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變化
第25章 變化
從偏殿後門匆匆忙忙跑出來,葉挽秋沒想到她們會徑直闖進神界邊境的天海裏。
這裏無天無地,浩蕩得沒有邊境。
因為接近夜神夙辰所在的天樞宮,所以會有許多星星溜出來玩。大片星光與彌漫在這裏的霧氣交纏在一起,到處都是朦胧而靜谧的幽藍。
随着霧氣地不斷流動,這些夢一樣的藍色也包圍着她們緩緩流動,時常會有辰星在霧中閃爍,宛如掉入銀河。
在模糊的光暈中,葉挽秋看到了一輪巨大而銀白的天體,那是月亮正栖息在很遠的地方,安靜沉睡。
等到夜晚來臨,它便會慢慢蘇醒,替代太陽所在的位置。那些清寂銀輝流入天海投向人間,成為世人眼中高遙不可及的月亮。
“帝女姐姐,這是什麽地方?怎麽這麽安靜?”青歌死死抱住葉挽秋的手,瞪大眼睛望着周圍不斷流淌的霧氣。
偶爾有幾顆好奇心重的星星會從天海裏冒出頭來,用短短的小胖手抓一抓她的頭發,引得青歌躲避不已。
被星星碰過的東西也會染上它們本體的發亮銀白,她捧着自己的頭發哀嚎:“我怎麽掉色了?”
“只是些星輝,去銀河裏洗幹淨就好,或者等過幾日也就自然恢複了。”葉挽秋拉着她繼續摸索着尋找出口,同時回憶起自己正在古書上看過的內容,“天海是神界的邊境之地,往下便是人間。但除了日月星辰的光輝,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通過。我們還是得去南天門,否則等天海潮汐起來,我們就出不去了。”
正說着,她腰間的傳音鈴忽然響起來。是葉留冬,說景煜已經被找到,也很順從地跟着竹瀝他們回家來了。
“阿姐,你們也趕緊回來吧。”
葉挽秋聽完長舒一口氣:“總算讓我聽到個好消息了。不過……”
她環視一圈周圍,最終還是選擇不說太多,免得家人擔心,于是只囑咐:“你們看好景煜,我和青歌很快找路回來。”
說罷,她放下傳音鈴,注意到周邊的霧氣似乎變淡了一些,連帶着漂浮的星星也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吸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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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她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青歌卻忽然抓着葉挽秋的手抖個不停,焦急無比:“帝女姐姐!海潮!不是……雲……不是!牆!”
她回過頭,看到天海潮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形成,正波瀾着從遠處靠近。
隆起的□□像是一團龐大而長滿觸足的怪物,翻滾扭曲,氣勢洶洶。
整個天海都在不斷變化着。狂亂的雲霧湍急成海面兇險無比的渦流,輕易撕碎所有的星光,遮蓋月亮,以一種無法阻止的強硬姿态拍打過來。
光線黯淡下去後,那團潮汐看起來簡直可怕到極點。那是怪物張開的嘴巴,下一秒就會把她們吞下去,困入天海深處埋葬。
葉挽秋屏氣凝神,反應極快地拉起青歌飛躍至半空。刺眼的白金靈力從她手中爆發開,凝聚如淺色的日光,化作一道堅實保護罩分寸不讓地擋在天海潮汐前。
雲霧撞上來的瞬間,葉挽秋驚訝地看到一只胖星星忽然被拍扁在靈力罩上,印出一張圓圓的痛苦面具。
已經習慣了跟着天海潮汐晃來晃去的星星們,沒想到今天居然會有個罩子在裏面攔着。于是全都猝不及防,接二連三地被拍扁在靈力罩上。要麽哭得咿咿呀呀,要麽痛得罵罵咧咧。
還有的則拼盡全力朝身後同伴們吱哇亂叫傳遞信息,大概意思是“快跑,前面有卑鄙無恥的陷阱”。
青歌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圍那些星星,一時間心情複雜:“好神奇,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星星叫。”
“不。”葉挽秋冷靜分析,“我覺得它們應該是在罵人。”
話音剛落,空氣裏的光影忽然變化一下,深濃近黑的幽藍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焰色灼燒得連連退開。
有赤色绫紗從天海之外飄繞進來,如霞光化龍躍入雲端。
薄到極致,豔到極致。
游走擺尾間,輕易便将天海之上已經凝聚成型的龐大雲潮攪散開,重新露出浩渺高遠的宇宙深空,月亮靜靜匍匐在天樞宮頂上。
這下完了。
葉挽秋緩慢收起靈力,閉上眼睛,給自己飛快做着心理建設,好讓她能夠有轉身去面對來人的勇氣,而不是直接魚死網破地從天海跳下去。
剛轉身,一陣溫暖細膩的輕柔觸感忽地包圍住她,清冽襲人的蓮花香随之充滿鼻尖。
葉挽秋屏住呼吸睜開眼,發現整個視線都被蒙上層半透明的火紅,也意料之中看見了正站在天海岸邊的少年神。
目光相接的瞬間,無數從雲潮裏被混天绫攪得頭暈眼花的星星,紛紛從半空中打着旋墜落下來,化作一場銀亮密集的流星雨墜落在他們之間。
片片星輝濺開在混天绫上,卻未曾将這薄紗浸染分毫,只化作發光銀珠不斷滾落。
葉挽秋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層頭紗似的紅緞摘下來,但還是先遵守禮節問安道:“見過三太子。”
沒聽到青歌的聲音,她疑惑轉頭,這才看到青歌已經被這一場流星雨淋得失去反應能力了。
她渾身上下都被星輝染成了銀色,看起來跟掉色到發光了一樣,手裏還抱着幾只正在吐光圈的星星,好像失去了鳥生夢想。
“青歌?!”葉挽秋吓一跳。她呆在原地:“我沒事,我挺好的。”
“韶岚。”哪吒對身旁的冷豔女子道,“把她帶去銀河洗幹淨。”
“是。”
韶岚說着,走到青歌面前,态度客氣:“青姑娘,請跟我來吧。別擔心,銀河離這裏不太遠,去一趟就都洗幹淨了。”
青歌猶豫着望向葉挽秋,在得到對方的眼神安慰後,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多謝韶岚神使。”
“沒關系。”
流星雨停止,天海再度恢複一片安靜。
葉挽秋摘下護在自己身上的混天绫,走過去将它遞給對方:“多謝三太子。”
其實自己并沒有讓混天绫為她隔開那些星星。
哪吒看她一會兒,沒有解釋什麽也沒去接那條靈器,只道:“聽聞樂說你有事找我。”
葉挽秋沉默。
“跟我來。”
混天绫好似聽懂了他的話,繼續高高興興地纏在葉挽秋身上,還順勢蓋在她頭頂,好像長輩總愛摸小孩子頭那樣。
葉挽秋遲疑地捏捏它:“三太子。”
哪吒回頭:“?”
葉挽秋:“它好熱情。”
熱情得有種娘親覺得你冷,所以要都好好蓋住的感覺。
雖然她從來沒有過娘親。
哪吒:“……”
不過也多虧了有混天绫的遮掩,才讓她在跟着哪吒去往三鳳宮的路上,能夠對周圍頻頻回頭注視的驚異目光做到視而不見。
穿過面前的朱紅大門與滿園錦繡春色,裏面就是三鳳宮的正殿。
葉挽秋坐在椅子上,周圍幾名仙侍很快退離出去。
她聽到哪吒問:“說吧,你來找我做什麽?”
“啊,這個……”她一時語塞,交疊着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捏住袖口刺繡無意識刮蹭着。視線在光可鑒人的雲石地面短暫凝住片刻,然後逐漸轉上。
哪吒正坐在案幾前,臉上表情因為逆光而顯得有點朦胧不清,但那雙玄玉般清冷幹淨的漂亮鳳眼又的确是在安靜注視着她的。
雖然不是每次,但大多數情況下,葉挽秋都覺得他這種注視會給自己帶來一種非常明顯的心理壓力。
那種目光是安靜,是觀察,也是不動聲色地探尋,好像在看着什麽格外難以衡量的東西。很像之前每次他和青川君一起下棋時,遇到需要仔細思索下一步棋該下在哪裏時的神态。
但好像又不完全一樣。
最終,葉挽秋先錯開目光:“只是一些小事而已。後來又覺得實在不必麻煩三太子,所以就算了。正好那會兒家裏有其他孩子告訴我,需要我趕緊回去處理別的事,所以……”
“所以,你臨走前還順便教別人寫了封信?”他将那封帶着明顯皺痕信拿出來。
見到這東西,葉挽秋瞬間感覺整個時間連同她自己都僵硬住,甚至眼神都跟着虛散幾秒。
不過很快,她又迅速整理好神态,試圖裝傻:“這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哪吒淡淡回答,“不如你幫我看看,順便念給我聽。”
葉挽秋睜大眼睛,視線控制不住地顫抖幾下:“……這不好吧。畢竟是……不知道誰給你的私人信件,給外人看恐怕不太合适,所以……”
“沒什麽不合适的。”他伸手,指尖按在信紙尖角處輕微一轉一抛,将它穩穩飛落在葉挽秋手裏,态度平靜從容,還端得客氣,“有勞帝女念信,我聽着。”
葉挽秋握着那張雲紙,感覺像是握住了一團蒼白的火焰,偏偏還甩不掉。
她滿臉虛弱地打開那張信紙,只看一眼遍忍不住閉上眼睛,心裏絕望哀嚎,青歌啊青歌,你要害死你姐姐了。
“怎麽了?裏面寫的什麽?”哪吒看着她一臉不忍直視的模樣,語氣不變地追問,指尖輕輕點着桌面,似乎心情不錯。
“這個……我覺得還是三太子自己看比較好。它這個內容……它就是……比較,那個……”
“哪個?”
“就是那個……不太好說。”
“不用你說,你照着念就行。”
“……我覺得還是不行。”
“為什麽?”
“我怕我念完以後下陰曹地府。”
“無妨。”哪吒依舊雲淡風輕,“你要真下去了,我再去把你接回來便是。”
這是要讓她死去活來嗎?
葉挽秋嘴角抽搐地看向對方,頓時愣住。
他剛剛是笑了一下嗎?
雖然只是很短暫地彎了彎嘴角,但他剛剛絕對笑了一下。
他在耍人!
葉挽秋瞬間明白過來,于是放下信紙:“三太子其實已經看過了吧?為什麽還要讓我給你念?”
“這東西也是你們叫別人寫的。既然給我看得,為什麽你念不得?”
“……”
果然是在報複吧。
報複青歌慫恿聞音寫這信來給他添堵。
想到這裏,葉挽秋不死心,還想掙紮:“三太子就這麽認定這信不是聞音姑娘自己想寫的?”
“她自己還沒那個膽子。”哪吒回道。
“那可不一定。”葉挽秋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都說三太子是這九重天衆多女仙們可望不可即的夢中情郎,尤其這聞音姑娘更是對你一往情深。求之不得加感情壓抑太久,很容易變态的。”
這可不是假話。人間話本上都這麽寫。
哪吒:“……”
片刻後,他擡起視線:“既如此,我便讓韶岚将另一個當事人帶回來問問,看她是如何說。若與帝女所言不一致,我便正好問她戲弄天軍元帥的罪責。”
這個罪名太重了,真要成立,被丢進天牢裏受刑幾百年也不為過。
葉挽秋聽完沒穩住,臉上當即慌了一瞬,叫哪吒看了個十成十的清晰,眼底閃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采。
看起來很像那些夢中,他還年幼時才會有的狡黠與鮮活。
她看着對方出神一瞬。哪吒則很快收斂神色,避開視線,語氣淡淡道:“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得已,葉挽秋只得向對方掐頭去尾地解釋了一下來龍去脈——主要是掐了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打算把他牽絆在神界的頭,以及去了發現計劃失敗,所以趕緊逃跑的尾。
于是,整個故事就變成了對單戀少女仗義幫忙,并無償助力表達愛的暖心故事。
啊,好熟悉的說辭。
她終究還是把從青歌那裏聽來的詭異邏輯拿來自救了。
不過眼看着哪吒對這個解釋毫無反應,過于沉靜的臉孔上根本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可以被解讀,葉挽秋決定臨時改變策略。
她回想起剛才哪吒對聞音那種完全無視的冷漠,猜測他應該是對這位雲蜃族小姑娘毫無興趣。能做到如此無視,估計都已經是看在她姐姐是自己師尊神使的面子上。
于是,她忽然話鋒一轉:“不過三太子也不用太過煩惱。看這情況,至少一段時間內,她應該不會再來煩你了。”
哪吒聽到這裏,總算有了點反應,目光變化一下:“這麽說我還該感謝你?”
“哪裏哪裏,三太子不必客氣。”只要回答得夠氣人,就能讓人想不起一開始問的是什麽問題,避免被殺一記回馬槍。
這是她從其他小妖怪身上學來的黃金經驗。反正對青川君很管用就對了。
而哪吒也确實沒想到她會這麽順杆爬。短暫安靜後,他垂下眼睫,伸手按一下眉心,同時輕微嘆口氣。不過看着不是在生氣的樣子。
葉挽秋放心下來,忽然瞥見他桌角處随意放着一本封面熟悉的書,頓時睜大眼睛,像是頗為驚愕:“三太子你也看話本?”
而且還是昨晚她在自己夢裏,為了能早點結束這個夢,所以給他當催眠藥劑講卻沒來得及講完結局那個。
她疑惑擡頭,發現哪吒按在眉心處的手頓時定住,連身形都微微凝滞,半張臉被窗外照射進來的天光一描,像是嵌着圈冷銀亮邊的柔白玉雕,姝豔有餘而鮮活不足。
葉挽秋忽然有一種很驚悚的預感。難道那些夢并不只是她自己的,而是兩個人共通的?
可如果真是這樣,他不是應該早就來百花深朝她詢問了嗎?
為什麽要和她一樣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看着哪吒面無表情将那本書收起來,随手放在一旁,直接避開她剛才的問題,轉而開口道:“你上神界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沒想到他會如此執着于這個問題。
葉挽秋張了張嘴,但心中卻并沒有一開始那麽慌張,反而想借此機會确認一件事。如果不弄清楚,她怕是以後都不能好好睡覺了。
于是她回答:“想來找三太子說件事。”
“什麽事?”
“我時常會夢見你。”
哪吒擡起眼睫轉望向她,墨浸出的鳳眼裏映着一點光,亮如深冬夜裏僅有的寒星,冰涼清冷的燦爛。
她說:“那些都是關于你幼時在陳塘關的過往,卻無端出現在我夢中。我實在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所以想上神界來找三太子問問。”
空氣寂靜須臾,唯有窗外樹影微晃,花墜枝頭的輕微聲響。
哪吒仍舊沒回答,反而問:“那為何又忽然改變主意離開?”
“覺得冒犯。”葉挽秋如實回答,“我感覺三太子應該不會喜歡将自己的事随意透露給別人,也不喜歡別人随意探聽。雖然我确實是無意也無法控制這種事,但還是覺得心有不安。貿然前來告訴三太子這件事,怕是只會徒增煩惱。”
這是實話,哪吒聽得出來。
所以他沒做聲,只是思考。這讓葉挽秋有點意外,原本她以為哪吒至少會對此表露出明顯的反感才對。
但更讓她覺得意外的是他接下來的話:“我知道了。不過這種事我也未曾遇到過,暫時沒有解決辦法。等過些時日我再與師父商量看。”
很平靜的語氣,很平靜的言辭,甚至連情緒都很平靜。
“還有什麽事麽?”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看着自己。
“沒什麽。”葉挽秋回答,“只是,三太子的反應比我想的要冷靜很多。”
哪吒沒接話,也沒告訴她,那是因為他更先發現他們夢境相通這件事。
而在剛發現的時候,他的反應其實一點也不平靜。
就如葉挽秋所說,他确實不喜旁人過多探聽自己的事,尤其是關于當年陳塘關發生過的那些。
六界皆知的鬧海屠龍,到底其中有何隐情,如今除了他自己和太乙天尊以及幾位古神以外,早就沒有人知道。
因此當他第一次在夢中見到葉挽秋的時候,他就有些起疑。
畢竟仙神之夢,大多皆為過往心魇。只有極少數如夜神那樣可從星軌中窺得天道命律的神,能夠夢到未來征兆。
而不管是哪種可能,他夢裏都不應該出現葉挽秋才對。
在這些無休無止跟随了他幾千年,由他過往心魇所化來的夢境裏,哪吒始終是個七歲的孩童,始終只能保持着他當年的稚嫩心智。
就像夢裏的每個人都在重複當年的行為,重複當年說過的每一句話。
他也一樣。
但葉挽秋的出現是變數。她無法改變夢境走向,不能接觸到其他人,也不能被其他人所看到。
除了哪吒。
于是已經機械重複了幾千年的夢,時常會因為她的出現而發生一些變化。
比如當發現葉挽秋的存在時,盡管夢裏還只是年幼孩童的哪吒并不認識對方,但還是本能想要将她趕走,因為這裏到處都很危險。她并非陳塘關人,不應該來這裏。
這在真實過往裏是沒有的。
然而不管他怎麽嘗試讓她離開,下一次當他又被那些夢纏繞住時,對方也一定會出現。
如此多的巧合,讓哪吒開始猜測,難道不是自己夢見了對方,而是葉挽秋的靈識進入了自己的夢裏?
他無法确認,直到第三次見到葉挽秋,是在他破壞海祭的時候。他站在遠處等待,葉挽秋也在旁邊。
不多時,海妖成群結隊從深水裏現身,兇神惡煞,滿眼貪婪。
哪吒握緊乾坤圈,忽然聽見身旁少女冷不丁說了句:“欠埋骨頭。”
他疑惑轉頭,看到她正厭惡地盯着那些海妖,随口解釋:“就是‘該死’的意思。我們那邊習慣這麽說。”
她們那邊?
沒有時間去疑惑這些多餘的事,哪吒收回視線,照例提醒對方一句:“別插手。”免得卷入危險。
然後便一揚混天绫,身姿輕盈地飛躍下去。乾坤圈脫手而出,當即将那帶頭的海妖擊得腦漿迸裂,龐大身軀轟然倒下。
最後被混天绫捆住的那頭海妖還在垂死掙紮,高聲威脅道:“你敢動我們,龍王和敖丙太子必定蕩平你們陳塘關!到時候所有人都會厭棄你,你就等着被你拼死保護的凡人……”
他話沒說完,就被哪吒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擰斷了脖頸,頭顱被丢進海裏,凝固着最後驚恐表情的青白臉孔被海水逐漸吞沒。
哪吒用衣袖擦一下剛剛不小心沾到臉上的水,原本就不算多愉快的心情,被那海妖的最後一句話給弄得更加糟糕。
他站在那堆殘破不堪的海妖屍體中間,緊咬着牙關沉默許久,可胸中翻滾着的焦躁怒氣卻怎麽也壓不下去。反而越是想要去壓抑,就越是激烈到連心髒都開始隐隐作痛。
他知道,即使自己再不願意承認,海妖剛才的話也确實戳中了他心裏那塊久潰不愈的舊傷。反複的忍耐達到極限,只想找個宣洩出口。
按照已經重複了幾千年的真實過往記憶,哪吒這時候應該一把火将這些屍骸全部燒掉,然後頭也不回地回到總兵府。
然而這一次,他卻将那些屍骸全都扔回了東海,對着狂瀾疊起的海面咒罵一句:“欠埋骨頭。”
夢境在這裏陡然斷裂開。
天帥府門外傳來蕭其明的聲音,說是之前從神界天牢逃走的那頭朱厭已經被捉拿回來,正在等待發落。
他很快來到天牢,看到那頭正被縛靈鎖拴在雷刑架上的妖獸。看見當初把自己抓進來的人,朱厭頓時對着哪吒目露兇光,喉嚨裏不斷滾出低沉陰森的咆哮。
他沒有停留太久,只交代了看守神将一些事,以及之前天帝下令對朱厭的處罰旨意。
離開時,哪吒忽然聽到朱厭低聲咒罵一句:“一群吸凡人香火的欠埋骨頭。”
他驀地回頭看着那妖物,心念變換間,猛然意識到自己之前的猜測是正确的。
他之所以會夢見葉挽秋,是因為她的靈識進入了自己夢裏。所以他會夢到一個自己從來沒聽過,但卻真實存在的詞。
這個發現讓哪吒格外煩躁,當即便離開天牢直往南天門去,準備下界到百花深找葉挽秋問清楚。
然而當站在那條天晶階梯上時,他又慢慢停下腳步,眉心緊鎖。因為他其實同樣也能猜到,這件事并不是葉挽秋主動的。
就像他收了對方三百年祈願,每次也是被動進入她的記憶,也逐漸了解她的性格與為人一樣。哪吒确信她并不會做這種事,所以就算真去問了,也不會有任何作用或結果。
何況真要說起來,雖然都為被動,但先窺探到對方記憶的人是他。
想到這裏,哪吒又閉上眼睛,克制着情緒格外煩悶地嘆口氣,轉而回到三鳳宮裏思考該怎麽切斷這種夢境互通的聯系。
然而就像以前每次遇到有關葉挽秋的事一樣,他不僅找不到原因,還尋遍神界術法靈器也無法起作用。
蓮花化身免疫一切靈識魂魄術法的優勢,如今成了讓他束手無策的阻礙。
萬般無奈下,哪吒只得去找太乙天尊商量究竟該如何辦。
太乙聽完這個中緣由,先是驚訝,然後撚着胡須笑起來:“這三百年,你因為沒辦法才來找我的次數,怕是比你之前幾千年加起來的都多,還都是為了那仙箬丫頭的事,真真巧得奇妙。”
哪吒眉尖未舒,抿住薄紅嘴唇略微思考一下,發現太乙說得還真沒錯。
“只是,我也沒遇見過這種情況,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什麽好辦法。”太乙說,“你且再等幾日,我同幾位古神一起商議看看。”
也能只這樣了。
回到三鳳宮以後,哪吒思量這件事若要尋根問底弄清楚,怕是仍舊只能從葉挽秋的身世入手。
于是,他将自己之前停留在百花深養傷時的記憶全都化形分離出來。一片一片,凝做半透明的金紅焰火與蓮花,紛紛融入又綻開在浮秘鏡中。
這種法器是神界審訊罪靈時,為挖掘出他們心中所有秘密而創造。不管多高明的謊言到了這浮秘鏡前,都會暴露無遺。
雖然同樣對蓮花化身無用,但若是以神力為引,也可映照出被分離的記憶。
他想重新仔細審查之前的所有細節,看看有沒有遺漏什麽有關她身世的些許線索。
随着神力的彙入,無數段與葉挽秋有關的鮮活畫面緩緩波瀾在高大鏡面中:
最先出現的是少女一襲白衣潔淨如雪,手中白金光輝燦爛迸發,将面前鋪天蓋地的肆虐魔氣都獨自阻擋下來。
那是他在槐山初次見到真實的對方。
哪吒記得,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時,自己其實并沒有将她整個人的模樣看清,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眉心間的那朵鮮紅蓮花印上。
而這次不知怎麽的,當他再次看着這個畫面時,第一眼注意到的卻是對方的眼睛。
如星辰,如琉璃般明亮清澈的清黑杏眼。天生含笑,潋滟動人。此刻正隔着漫天紙偶與火焰,也隔着段不短也不久的時光,和他再次對視上。
哪吒微微愣一下,原本随意撥弄着乾坤圈的手驀地頓住,眼睫随之垂斂幾分,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鏡中人的注視,面色平靜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