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謝晏兮站在門口, 他平靜地聽着寂靜之中的輕聲呢喃和自己的心跳,仿佛心跳聲不屬于他,她口中的那個名字, 也不屬于他。

命運像是在和他開什麽巨大的玩笑, 所以才會讓他上一刻才剛剛舍棄了的名字,下一刻就在她的口中出現。

那面代表着他身份的面具就在西苑的桌子上, 只要他想,他現在就可以折身而返, 将那張面具扣在自己臉上, 坐在她的床邊,将她從無盡的噩夢中喚醒。

一個來回, 如果他夠快,連一炷香的時間都不需要。

可他不能。

已經決定了的事情,他便絕不會回頭。

所以他只是站在陰影之中,隐忍而沉默地看着她。

夜深且靜, 所有的一切便顯得無比清晰, 縱使他将自己隐匿在暗色之中, 也無法遮掩他腦海中浮現的那些他這一生中實在難得的亮色。

可他的真容如他的這一生一樣, 都被遮掩在那張猙獰的面具之下。好似此刻,他所有的真實都被藏在重疊的謊言與虛假背後。

終是不堪。

謝晏兮面上的表情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任憑冷風混着化雪的寒意打在他的肌膚, 卻到底下意識擋住了這些風雪。

許久,他才踏入了房間裏。

越是靠近她, 他體內的三清之氣便越是平靜下來。可越是平靜, 越是顯得他的心境愈發混亂難言。

凝辛夷的一只手驟而垂落下來, 一直被她握在手心的某樣東西從她的掌心滑落,飄落在了地上。

是一片樹葉。

謝晏兮的目光停留在那片樹葉上, 仔細勾勒,然後才俯身将葉子撿了起來。

他不會以為凝辛夷的手裏會莫名其妙地握一片無關緊要的樹葉。

這對她來說,一定是重要之物。

他無意探究,正要将那片葉子放回去,腦中卻驀地想起了凝辛夷在藏書樓時,翻看的那些藥典。

她俯首于浩瀚書海,是為了……找這片葉子的來源?

謝晏兮沉吟片刻,到底重新舉起了葉子,對着窗外有些微弱的光翻看了一眼。

然後這才重新放在了凝辛夷的掌心。

凝辛夷醒來的時候,屋內一片平靜,沒有她想象中的劍光交錯,安靜到甚至她有些無法從夢境中的那片燎原的火中回神。

她仰面躺了片刻,倏而聽到了一聲翻過書頁時的輕微聲響。

凝辛夷翻身而起,卻見一片幽暗之中,謝晏兮甚至沒有點燈,就這樣靠在窗牖邊,借着那點光在看書。

她沉默片刻,才道:“倒也不必這麽見外,想點燈就點。”

邊說,她邊彈指,将房間裏的光點燃。

謝晏兮的面容于是變得清晰,他手中的那本書也落入她的眼中。

是一本她沒見過的藥典,陳舊且厚,也不知謝晏兮是從哪裏翻出來的,又為何在此刻看這個。

謝晏兮沒有等她發問,就将那本書很是随意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後道:“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還有半夜,你好好休息。”

凝辛夷下意識道:“等等。”

謝晏兮頓住腳步。

凝辛夷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脫口而出,但她很快就繼續道:“謝謝你今日能來。”

“雖然是挂名夫妻,也有夫妻之名,你喊我,無論是什麽事,我都自然會來。”謝晏兮道:“不必這麽客氣。”

這話倒是提醒凝辛夷了。

她有點遲疑道:“既然是夫妻,那麽我喊你來,你卻半夜要從我這裏離開,說出去……是不是有點奇怪。”

這倒也沒錯。

謝晏兮閉了閉眼,到底還是沒轉身:“我去外間。”

凝辛夷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總覺得謝晏兮好像有點怪怪的。她想了想,還是試探問道:“我這次……有什麽異樣之舉嗎?”

謝晏兮在心底嘆了口氣。

凝辛夷誠懇道:“如果有,還望你告知我,進來封印似是有些不穩,若是持續如此,我或許還要去一趟三清觀,請菩虛子道君為我重新加一道封印,以免誤事。”

是有的。

她在夢境裏喊了一個名字。

無數詞句湧到他的嘴邊,讓他開口去問她到底夢見了什麽。

但他終于還是道:“沒有。”

凝辛夷不太信,卻也不好繼續問,她“哦”了一聲,小聲道:“那就好。”

繼而又起身,極為自然地越過他,先他一步拉開了門,探頭向外看了看,又縮回了頭:“一切無恙,迷陣還有兩個時辰自然便會消散,不過外間沒有燒炭,實在有點冷,不如你也歇在這裏。”

她邊說,邊擡手給自己随意挽了發:“反正我也睡不着了。”

謝晏兮多少有點後悔。

他還方才舍棄面具時的确灑脫決然,然而此刻,他卻也是真的心亂如麻。早知她會這樣挽留,他就應該在她醒來之前就走。

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左右他是走不出這間屋子了,謝晏兮也只能掩下所有心緒,不露任何異樣地轉身坐下。

凝辛夷剛才喊住謝晏兮是下意識,但這會兒,她也的确是真的有事要與他說。

夜深人靜,沒有平妖監的幾個人在,又設了迷陣在此,倒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

“阿垣公子。”她喚他的名字,分明是乳名卻又加上稱呼後綴,又親近,又像是在提醒他與她之間的距離,便如他回敬她的阿橘姑娘:“既然說好了合作,我思前想後,決定還是要告訴你我查到的線索。”

她起身去一側書架,将那份謝鄭總管的檔案卷拿出來,翻到了祭拜那一頁,攤開在謝晏兮面前,等他大致掃完,才道:“當時一并去祭拜之人有三,其餘兩人,一人在神都,另一人告老還鄉。無獨有偶,神都那位,也與謝鄭總管在同一日被殺了。具體細節還沒有到我手上,但我猜,既然謝鄭總管在死前還在讓老寧逃,說明最後這一人,或許還沒有被找到。”

謝晏兮看得極快,目光頓在凝辛夷的手指下

,瞬息間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覺得,這位告老還鄉之人,便是老寧?”

“沒錯。”凝辛夷道:“這世間沒有這麽多巧合,偏偏是這三人要合作,偏偏是他們中的兩人在同一日死了,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能将他們串聯起來的原因。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日他們去祭拜時,看到了什麽他們本不應知道的事情。”

謝晏兮慢慢颔首。

“我想,雖然可能線索早就已經被掐斷了,但我們還是要再去一趟白沙堤。”凝辛夷繼續道:“只是謝鄭總管出事,我們便急急去白沙堤,若是線索真的在此,未免會顯得太容易打草驚蛇。”

她看了眼夜色,又看向謝晏兮,眼中神色熠熠 。

謝晏兮這次是真的愣了愣,卻也看懂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要現在趁夜色正濃,說去就去?”

凝辛夷蠢蠢欲動:“雖說辛苦了些,但的确是最穩妥的辦法。”

眼看她已經要去換夜行衣,謝晏兮飛快将她按住:“夫人是否忘了,你我婚後,本就要去一趟白沙堤。”

凝辛夷頓住:“啊?”

見她是真的茫然,謝晏兮心底失笑,心道這哪裏是忘了,分明就是完全不知情。看來她對這樁婚事的确是完全不上心,連這點最基礎的流程都不知曉。

他心底泛起了一點笑意,卻又飛快被波濤更洶湧的苦澀撲滅。

謝晏兮道:“大婚後,本就要去祭祖。而祭祖的日子,也的确定在明日。”

他看了眼時辰,改口:“今日。”

“近來瑣事繁多,又乍逢謝鄭總管一事,夫人一時沒想起來,也很正常。”謝晏兮繼續道:“所以我才建議你休息半夜,畢竟祭祖步驟繁瑣,雖然我已經删去了很多過場,卻也到底要一路叩拜上山。”

凝辛夷:“……”

這事兒算不上陌生。

祭祖這種事情,對任何一個世家來說都是大事。她雖然常年在書院,每次祭祖卻也不能缺席。凝家的祭祖自然也盛大又繁瑣,且不論小輩們各個被折磨得面無血色,有些年歲大些的長輩常常在祭祖之後,會大病一場。

大家有苦都憋在心裏,面上是半個字都不敢抱怨。

所以一聽到明日要祭祖,凝辛夷已經條件反射地起身,向着床走去:“那是得歇歇。”

走了一半,凝辛夷又頓住,倏而想到了什麽:“你的傷……如何了?”

謝晏兮看着她的背影。

燈火投落出陰影,陰影落在另一個方向,也與他并不相交。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會半真半假說自己會重新戳開傷口,只為她來多看自己一眼。

但此刻,她真的開口關心,他卻竟然有了一瞬膽怯。

可他已經舍棄了善淵這個身份。

從現在起,他就只是謝家按劍歸來的大公子,謝晏兮。

所以謝晏兮很快就重新笑了起來,面上帶着些慣有的散漫:“還沒好徹底。”

凝辛夷側頭看他。

謝晏兮笑着道:“你之前不是問過我,謝家破亡的這三年,我都去哪裏了嗎?此前沒說,是覺得沒有必要。”

凝辛夷不料他竟然主動提及,慢慢睜大眼。

“我體質的确特殊,無論受了什麽傷,只要見血,就極難痊愈。”他邊說,邊向上撩開自己的衣袖。

廣袖下的長臂線條流暢漂亮,常年握劍的肌肉極是有力,然而燭火之下,肌膚之上,隐約有縱橫錯綜的新舊傷痕。

那些傷痕順着他的手臂蔓延,凝辛夷看到的不過這麽一隅,卻也幾乎可以想象他的身體上究竟還有多少傷。

難怪上次為他的肩頭包紮時,他多少有些介意再拉低一些衣服,原來是遮傷。

昔日的貴公子卻落得如此一身疤痕,心中介懷,實在再正常不過。

“這三年,我一直在三清觀後山療傷。”謝晏兮的聲音泠泠響起:“三年前,我一開始便受了極重的傷,醒來時,距離謝家滅門……已經過去了月餘。”

他眼底閃爍着某種孤注一擲般的沉光,繼續道:“所以,我找謝鄭總管,是想問他,是否知道謝家滅門的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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