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第 63 章

目之所及, 深雪盡染。夜色低垂,星輝落在雪層上,光芒卻實在暗淡, 若非凝辛夷手中提了一盞燈, 恐怕很難看清周遭。

“到了?”宿绮雲左右四顧,然後意識到了什麽:“不會在雪下面吧?”

凝辛夷簡單複述了這三人曾來祭拜過的事情:“之前程監使二人來白沙堤這一行的案卷你應該也看過了, 我不知道這件事最後是怎麽記錄在案的,總之如今白沙堤的模樣你也見到了, 妖的确是死了, 但若說妖背後沒有人……”

她轉頭看向宿绮雲:“你信嗎?”

宿绮雲沒回她,只盯着腳下的雪, 輕描淡寫道:“妖的背後,哪一次不是人?”

凝辛夷看着宿绮雲,輕輕眨了眨眼。

宿绮雲用腳尖輕輕掃開一圈雪,畫出一個不太規整的圓, 又修補兩下, 于是弧度本來就不夠完美的圓形變得更潦草了些:“所有平妖戡亂背後, 與人毫無關系的, 又有幾次?想來你應當有所不知,平妖監的檔案卷軸從來都分兩部分。”

畫不出一個圓, 宿绮雲放棄得很快, 她平靜地将被自己踩亂的雪碾成了一片更淩亂的模樣:“第一部分是平妖過程檔案,案件陳述分析, 結案報告。這也是常人若是想要去調用宗卷時, 所能看到的部分。但事實上, 這份卷軸背後,還有第二部分。這個部分裏, 才會記載這些妖物背後,究竟是什麽。”

凝辛夷的确是第一次聽說。

她問:“那這個第二部分,通常豈不是空白卷?”

宿绮雲臉上浮現了一個短暫而譏諷的笑:“一半一半。一半是真的知道妖物的背後是什麽,另一半也不是空白。你應該知道,平妖監的頂頭是誰,最擅長的是什麽。”

平妖監隸屬玄天塔,這毫無疑問。

玄天塔最擅長……

凝辛夷有一瞬間的卡殼:“擅長什麽?”

宿绮雲用手比劃了一個塔頂的形狀,第一次沒有直言不諱:“你說呢?”

凝辛夷懂了。

玄天塔的塔頂,長居的只有一人,大徽朝的國師,世間如今唯一能夠蔔掌國運的大蔔師,青穹道君。

既然玄天塔以他為首,原本沒有三六九等的捉妖師分支自然也有了微妙的偏向。譬如蔔師的地位在過去其實并沒有這麽高,尋常捉妖師都會優先修習能夠直接給予妖鬼傷害的道術,首選劍或符。但如今,蔔之一道,也成了許多捉妖師青睐的對象。

如今的平妖監中,也養了一大批幾乎只擅長蔔卦的捉妖師,說是其力雖微,但願意為國師分憂解難。

青穹道君高居玄天塔,對這些事究竟會不會過問,這事兒暫且無人知曉。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漩渦,有派系糾葛,總之一來二去,玄天塔屹立才不過十餘年,平妖監倒是已經養了一大堆蔔師。

平妖戡亂出任務根本用不到這些人。按照宿绮雲的說法,平妖時,這些蔔師唯一的作用就是,看他們逃跑的速度就可以判斷這妖到底有多強。

要說宿绮雲在平妖監裏被孤立這事兒的背後,其實就是因為在某次平妖回來後,這位昔日貴女面無表情地直言了一句“平妖監到底為什麽要養這麽多廢物”,從而得罪了許多人。

總之,這麽多難以前往平妖一線的捉妖師也總要有點事情做,又不可能真的讓他們去随青穹道君蔔國運,以他們的能力,若是想要強行窺探超出他們能力的存在,恐怕會當場吐血而亡。

左右都是蔔,這些人的工作後來便成了坐在平妖監的監院裏,三五人一間房,湊在一起同蔔一件件無頭平妖案背後的陰謀。

凝辛夷猜了個七七八八,表情也變得一言難盡了起來:“若是這些事情坐在平妖監的小院裏,足不出戶就能找到一個答案,你我此刻在這裏,豈不是成了笑話。”

宿绮雲渾不在意道:“也或許在他們眼裏,我們的确是個笑話。能拿着平妖監的腰牌保命,四處都受優待與尊重,還不必面對平妖時的危險,每日只需要搓搓巫草,何樂而不為。更何況,巫草用得多了,還能推動巫草種植,養活一方百姓,功德未必不在他們。”

凝辛夷忍不住感慨一句:“……你會得罪平妖監的蔔師真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宿绮雲擺擺手:“無所謂,我的生死福禍不缺他們那一卦。”

又掃了眼凝辛夷:“不是還有你嗎?”

凝辛夷指尖的草灰炙熱,她擡手聚三清,指拂過眼瞳。

【瞳術·天目】

開了天目,她又抽了張符出來,夾在食指和中指,點了靈火,低念了一句:“燃。”

剎那間,以她為中心,空氣震蕩一瞬,整片雪都開始消融。

三清之氣浩蕩,燃起卻

又瞬息收斂。雪原的燃燒只在她的天目之中,等她眨眼的瞬息,周遭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

她是來找線索的,不是來驚擾天地的。

一瞬也已經足夠。

凝辛夷已經看清了燃燭的痕跡。

她擡足,邁出幾步,再俯身。

掌心的符落在雪上,這一次,符上燃起了真正的火,覆雪消融一隅,露出了雪下的凍土。

凍土之上,是久未被踏足的土地上,餘燼尚存的白燭與融化後落在焦黑土壤上的燭淚。

蠟燭的根部已經徹底幹裂,蠟燭的不遠處,顯然進行過一場小型的法事,應是祭奠。

此前白沙堤大戰一場,地動山搖,萬物傾圮,這裏顯然也被波及,所幸還留下了這些痕跡。

“什麽祭奠要用這麽多蠟燭?”卻聽宿绮雲在她身後感慨一句:“地裂吞噬了多少不說,這兒留下的蠟燭痕跡都夠排出一個陣了。”

凝辛夷的目光剛剛将所有的白燭痕跡勾勒了一遍,排列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組合出來,再被宿绮雲這麽一說,神色終于慢慢變得更嚴肅了許多。

按照謝鄭總管當時的說法,他與同僚們前來,是為了種植碧海通,所以要來祭奠請罪,謝罪,并且告知。

凝辛夷當然以為,這不過是一種傳遞尊重的方式,大抵過程也不過是燒紙,點香,叩拜而已。

她手指在半空比劃了一遍白燭的走勢,在腦子裏又過了一遍,可惜她雖然也會畫幾道符,但終究不善符陣,只能先将這個線條記錄在腦中。

但直覺告訴她,這絕不是簡單的陣。

甚至不需要直覺。

白燭祭拜,燭火成陣,能是什麽陣呢?

“謝鄭總管說,曾在這裏請罪和告知謝家先祖。”凝辛夷道:“倘若……真的是字面意義上的請罪和告知呢?

她和宿绮雲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字面意義的告知,更直白的說法,自然便是……引魂請靈。

然而這樣的手法,便是普通的捉妖師,也極難接觸到。凝辛夷身為鬼咒師,會引魂請靈也就罷了,為什麽謝鄭總管幾人也會?

還是說,那日來白沙堤的,壓根不是三個人,二十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別人在?

無數猜測盤踞在凝辛夷腦中。

“凡體之人,會這種陣嗎?”凝辛夷蹲在旁邊,盯着燃盡只剩下根部的白燭:“就算千百次聯系後記住了這陣的排布,但他們又為什麽要記住這個陣?是誰教他們的?他們被封口的原因……與這個陣有關嗎?為了這陣,他們又付出了什麽?”

“自然是有關的。”宿绮雲道:“這世上總不可能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仇怨。要麽就是這陣本身不可見人,要麽就是這陣的用途讓他們知道了不可告人的事情,當然也可能兩者都有。”

“至于付出了什麽……”宿绮雲擡腳,随意向前踢了踢:“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已經一目了然。”

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的命。

白沙堤的夜太靜,靜到呼吸都清晰可聞。這樣的呼吸在過分寂靜的夜裏,便顯得讓人心底生寒,好似在這一刻,呼吸都成了一種原罪。

一片寂靜中,宿绮雲倏而皺了皺眉:“你有沒有聞見什麽味道?”

凝辛夷慢了一拍才回過神來:“味道?”

她嗅了嗅,風裏是冰雪的味道,是荒蕪一片的雪原的空寂,還有……

宿绮雲已經先一步蹲在了她旁邊,慢慢俯身湊向了白燭。

方才她随意那一腳揚起了細碎的石塊,将本已風幹皲裂的白燭表面擦傷了一隅。

這樣細微的一小道,讓表面之下還些許留存白燭原貌的部分顯露了出來。

“我之前說過,我鼻子很靈。”宿绮雲一邊說,一邊摸出了一把小刀,用刀尖撬進了白燭之中,輕輕一翻轉。

一股輕微的,混雜着塵埃腐朽的奇異甜香飄散出來,有些讓人作嘔,卻又讓人忍不住想要再聞更多。

不是陌生的味道。

在白沙堤平妖時,在記憶幻境中時,在她看到那些行走在她身邊的人臉上的表情愈發行将就木,燭火将滅時,她也聞見過。

這樣的香氣帶着袅袅的煙氣,似是要将那些村民最後的生氣一并抽離。

記憶接踵。

不僅是這裏,在灑出彭侯湯後,那些腥甜味道散去的間隙裏,她也曾瑣碎地聞見過這種味道,只是那時事态緊急,心頭的疑惑也只是一瞬而過,未曾細思。

直到此刻。

宿绮雲将刀尖勾出的那一抹白燭舉起來,仔細翻轉看了片刻,收了一部分在小瓶子裏,剩下的放在鼻子下面仔細地聞了聞。

“素聞謝家有三味神草。”

凝辛夷已經颔首:“碧海通,鴉啼月,何日歸。”

“你放才說,他們來這裏,是為了哪一味藥?”宿绮雲問道。

凝辛夷道:“是為了碧海通。”

“碧海通?”宿绮雲從刀尖上方擡眼看她,輕聲道:“可這明明……是何日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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