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亂世之中, 人命的确如草芥。
遍數如今神都著名的那些世家公子,誰敢說自己的手上滴血不沾。更何況很多時候,我不殺伯仁, 伯仁卻因我而死。且不論那些府中下人在不少人眼中甚至不如他們養的一條狗, 那些他們錦衣玉食的背後鋪陳的,本就從來都是一層一層鮮活的生命。
但這到底與謝晏兮這樣直白地說自己殺過人有不同。
世家子弟多風雅, 尤其在如今的神都,也不知何時有了這樣的風氣, 仿佛只有窮盡奢靡之事才能凸顯身份, 哪怕是無病呻吟,傷春悲秋, 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也絕不會讓自己手上真正沾染半滴鮮血。
這也讓如今的徽元帝頭疼不已的事情。
明明天下妖鬼橫行,恨不能所有能通靈見祟、感知三清之氣的人都能行走世間,為這天下貢獻出一些綿薄之力, 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然而偏偏事與願違。許是因為妖鬼而亡的人實在太多, 數不勝數, 讓人麻木疲憊, 反而物極必反,只想要及時行樂, 不思以後。
在神都時, 凝辛夷還曾聽說,有幾位世家公子甚至潔癖到, 平妖時都要帶着手套, 但凡沾染上什麽液體, 就要直接用靈火燒掉,更有甚者, 明明自己三清之氣也沒多少,也還要耗費大半,将自己的全身包裹,以防自己被濺到他們眼中“不雅”的血漬。
殺人這事兒,這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樁秘密。
尤其謝晏兮說的是,一些人。
凝辛夷的表情并沒有什麽波動,她冷靜地看着謝晏兮:“一些是多少?”
“記不清了。”謝晏兮竟然笑了笑:“有段時間,來一波我便殺一波,有時來得人多,有時來得人少。總之,這樣過了一些時日,才換得了一些安寧。”
順着他的話,凝辛夷腦中清晰地浮現了四個大字。
殺人如麻。
面前這個素日裏光風霁月的凝大公子,雙手原來早已沾滿了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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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辛夷卻竟然并不怎麽意外。
她的腦中幾乎是自然而然地浮現了與謝晏兮初見那日,他素手拎着血淋淋的彭侯妖入府時的樣子。
……的确與神都那些貴公子們完全不同。
但她本以為這是因為他常年在外平妖戡亂,身上才會有這樣的殺伐果決之氣。又或者說,最初的時候,她想當然地以為,是謝家破亡後的這三年,謝晏兮歷經磨難,才會如此。
凝辛夷想了想,問道:“此事元勘和滿庭知道嗎?”
謝晏兮還有心思開玩笑:“怎麽,若是知道,你要替我滅口嗎?”
“滅口未免小題大做。”凝辛夷道,神色間頗有幾分勸人向善的認真:“我覺得封口就可以了。”
只是随口一說的謝晏兮:“……”
他單手撐腮,坐姿越發随意地靠在桌子旁邊:“莫非我在你心中已經是個殺人狂魔了?”
“……那倒不至于。”剛剛還腹诽了人家殺人如麻,凝辛夷有些心虛地轉開目光,道:“但無論怎麽說,少造一些殺孽,總是好的。”
這話謝晏兮不是第一次聽。
那位佛國洞天的和尚非要給他佛牙彌草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還說他命中殺孽太重,這草雖然未必能壓制他的命星,卻到底聊勝于無。未來若是有朝一日,他修至大成,見了佛祖,提及此事,他也算是盡力,不算一樁憾事心魔。
謝晏兮沒什麽當別人心魔的興趣,也不想一個禿頭和尚圓寂的時候還惦念着自己,這才當真将那佛牙彌草添進了香裏。
“凝家乃道統正傳,何時也開始信佛家這一套了?”他笑了一聲,饒有興趣問道。
凝辛夷沉默片刻:“要說的話,大約是三年前開始吧。”
這下輪到謝晏兮沉默了。
凝茂宏花了大代價才請動佛國洞天的高僧,出寺為謝府做了盛大的法事,将萦繞這裏的血色洗去,将魂魄渡往輪回,這事兒全天下都知道。
他也知道。
凝辛夷擡眼看向神色倏而靜了下去的謝晏兮,突然覺得,現在或許也算是一個開口的好機會。
他們方才也算是比較開誠布公但有所保留地交換了一些秘密,同時也表現了對對方足夠的尊重。比如謝晏兮不會問她為什麽會落湖,落的是哪裏的湖,體內封印的是什麽妖尊,是誰封印的。她也不會問,謝晏兮殺的人是誰,又為何要殺。
但至少此刻,兩人之間的氣氛裏,已經沒有了此前的那種僵硬。
雨聲淅瀝,雨勢轉緩,水汽撲面,讓空氣都變得有些霧蒙蒙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或許可以開口問他一些問題。
譬如她問謝玄衣的問題,也譬如那片葉子。
但還沒等她決定好,謝晏兮倏而側過頭,低咳了幾聲。
這幾聲咳嗽後,他喝了口水,卻于事無補,反而咳嗽得更厲害了些。
他有些斷續的咳嗽聲混雜在雨聲裏,門外有腳步聲匆匆,卻又想到什麽,猛地頓住。
旋即是敲門聲,滿庭的聲音裏有顯而易見的擔憂:“公子?”
謝晏兮咳了好一陣,一只手按在肩頭傷口的位置,閉了閉眼,才開口道:“無妨,不必進來,夫人在這裏。”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的指間,随着
他的咳嗽,真的有薄薄一層血粉透了出來。
她愣了愣。
難道元勘和紫葵說的,不是聳人聽聞?
雖然他的傷确實嚴重,但到底已經過去數十天了,又有滿庭随時在他身邊為他治療,怎麽會到現在還在滲血?
“滿庭是什麽修為?他應該跟了你很長時間了,總不能是學藝不精?”凝辛夷皺眉,下意識傾身上前,将他肩頭深衣的領子掀開,再将一層已經幾乎被染濕了的裏衣輕輕揭了起來:“怎會還如此嚴重?其他地方呢?”
她替他上過一次藥,對于他身上各處傷的位置很是熟悉。她邊說,邊直接擡手,掀開了他的衣袖,去看他身上別的地方。
她眉間的情急不似作僞,眼中的擔憂也是真的。
這一點點真,在兩人之間,都實在非常珍貴。
少女湊得極近,呼吸噴灑在他的傷口上,發絲從她的頰邊垂下來一縷,恰落在他的手背上,随着她側頭的動作輕輕劃過肌膚。
有點微癢。
還有一些她這一傾身時帶來的香氣。
那一點分明極其輕微的感覺,卻在這一刻,壓過了傷口帶來的疼痛。
也讓謝晏兮心神微動。
“我體質特殊,所有的傷都很難好,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會盡量讓自己少受傷。”此前心中一直壓着的那點說不清的情緒在這一刻煙消雲散,謝晏兮垂眸看着凝辛夷,倏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不過,也或許,我就是想要借這傷,讓你多來看看我呢?”
凝辛夷正在認真看他手臂上的那一處傷,本應恢複大半的傷口卻皮肉翻卷,的确像是快要好了以後,又被專門戳開。
尋常人當然不會做這種事情。
但這人如果是謝晏兮,凝辛夷卻莫名覺得,這人身上的确帶了點兒瘋,而這種瘋意來源于某種莫名的自我厭棄,譬如方才他在說自己體質特殊的時候,眼中的譏嘲之色。
所以這種事情……他應該當真做得出來。
只是他的話語從來都真假難辨,與她不相上下。凝辛夷盯着那處傷,卻突然完全失去了探究真假的力氣。
是真是假,又如何。
片刻,她的手指搭在了他的傷口邊,指腹按在結實的手臂肌肉上,有舒緩作用的三清之氣從她的指下流轉,将他的傷口輕柔覆蓋。
幾乎是同一時刻,謝晏兮體內這些天來一直灼燒躁動不安的三清之氣也平靜了下去,像是紊亂不堪的線團終于被梳理,讓人忍不住舒服到想要眯起眼。
然後,凝辛夷才輕聲問道:“我來不來看你,重要嗎?”
謝晏兮盯着她的手指,目光再慢慢落在她的臉上。
“當然重要。”
凝辛夷沒有再說話。
兩人之間,只剩下了雨聲,燭火聲,些許輕微的呼吸聲。
如果視線有聲音,那麽還要再多一道謝晏兮注視她的聲音。
三清之氣漫卷,凝辛夷幾乎是不由分說地将他所有的傷口都處理了一遍,然後才打算站起身來,道:“我知道了。”
謝晏兮沒問她知道了什麽,只是驀地擡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身子重新拉低。
凝辛夷有些訝然地擡眉。
卻見謝晏兮漂亮的指間捏了一塊手帕,順着她的動作,擡手在她的額頭輕輕擦了擦。
是一層薄汗。
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因為痛意而帶了一層恹色,卻又在看她時,将她的身影也印入了其中:“今晚無論是因為什麽,你來看我,我都很高興。”
*
凝辛夷走後很久,桌上的茶徹底涼透,謝晏兮這才拎起一只茶杯,向着某處陰影的地方輕輕一彈。
水珠如水刃般落入房頂某處,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再碎開成一片水霧。
“你還要在那裏躲到什麽時候?”謝晏兮的語氣裏帶了點兒微嘲:“我都傷成這樣了,還要替你遮掩氣息和身形,她都走了,你就快點出來。”
片刻,謝玄衣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對面,凝辛夷方才坐過的地方。
凝辛夷喝過一口的杯子還在那兒。
謝晏兮不動聲色地将那只上面還帶了一點濡濕的杯子移去了一邊:“說吧,何事?”
謝玄衣神色極複雜。
他本來是有點事的。
但他才來,還沒落地,就已經有人通報凝辛夷在門口了。所以他才隐在了影子之中,本想着凝辛夷這麽晚來,應該也會很快就走,卻沒想到竟然聽到了謝晏兮與凝辛夷的這一番對話,又看到了凝辛夷算得上是熟稔地……掀開了謝晏兮的衣服。
不是前兩天還在說和謝晏兮不熟嗎?
不熟,會這樣嗎?
他尋思他和凝辛夷還算得上是熟悉,她會這樣掀他衣服?
絕無可能。
謝玄衣說不出心裏是什麽奇怪的滋味,終是有些探究地看向謝晏兮的傷處:“真這麽嚴重?”
謝晏兮似笑非笑看來一眼:“怎麽,你也覺得我體質特殊這事兒是假的?”
“倒是與真假無關。”謝玄衣道:“只是她又不是醫修,替你看傷有什麽用?如果滿庭治不了你,不如我來。”
燭火下,謝晏兮向後輕輕一靠,一半張臉都隐入了黑暗之中,便顯得他剩下的那只眼睛流露出的神色更加耐人尋味:“玄衣大人從神都千裏迢迢來此,就是為了給我看傷?”
兩人對立而坐,謝玄衣穿黑,端坐在燈火之下,謝晏兮分明一身純白深衣,大半個身子卻沒入陰影。
這聲“玄衣大人”無疑刺痛了謝玄衣,他眼瞳微縮,再開口時,對謝晏兮的稱呼,卻竟然并非兄長。
“師兄,這和當初我們說好的,好像不太一樣。”他有些探究地看向謝晏兮,一字一句道。
“怎麽不一樣?”謝晏兮笑了起來,他攤了攤手,神色散漫,卻看不出一絲歉意:“哪裏不一樣?”
他這個态度,自然惹得謝玄衣眉間的暴躁之色愈濃:“你不要避重就輕,也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你我本是各取所需,但當初說好要調查的事情,如今你可有半分進展?”
謝晏兮還沒說話,謝玄衣便徑直繼續道:“不僅沒有,你反而在這裏想辦法讓她來多看看你?難不成,你這是在和她……培養感情?”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頗為艱澀,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有什麽問題嗎?”謝晏兮挑眉,反問道:“無論這背後到底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如今我與她都已是夫妻,夫妻之間要培養感情,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謝玄衣放在桌上的手已經緊握成了拳,想要說什麽,卻已經被謝晏兮打斷:“更何況,若是不培養感情,談何信任,你我又要怎麽借凝家的勢?去調查你想要的真相?”
他有些微嘲地看着謝玄衣:“還是說,你以為有了一位凝家的夫人,凝家的勢就會很好借?阖府上下那麽多雙眼睛,每一雙眼睛的背後都是凝家,怎麽會分不清什麽是逢場作戲。還是說,你想借的,只是虛張聲勢的勢?”
謝玄衣張了張嘴,陷入一片啞然,一腔情緒被這番話徹底澆滅。
“可是……”他咬牙,到底還是道:“我們要利用的,本應是凝家,而不是她。”
這一次,變成了謝晏兮探究地看他。
“凝家,不就是她嗎?又有什麽區別呢?”他深深注視謝玄衣,語速很慢,壓迫感卻愈強:“此時此刻,你在意的究竟是什麽?是我調查謝氏三年前滅族真相的進展,還是我和她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