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

第 60 章

扶風郡的雪一旦下起來, 就容易綿延不絕。然而到底這一場是初雪,地尚且溫熱,馬車備好時, 地上的積雪已經消了大半。

祭祖出行, 到底比平時要更浩浩蕩蕩一些。饒是如今謝府敗落,但只要還有一位後人尚存, 這事兒便馬虎不得。

謝鄭總管雖然不在了,但有慎伯和程伯二人, 一切便絕無可能出任何差錯。

按照扶風郡的風俗, 祭祖要穿白色,凝辛夷和謝晏兮二人都換了厚重繁複的白衣, 臨行之前,謝晏兮還特意停了腳步。

“三位監使大人不如也一起去看看。”謝晏兮道:“左右不過一兩天時間,也正好看看上一次平妖後,白沙堤是否有疏漏。”

程祈年聽到“白沙堤”三個字, 眼瞳已經微縮, 他想要說什麽, 卻聽到身邊鮮少開口的玄衣已經說了一個“好”字。

宿绮雲甚至已經踩在了馬車上, 俯身掀開了車簾。

兩個同僚一個口頭答應,一個用行動答應, 程祈年哪裏還有什麽推辭的餘地, 加上他其實也不過想要說兩句場面話,的确也想再去看看, 于是幹脆閉了嘴, 翻身上馬。

上一次去往白沙堤時, 凝辛夷用了神行符,如今車隊也算浩蕩, 壓過扶風郡城的寬路再上官道,只求穩,不求快。

謝晏兮沒有騎馬,他坐在凝辛夷對面,看她垂眸翻着一本厚厚的賬目,像是周遭的一切都無法将她驚擾。

馬車裏燃着暖爐,還鋪了厚厚一層白絨軟墊,凝辛夷整個人幾乎都裹在看起來過分溫暖的大氅裏,露出來的那一截翻賬目的手指卻絲毫沒有被溫暖的跡象。

這賬本是她出門前,謝鄭總管的夫人孫氏求見時給的。

當時一身缟素的婦人用好幾層布纏着這本賬本,很是鄭重地親手交給了凝辛夷:“我知道少夫人今日要去祭祖,路途遙遠,祭祖流程又多,必定疲憊不堪。但我這樣東西,若是今日不能親手交到少夫人手上,我寝食難安。”

凝辛夷接了過來:“這是何物?”

孫氏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夫君走的那日夜裏,是因為他整理賬目與貨物目錄太晚,不願打擾我,這才歇在了主屋之中。這扶風郡的宅子雖也寬敞,但夫君總覺得書房差點意思,我與他商量一番,雖然不合禮制了些,但還是将那主屋改成了他的書房。平素裏,夫君與我通常都宿在後院的偏房裏。”

她的眼眶帶着連日恸哭後的疲憊的紅:“這樣東西,是這幾天夫君放在枕頭下的,說是極要緊,要親手給您。只是還沒找到合适的機會,就……”

孫氏邊說,淚水又已經盈眶。但不等凝辛夷安慰什麽,她已經飛快擦拭了淚水,再行了一禮:“不敢耽誤少夫人出行,親手交給您,我便也沒有別的事情了。”

隔着厚厚的布,也隐約能捏出內裏厚厚的紙張感。凝辛夷已經隐約猜到是一本賬本,孫氏一路這樣拿來,應當也有所感,但兩人都十分默契地只字不提。

若是賬有問題,牽扯太多,捏在誰的手裏其實都是燙手山芋。尤其在不知道謝鄭總管的死因究竟是與什麽有關時,不如佯作不知。

孫氏走了兩步,倏而又轉身快步走了回來,到底說了一句:“我總覺得,人之将死前,是有預感的。所以,夫君他這樣東西……或許與他的死有關。”

凝辛夷直到上了馬車,才将纏繞上面的厚厚布條一層層拆開,內裏果然是一本賬。

謝家生意頗多,賬目更是浩瀚,凝辛夷枯坐許多日,的确已經看了很多賬,卻也絕無可能巨細無遺,本本都看。

至少面前這本,她絕對是第一次見。

謝晏兮坐在對面,低頭看了一眼:“需要我回避嗎?”

“你自己家的賬,你有什麽好回避的?”凝辛夷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封皮上手寫的“賬目”兩個字,翻轉過來,問:“眼熟嗎?能看出來是誰寫的嗎?”

“謝家賬房先生就有數十位,更不必說賬房先生下面的學徒,各個都能提筆寫字。”謝晏兮搖頭:“若是這勾畫稍有點特色,我說不定還能猜個一二,但這筆畫如此規矩,的确看不出是誰。”

凝辛夷沒覺得失望,又轉回來,先是簡單通翻了一遍。

乍一眼,看起來只是很普通的一本賬目。

謝鄭總管很謹慎,他覺得這本賬有問題,卻也沒有在上面做任何勾畫标注,顯然是打算當面一一說與凝辛夷聽。

而今他不在,便只能凝辛夷自己看。

這一路車馬迢迢,正好适合她仔細地翻閱。

車廂裏暖爐燒得極旺,期間紫葵還進來添了一次火,熏香裏不僅有精煉萃取出的不夜侯香氣提神,謝晏兮竟還隐約聞出了一股佛牙彌草的味道。

然而溫度實在太過适宜,也或許前一夜的确沒怎麽休息,不夜侯完全沒起到什麽提神作用,謝晏兮不由得有點昏昏欲睡。

這是從未有過的經歷。

他對人鮮少有信任,自然強撐也不會讓自己露出什麽疲态,更不必說現在湧上頭的這一股困意,分明是人在非常放松時,才會有的感覺。

凝辛夷看得認真,他自然沒去打擾,也不會放任自己真的就這樣睡去,而是不知從哪裏找了一截小樹枝,将燃盡的香灰撥了幾下,試圖從裏面找出點蛛絲馬跡。

馬車過坑窪,劇烈搖晃了一下,凝辛夷頭也沒擡地按住燭臺,又想到對面還有個人,擡了擡眼。

于是便看到謝晏兮正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扒拉香灰,耷拉着眼皮,看起來很是百無聊賴。

雖然凝辛夷的确沒見過這個散漫放松樣子的謝晏兮,但不得不說,他這個行為,簡直可以俗稱一句閑得慌。

“……你在幹什麽?”她脫口而出。

謝晏兮也沒想到自己被抓了個正着,手很是一頓,才道:“看看。”

凝辛夷心道香灰有什麽看的,難道還能看出什麽花來不成。

但她稍一錯念,也就想到了謝晏兮想看什麽:“是特意加了一味佛牙彌草。”

看到謝晏兮有些意味深長的表情,凝辛夷想到了他之前說佛牙彌草再金貴凝家也能搞到的事情,追了一句:“事關你的隐私,沒問家裏要,我是找元勘拿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擅自,畢竟越是這種細節,越是能展現出你我夫妻感情甚篤。”

謝晏兮挑眉:“你如何做,我當然不會介意。只是元勘也是膽大了,敢不經過我同意就将佛牙彌草給你。”

“……那倒也不是非常大。”凝辛夷沉吟道:“我威脅了很久才拿到的。”

謝晏兮眼中有了點兒愕色,又有點戲谑:“不如展開說說,怎麽威脅才能讓他就範,也好讓我知道,這小子究竟怕什麽。”

本來說說也沒什麽,無非是威逼利誘,軟磨硬泡,再讓紫葵多跑幾趟,多守幾夜。但謝晏兮這麽問,凝辛夷就不想說了。

她豎了一根手指,比了一個“噓”,笑了一聲:“我偏不說,否則,要是告訴了你,下次豈不是就不靈了。”

她說完,手已經點在了攤開的賬本上:“不過,比起元勘,我以為你會更關心這個。”

謝晏兮的神色依然懶洋洋的,他問:“你看出什麽了嗎?”

“你記得我給過你一些賬本嗎?”凝辛夷道:“那一沓賬本裏,分別記錄了這些年來謝家最重要的那三味藥草的流向。巧的是,我手裏的這本也一樣。”

“碧海通自不必說,有了謝鄭總管一事,碧海通的賬目一塌糊塗,填平尚需時日。但鴉啼月和何日歸的賬目理應工整。”她将手中從封皮到紙質都看起來非常平平無奇的賬本平舉起來,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光色潋滟的眼:“阿垣公子不如猜猜,究竟哪本是真,哪本是假。”

謝晏兮的神色逐漸轉肅:“是有人做了假賬,暗中動了手腳?”

凝辛夷卻搖了搖頭:“如果是這樣,事情倒反而簡單,只消查出背後之人是誰,這一切的利益獲得的指向,便多少能有個大概的方向。”

她向着謝晏兮比了個過來看的手勢,開始一行一行指賬目。

“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她一行行點下去:“如果我給你的賬目你有翻閱過的話,大約可應當可以記得,這幾筆格外大的支出。從數額和數量來看,完全是能對得上的。”

“但除了這些以外,每一筆支出,都有輕微的出入。更準确地說,每一筆與何日歸這味藥草有關的進出錢款,都有問題。”凝辛夷道:“很輕微,只是錯眼看過去,甚至會注意不到。但這樣一筆一筆累積下來,長年累月,就彙聚成了了……這個數額。”

她翻到下一頁,上面用雲淡風輕的筆記,一筆一劃,記錄了一個一行都沒有寫下的長數字。

長數字後面,是一筆又一筆地反向支出,只寫了支出,卻沒有寫用途,沒有寫去向,只是就這樣有零有整的一筆又一筆,沉默落筆,沉默擡筆,直至這個數字最終歸零。

謝晏兮的目光落在上面。

馬車碌碌壓過路面,厚重的車帷垂下來,方才因為馬車中過分溫暖寧谧而帶來的那點兒困意早已煙消雲散。

凝辛夷輕聲問。

“這麽多的錢,都去哪裏了?”

随着她的聲音,馬車在一段疾馳後,終于慢慢停了下來。

車外傳來了紫葵的聲音。

“白沙堤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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