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凝九調查的速度很快。

前一日凝辛夷才說完, 第二日清晨,她眼眸才睜,凝九便已經帶來了結果。

“的确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事情已經過去了一些日子, 但本也并非完全無跡可尋。只是謝氏倒塌後, 昔日扶風郡的許多商賈和居民都逐漸搬遷去了其他地方,這一趟下來, 的确沒有找到目擊者。”凝九道:“只知道和謝鄭總管一起去白沙堤的人,除了他的三個徒弟之外, 還有三人。”

凝辛夷側耳聽着。

“其中一人年前便突發疾病, 卧床月餘,最終沒能堅持到夏日。另外一人回了老家, 據說碧海通一事裏,這人投入了全部身家,幾乎分文不剩,就連回老家的路費都是謝鄭總管幾人給他湊的。最後一個人, 如今已經去了神都, 具體如今在神都做什麽, 近況如何, 恐怕要明天才有結果。”

是聽起來實在非常正常的結果。

“有人提過他們去祭拜的過程嗎?對親人亦或是任何其他朋友說過嗎?”凝辛夷問道:“是否見過什麽印象深刻或是特別的事情?”

“沒有說過,就只是普通的祭拜, 普通地回來, 未曾向任何人提過。”凝九搖頭:“

的确是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凝九也無法查出來的事情,那麽再換做別人, 也是徒勞。

這事兒本應就這麽了了, 但凝辛夷依然覺得, 她的直覺不會出錯。

凝辛夷熄了讓謝晏兮幫忙直接探問謝鄭總管的心,莫名覺得事不宜遲, 幹脆等到入夜,換了一身夜行衣,捏了匿蹤,轉瞬便已經隐入了黑暗之中,悄無聲息地躍窗而出。

她想要親自去問問謝鄭總管。

又或者說,她打算在謝鄭總管入夢後,神不知鬼不覺地看一眼他的記憶。

窺探記憶總會對人有損傷,睡着時最是輕微,醒來至多會覺得自己昨夜睡得并不安穩,不會有別的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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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她這樣的鬼咒師來說,想要撬開一名凡體之人的嘴實在太過簡單,方法也衆多。最簡單的便是如當時她對紫葵那樣,以洞淵之瞳問完,再抹去他的這一段記憶。

可她到底感懷于謝鄭總管此人心有情義,做事頗有底線,所以并不想要用太激烈的手段。

她想看的,也只有這一小段的記憶,順利的話,前後用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可以功成身退。

夜涼風冷。

潛行于黑夜之中,總不可能穿着厚重,夜行衣用料極是普通,但凝辛夷還是沒有用三清之氣護體。

冷習慣了,便不會覺得冷。

她也不想節外生枝,匿蹤時再用三清之氣,多少有會被發現身形的風險,她謹慎慣了,就算這次要去的是凡體之人的宅院,也依然小心。

扶風郡城的地圖她已經熟稔于心。

自從答應了回謝府任原職,謝鄭總管便住在東城的舊宅之中,那一處也是他此前的住處,如今荒置三年,卻沒有想象中的破敗。

毫無疑問,謝鄭總管暗地裏還是囑咐了人來時常擦拭和保養府邸,足以可見此人的确心懷舊主,有情有義,寧可花錢來做一些其實毫無回報的事情,只為自己心中安定。

再縱觀這些日子經過他手的賬目和他梳理出來的每一項條例,将他請回來,的确是一個很對的選擇。

凝辛夷一路穿行,依照腦中勾勒出的地圖,很是順利地踏入了謝鄭總管的府邸。

他的三個徒弟分別住在不同的方向,呈三角形将他的主屋院落包圍,能夠給自己的徒弟都分配單獨的住所,可見謝鄭總管也是真心待這三人。

夜深了,鄭一方和鄭二方都已經吹了燈,唯獨鄭三方的房間裏燈火通明,他甚至沒有合窗,因而凝辛夷得以看到,鄭三方正在臨窗看賬本,神色好不認真。

正應了那日酒後,謝鄭總管對他的評價。

“我這三個弟子,性子各不相同。老大冷峻穩重,老二多少與我更像一些,能屈能伸,腦子也更靈活,老三重在踏實,雖然才智上缺了一籌,但最是刻苦勤勞好學。”

凝辛夷的目光也只是淡淡掃過一眼,雖然這三人也同去了,但她并不打算繞彎子去問他們。

她已經輕巧如蝶地落在了謝鄭總管屋檐下的陰影之中,并不停留,直接将一只手貼在了牆壁上。

兜帽下,她擡起的眼中,開始有三清之氣流轉。

【鬼咒術·無一物】

她悄然穿牆而過。

入眼是非常普通的房間。

燈已經熄滅了,但這并不妨礙凝辛夷在黑暗中視物。

到了這個年歲,腰包也不算空空的男性,都喜歡在房間裏添置些擺件,謝鄭總管也不例外,而他的床榻便在一面巨大雕花的木屏風背後。

光線很暗,凝辛夷并沒想去看那屏風上究竟雕了什麽,她對謝鄭總管的品味沒什麽興趣,只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他的床邊。

頗為厚重的床帏密不透風地落下來,将整張床都籠罩住,幾乎沒有任何縫隙。

凝辛夷不太想碰,找了一根不知何時扔進三千婆娑鈴裏的小樹枝,輕緩地将那床簾挑開了一個縫。

然後,她的所有動作都僵住了。

房間再黑,也總有星輝月光透過窗棂打落,那樣厚重床帏之中,才是真正的漆黑。

而現在,月輝順着小樹枝挑開的那一隅縫隙灑落進去。

露出了床榻之上面如滿月,也如泡發的白面饅頭的謝鄭總管。

他那種平素裏總是笑着的臉上依然挂着笑意,但那笑卻幾乎将他的嘴牽引到耳根,明顯的縫合痕跡上甚至還在向外滲血,讓他的嘴呈現出了誇張到詭異的弧度,他的雙眼上還各自被壓了一顆石頭,石頭下是快要幹涸的兩條蔓入發根的血線。

石頭是極普通的鵝卵石,不平整,就像是路過草地的時候,随手從上面挑了兩顆,甚至大小不一。其中一顆在凝辛夷滞住的目光裏,輕微地動了一下。

凝辛夷的精神緊繃到了極致,這輕微的一下動幾乎讓她在這一瞬息想要直接出手。

旋即,一條蠕動的白色蟲子從石頭下面鑽了出來,将那塊石頭徹底撞落,順着早已失去了生息的謝鄭總管的眼角滾落下去,露出了他已經全然空洞的一只眼眶。

謝鄭總管死了。

趕在她來之前,就死了。

而且死狀極慘,雖然留了全屍,面容卻幾乎已經被摧毀,挖眼封嘴,手段簡直堪稱暴戾殘忍。

白天還與她談笑風生之人,此刻卻已經命喪黃泉,還是這樣慘烈的死狀,凝辛夷一時之間幾乎是定在了原地,難以動作。

這一刻,無數的想法從她的心中腦中不受控制般掠過。

怎麽會這樣?

謝鄭總管……是自己有什麽仇人嗎?

還是說,她雖然命凝九暗中調查,卻還是驚動了背後之人,所以才搶在她之前,幹脆利索直截了當地動了手。

凝辛夷的內心隐隐指向後者,但她到底有些逃避。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這讓她的心底升起了幾乎前所未有的茫然。

是誰預知了她今晚的行動?

還是說,對方在知曉了凝九今早的調查後,當夜便已經快到斬亂麻地下了手?

亦或者,時間上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謝鄭總管從回到扶風郡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盯上了?

但怎麽會這麽巧?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麽巧的巧合嗎?

無數猜測蜂擁進入凝辛夷的腦中,她從來覺得直視死者面容是一件頗為失禮的事情,可她卻竟然忘了從謝鄭總管的臉上移開目光。

謝鄭總管死了,當時與他同去的其他人呢?

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那個笑容像是某種對她的譏嘲,好似要烙入她的腦海之中。

她的三清之氣依然外放,可在這一瞬,她甚至忘記了對外界的感知。

自然也沒有發現,從她掀開床簾的那一瞬起,一股殺意便已經悄然鎖定了她!

夜色之中,三清之氣與冷冽的風一并流轉,如鬼魅般逼近了凝辛夷的後頸!

那縷融于風中,幾乎毫無任何存在感的殺意輕輕割斷了凝辛夷的幾根發絲,再過至多一個眨眼,便要觸碰到她的肌膚。

一聲鈴音驟響。

凝辛夷腕間的三千婆娑鈴震顫,将她從此前近乎麻木的狀态中喚醒。

然後那一道殺意便再也無法向前。

凝辛夷沒有取九點煙,她手

裏用來挑起床帏的小樹枝被她擲向身後,如離弦的箭般瞬息而去,與那道殺意相撞。

小樹枝變成了一片細碎的木沫,飄散在空中。

床帏重新落下,将謝鄭總管的遺容遮掩,凝辛夷擡手時,掌心的三清之氣已經濃到幾乎肉眼可見,她屈膝折身,再避過一波逐風而來的殺氣!

瞬息之間,凝辛夷已經開了天目,周遭的一切盡數落入她的眼中,她心底已然明了。

兇手臨走之前,還在這裏預設了殺陣。

掀開床帏應當便是等于觸發了殺陣。

既然是陣,自然有陣眼。

凝辛夷指間巫草一燃,幽藍靈火燒出一縷輕煙,飄向某個方向。

幾乎是同一時間,凝辛夷的掌心已經按在了陣眼的位置!

殺陣如融雪般消散,空氣裏那種密不透風的味道都散去了很多。

可直到此時,凝辛夷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件事。

殺意随風而來。

可她穿牆而入,這屋子門窗緊閉,又哪來的風?!

凝辛夷瞳孔驟縮,回頭一掃,這才發現,屋門不知何時已然大開,風将門來回亂掃,發出一聲又一聲令人有些牙酸的摩擦。

這樣的動靜在這樣的夜裏,已經足以驚動滿府邸的人。

鄭三方帶着疑惑,已經推門而出,同時拔足而來的,還有謝鄭總管的小厮。

凝辛夷應該立刻離開。

但她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她盯着重新垂下的床帏,遲疑一瞬。

死者為大,可……

就是這一猶豫,她再擡起手,卻發現自己周身的三清之氣竟然莫名一滞。

門外的喧嚣愈近,鄭三方的腳步聲已近,小厮剛剛将被風吹得亂響的門重新固定住,就要進門來看謝鄭總管的情況。

若非那張木質屏風,凝辛夷的身影已然要落入所有人眼中。

她必須要走了。

可就是這一刻,她一步也動不了。

因為這竟然是一個連環陣。

殺字陣後,是困字陣。若要解開殺陣,則必會觸發困陣。

凝辛夷咬牙,然而此刻她三清之力被縛,俨然宛如凡體之人,哪有半分反抗之力!

凝辛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可小厮已經踏入門來,鄭三方輕喚的“師父”聲已經清晰可辨,轉眼便要越過他們之間唯一的木雕屏風遮擋。

倏而有一股大力從她側面傳來,将被困在原地的凝辛夷一把拽了過去,瞬息之間,硬是帶着她直接躍出了窗外。

窗不知是何時開的,也許是和門一起,也許不是,但至少此刻,無人在意和注意這件事。

凝辛夷的心還在狂跳,與救她出來之人貼牆靠窗,并排站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卻幾乎不敢呼吸。

脫出困字陣,失去的三清之氣重新慢慢回到她的體內,那種瀕臨窒息的感覺才慢慢褪去。

猝不及防失去力量的感覺太過糟糕。

還是她太過大意了。

稍微松了一口氣後,直到此刻,凝辛夷才發現,她和身邊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到她不用動,就可以感受到對方衣袖下結實的肌肉和熟悉的氣息。

她身邊之人,正是謝晏兮。

她擡眼,恰與謝晏兮垂眸落下來的目光對視一瞬。

他怎麽在這裏?

這個疑問升騰起來的幾乎同一時間,一聲近乎凄厲的慘叫刺破了黑夜。

“啊——!!!!”

挑開床帏的是鄭三方,在看清面前的一切時,在他身邊的小厮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因為面前太過駭人聽聞的一幕,雙腿一軟,當場昏倒在了床前。

是意料之中的動靜。

但凝辛夷卻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電光石火之間,她已經想清楚了。

幕後黑手的目的,本就不是殺她,而是借着那一記殺勢讓她分神,然後将她困在此處,直至她和已經死去的謝鄭總管一起被發現。

屆時她自然百口莫辯。

又或者說,如果這陣不是沖着她來,那麽揭開床帏的鄭三方,此刻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殺陣連環,這一夜過去,恐怕謝鄭總管的這一處府邸,終将血流成河,無人生還。

無論殺手的目的究竟是哪一種,若非謝晏兮最後将她近乎強硬地帶了出來,這一計,應是已經得逞了。

燈火開始逐次點燃,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尖叫聲與悲恸的哭聲開始籠罩這座才剛剛将要熱鬧起來、被煙火氣重新籠罩的府邸。

有些糜爛的血腥氣随着床帏的被掀開,順着打開的窗戶飄散出來。

依舊站在廊柱陰影中的凝辛夷慢慢擡眸,恰看到了一片薄薄的雪花劃過視線。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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