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
第 62 章
謝晏兮說得太過稀疏平常, 仿佛殺人這事兒對他來說就和洗手一樣,不過擡手落手,幾個呼吸過去, 便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在墓冢一側談論殺人, 又是這樣黑漆漆的夜,饒是面前篝火冉冉, 還是讓人忍不住後頸發涼。
程祈年手指微縮,面上卻有些愣住, 他盯着謝晏兮看了半晌, 才道:“謝兄是在說笑,還是?”
“有僵縷蟲附體之人, 已經算不得是人了,殺便殺了。”謝晏兮道:“這事兒有什麽好用來說笑的?”
是這個道理,但……
程祈年很是噎了一下,才道:“之前并未聽說那日之後, 謝兄還曾返回過白沙堤。”
“因為這就是那日。”謝晏兮有些散漫地掀起眼皮, 分明說的話都是真的, 但他這副樣子, 真話就也變得讓人不太敢相信:“你們走了以後,我又回來了一趟, 殺完才回去。”
言罷, 他順口道:“元勘滿庭都可以為我作證。”
這話說完,他才想起, 這兩人也被他一起打包趕回扶風郡了, 而且他倆作證, 恐怕也沒多少人相信。
總之,本來聽起來就有點假的消息, 更假了。
凝辛夷清了清嗓子,柔聲道:“我說那日怎麽元勘和滿庭都先回來了,夫君卻遲遲未歸,原來是這樣。”
有她這樣佐證,大家臉上的些許僵硬終于舒緩了許多,只有謝玄衣不動聲色地撩起眼皮,看了凝辛夷一眼。
也不知為什麽,無論多少次,聽到“夫君”這兩個字從她口中出來,都會覺得異常的刺耳和諷刺,讓他本就不甚平靜的心裏,升騰起一股奇妙的怒意。
一直都未出聲的宿绮雲卻在這時開了口:“要說是謝公子殺的,未免有些牽強了。”
大家都頓住了話頭,轉頭看她。
宿绮雲面無表情道:“小半個月過去,屍體雖然腐爛,卻沒有長出屍蟲,不覺得奇怪嗎?”
程祈年一愣。
“因為這人在死而未僵時,內髒就已經被僵縷蟲吃光了。五髒俱滅,只剩一層皮肉,腐爛也只是表面,所有的生機都被吞噬,自然不會再生出什麽蟲子來。”宿绮雲道:“換句話說,這人是先身死,然後才被僵縷蟲控制,發揮餘熱,發動了最後一擊。”
從過程來說,宿绮雲的判斷自然是沒錯的。
只是她自然無從知道,這人從來到白沙堤開始,本就是一顆棄子,否則也不會用他來頂洗心耳的白紙蝴蝶,洗刷記憶,再以軀殼作餌,行一記殺招。
“這人的身份信息,我會去查。”程祈年倏而道:“雖然殘存的線索很少,不亟于大海撈針,但不撈一撈,焉知能不能撈到。”
謝晏兮擡眉看他:“程監使怎麽不問我,是何人要殺我?”
“要殺謝兄的人太多,想必謝兄也記不清究竟是誰。”程祈年沉默片刻,言語之中難得帶了針鋒相對:“問了恐怕也是白問。”
凝辛夷不由得側頭看了程祈年一眼。
要殺謝晏兮的人太多?
真有此事?
若是真的,他又是從何而知?
是這次回神都後,查有關白沙堤的檔案卷軸時看到的,還是從別的什麽渠道?
凝辛夷還在細思,卻聽謝晏兮的聲音響了起來。
“從之前我就覺得哪裏不太對,這會兒終于找到了原因。”謝晏兮有些散漫地開口,大家都下意識打起精神,以為他有了什麽特別的發現,卻見他挑眉看向程祈年,神色說不出的不耐和譏诮:“程監使大人,我和你很熟嗎?怎麽宿監使都喊我一聲謝公子,你卻叫我謝兄?”
程祈年一愣。
這話實在太直白了,直白到讓人難堪。
程祈年本就臉薄,不過瞬息,整張白淨的臉就已經漲得通紅了起來,嘴唇嗫嚅幾下:“我……我不是……”
謝晏兮看起來絲毫沒有想要給他留幾分顏面的意思:“以你我的關系,不如還是彼此客氣一點。這世上,不是誰多見了我兩面,就可以稱兄道弟的,否則這天下,我豈不是會平白無故多出一大家子親戚來。”
他的神色帶了一絲混不吝。
平素裏這麽說也就算了,這會兒在他謝家的洞冢裏,實在有些口無遮攔了。
凝辛夷也覺得多少有些過分,雖然也知曉此前在白沙堤發生的一切的來龍去脈,卻只能裝作不知,故意忍不住道:“夫君!怎可這樣對監使大人說話!”
謝晏兮卻好似恰在等她這句:“向監使大人道歉也自無不可,只是我有些好奇,上次一別時,程監使很是說了些話,如今,也不知兌現了多少,又或者說,還記得多少?”
他神色散漫,語氣卻咄咄逼人。
凝辛夷也不是很明白,為何這一刻的謝晏兮突然這麽有攻擊性,有些探究地看過去,卻見他的手指非常不易覺察地做了一個“走”的動作。
她頓時會意。
“幾位既然有舊事要提,我在這裏,也不太方便。”凝辛夷一邊輕聲道,一邊已經起身向着洞冢外走去:“火烤久了,實在有些困倦,我去外面吹吹風。”
言罷,不等大家反應,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洞冢外。
謝玄衣看了眼漆黑的夜,下意識起身:“我去陪她。”
他才要走,宿绮雲的聲音已經帶了點疑惑地響了起來:“你去幹什麽?她需要你陪?”
謝玄衣一窒,找了個借口:“月黑風高,到底危險,此處……”
結果還沒說完,已經被宿绮雲打斷:“又不是什麽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女,那可是凝家小姐。”
她邊說,倒是自己起了身,溜溜達達地往外走:“左右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也沒什麽興趣,你們慢慢解決,要陪她,也應是我來陪。”
謝玄衣顯然還有些不甘心。
結果被宿绮雲一句話頓在了原地:“你也知道月黑風高,人家的夫君還在這兒坐着呢,輪得到你?”
謝玄衣:“……”
人家的夫君謝晏兮:“……”
一句話硬控在場所有人,宿绮雲卻毫無自覺,頭也不回地走了。
篝火噼啪。
謝玄衣被迫重新坐下。
“好了,現在便只有我們在了。”謝晏兮坐在原地,将手中的紙箔遞入火中,在火色之中笑了一聲:“程監使想好我剛才的問題,要怎麽回答了嗎?”
*
宿绮雲追上來的時候,凝辛夷才剛剛搓了根巫草。
巫草在夜風中被靈火包裹,慢悠悠彎曲指向山下。
燃巫草有
反應,說明線索還沒有徹底斷絕,多少還殘留着一點痕跡。
凝辛夷足尖才起三清之力,又是一頓,回頭看向身後。
宿绮雲走路的姿勢與神都那些步步生蓮的貴女們完全不同,不特意隐匿蹤跡時,腳跟有些拖拉在地,每一步都走得拖泥帶水,随性又放肆,若是放在神都那些世家,掌規矩的嬷嬷能把戒尺直接敲斷。
“我說進來在神都怎麽見不到你惹是生非了,近來又有傳聞說,一輛馬車從凝府開到了銅雀三臺,只去不回。”宿绮雲一直走到與凝辛夷并肩的地方,随着她的目光一并落向山下被深雪覆蓋的冷寂廢墟,語氣雖依然沒什麽太大的起伏,但語意間表露出來的與凝辛夷的關系,顯然不僅僅是認識這麽簡單:“我還尋思過要不要去救你出苦海,沒想到,原來嫁過來的人是你。”
“連你都知道了的傳聞,恐怕已經算不上是傳聞,神都人怕是早就口口相傳了吧。”凝辛夷眉梢輕擡:“……等等,銅雀三臺?”
“非也。”宿绮雲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傳聞只是客氣說法,這事兒全神都知道的人理應不超過一只手。若非我剛好路過,絕無可能知曉。”
指間的巫草燃盡,凝辛夷輕輕搓了搓指間落下的灰,盡量平靜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去銅雀三臺的那輛馬車裏有人,而你本以為是我。”
“我鼻子很靈。”宿绮雲言簡意赅:“車裏有香,你們凝家的香。”
所謂凝家的香,自然指的是,只給凝家人用的香。
譬如她喜好龍溪不夜侯,而她阿姐凝玉嬈喜歡龍溪沉水,所以不夜侯和沉水這兩味香料從此只入凝府,甚至不入皇城。
只是不夜侯和沉水雖然效用完全不同,味道卻十分相似,若是混雜在十幾味不同的香料調制出來的香爐裏,又隔着馬車,認錯也很正常。
可笑凝氏香不入皇城,但凝氏女卻入了銅雀三臺。
所謂銅雀三臺,還有一個更直白的名字。
後宮。
“你确定車是進了銅雀三臺?”凝辛夷看着黑夜下的雪原,突然很短促地笑了一聲:“真打算去救我?”
“滿神都我也就你一個人能說幾句話,算得上半個朋友。”宿绮雲淡淡道:“都說人可以為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雖做不到,但為你闖一遭銅雀三臺倒是可以的。”
凝辛夷側臉看她一眼,問道:“那你為什麽沒去?”
宿绮雲攤了攤手:“剛準備去,這不是程監使找我幫忙嗎?出任務的機會實在有些難得,我尋思以你的本事,在銅雀三臺多待一段時間應該也不會死,等我回去再撈你出來也不遲。”
凝辛夷:“……”
她就知道。
甚至沒有一絲意外。
“不問為什麽是我在這裏?”她擡步,向山下走去。
“你們凝家的事情我沒興趣。”宿绮雲背着手,跟在她身後:“還能是什麽原因?無非是替嫁,息夫人舍不得寶貝女兒,凝茂宏後悔給敗落世家許出嫡女,當然,看到馬車進了銅雀三臺,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你家阿姐另被別人看中,所以不得不祭獻出去。”
聽她瞬息列舉出這麽多種可能性,凝辛夷忍不住道:“真想讓那些真的覺得你什麽都不懂的人聽聽你這段話。”
“我只是不感興趣,不想動腦子,又不是真的沒腦子。”宿绮雲道:“不在不熟的人身上浪費時間,是一種美德。”
又道:“我就知道你借口出來是要查線索,和謝鄭游有關系嗎?”
兩人邊說邊往山下走,總共也不多高的山,沒了外人在,凝辛夷自然也不必拘着三清之氣,不過這麽片刻,就已經到了山半腰。
“當然有關。”巫草燃盡,灰卻在手,凝辛夷搓着指間的灰,停步俯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