不夠的話,我看庫房裏還有,只是放了三年不知效用如何,庫房的門也需要你們謝家的血和劍印打開,有空的時候,記得去取。”
謝晏兮:“……”
這何止是覺得他有用,這簡直是拿他物盡其用,甚至還操心起巫草夠不夠了,讓人很難不懷疑,這一次之後,究
竟還有多少大事小事要他起卦。
不是,他的卦,是什麽很随意的東西嗎?非得用來蔔這些雞毛蒜皮的東西?偌大一個謝府,就沒有其他人會蔔這些實在太淺顯簡單的東西了嗎?
他一口氣堵在胸口。
還沒等他分辨清楚這口氣裏又有什麽成分,凝辛夷突然“啊”了一聲。
她輕輕掩口,眼瞳黑透,帶了幾分說不出是真是假的驚慌和歉意:“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是慎伯拿了庫房清單來給我過目,我碰巧看見了而已,絕沒有別的意思。”
謝晏兮:“……”
燭火灼灼。
肉眼可見面前原本表情就不怎麽好的人,唇角抿得更平了些,那張賞心悅目的漂亮的臉上也鍍了一層陰霾,甚至胸膛起伏的弧度似是都比平時大了點。
凝辛夷小心翼翼問道:“你該不會又生氣了吧。”
謝晏兮生硬道:“沒有。”
然後沒給凝辛夷再說半個字的時間,轉身拂袖而去。
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面無表情地将凝辛夷方才給他的那一沓東西拿起,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了。
凝辛夷:“……?”
真沒有嗎?
看這個背影怎麽也不太像啊……?
她盯着謝晏兮的背影,直到那一抹月白在視線中消失,才有些茫然地收回了視線。
凝辛夷很認真地總結了一下剛才發生了什麽,最後得出來了一個結論。
男人心,海底針。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