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真相
第38章 真相
在百花深,一直有條不成文的習俗。那就是晚膳時分永遠是八卦時分。
只不過以往都是葉挽秋聽別人談八卦,這次是自己變成了被八卦的中心。
而一切的開頭只是因為青川君在中途随口提了句:“也多虧三太子在碧寰靈矅寶殿上那樣維護你,咱們才能這麽快結束便回家來。”
此話一出,諸妖都瞪大眼睛,手中但凡握了點什麽,全都噼裏啪啦掉在桌上。
葉挽秋咬着荷露糕,慢條斯理喝湯,心裏知道這頓八卦是逃不過去了。
于是一頓晚膳硬是拖到了天黑許久後才堪堪吃完。
回到房間,她對着鏡子脫下衣裳,用靈力為自己治療已經早就結痂的背後傷口。
雪焰立在窗棂下,劍柄的紅蓮刻印像是睜開的眼睛,在鏡子裏靜靜看着她背上那道猙獰傷痕是如何被靈力逐漸抹去,露出原本白皙瑩潤的肌膚。
沒日沒夜折騰了這兩天,葉挽秋着實感覺非常疲累,于是打算去靈泉裏泡個澡放松一下。
坐在落花遍地的岸邊,她半困半醒得有些睜不開眼,周圍水霧缭彌的溫暖讓人更加昏昏欲睡。
掃晴娘們幫她梳好長發,飛進飛出地忙碌布置,又叫來花精幫忙熏染衣物,臨走時提醒:“帝女姐姐可別在這兒睡着了,一會兒我們來叫你。”
葉挽秋迷迷糊糊地點下頭,眼皮努力試着睜開卻始終沉得不行,最終還是睡過去,半晌後才被掃晴娘們叫醒回房。
接下來的幾天,随着她獲封初鴻太華主神的事逐漸傳遍六界,一向清淨的百花深忽然變得熱鬧非凡。三天兩頭便有不少仙靈結伴而來,上門道賀。
大小妖獸們沒見過如此陣仗,每日抱着那些沉甸甸的賀禮跑來跑去,都快把爪子累斷。負責守門的孟槐與憑霄雀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天天盯着這絡繹不絕的訪客,生怕放了心懷不軌之人進來。
閑暇時間,他們就靠在鳳凰樹下,相互探讨今日那些來往繁多的仙靈又把這玄木門檻踏矮了幾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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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傳來的是天帝口谕,請衆位仙家于七日後上九重天參加宴席,專為慶賀葉挽秋晉神而辦。封神禮結束後,葉挽秋需應傳上界,修複六鬥轉命燈。
這個消息着實讓衆人驚了一瞬。
“難道不是所有仙靈飛升後都會這樣?那上一次晉神後,天帝設宴邀衆仙慶賀的是誰?”小陶年歲不大,對這些事完全是一竅不通。
“是三太子。”杉魅是只有着快五百年道行的妖怪,知道的事也多得多,“幾千年前,三太子蓮花化身歸來,報了東海之仇,又接連降服盤踞人間各處的九十六洞妖魔。可以說是徹底劃清了妖魔界與人間的界限。晉神之後,天帝便親自設宴邀請衆仙上界一同祝賀,也将領兵職權從此交給了三太子。”
“再往後,可就沒有誰能得享這等殊榮了。”
一聽到這單殺九十六洞妖魔的恐怖戰績,妖獸們齊齊打了個寒戰,紛紛低頭扒飯試圖壓驚。
葉留冬則滿臉驕傲:“這說明天帝慧眼識珠,知曉我阿姐是這幾千年來最最出挑的那個。”
葉挽秋伸手輕輕彈下他額頭,杏眼半垂:“我只是沾了爺爺的光罷了,這麽說話也不怕閃着舌頭。”
小狐貍抱住她的手臂眉開眼笑,細細數着等會兒要去人間哪些地方玩個痛快。
原本葉留冬的計劃是從僰道城出發,先去看三江彙流之地,然後再沿着江水一路往下去往人間渝州城。
但葉挽秋還有修複神燈的任務在,又擔心妖靈們全都撒歡兒出去,家裏沒個照應。于是原本安排了好幾天的行程,她只在外面的僰道城內逗留了兩日便返回家裏。
回來之前,她對葉留冬說:“我知道你想出來逛逛,要不我先回去,你在外面多玩幾天,我替你去給爺爺說。”
他卻悶悶不樂地搖頭:“我只想和阿姐一起出去。外面的景致就算再好,沒有阿姐在,也實在無趣得很。既然阿姐要回家,那我也陪你一起回家,我們總在一起。”
“好。”葉挽秋摸摸他的頭,“回家給你做燒雞吃。”
他先是高興一瞬,繼而又把頭別開:“阿姐別總把我當小孩,我已經長大了!”
“是是是,我的大男子漢,陪我去多買幾樣糕點回家吧。”
“都聽阿姐的。”
他們在落日時分回了家,正是百花深一天之內最漂亮的時候。
整座重時宮漂浮在黃金色的濃雲流霭之上,連頭頂飄落的繁花也像是塗了蜜那樣瑩瑩發光。晚風吹過時,整個百花深便陷入一場盛大的金雨香海裏,斑斓至極的夢幻。
葉挽秋走上臺階,随手拍掉落在頭發上的花瓣。裙擺飄逸着擦過兩旁的密集草葉,抖落一地琉璃珠子般閃爍的露水灑在身後路面上。
她将手中糕點分給暫時還無法離開百花深的小妖怪們,問出爺爺此時正在書房裏,于是便轉而去找他。
剛走進去,她便發現青川君臉色不太好,于是坐在對面:“怎麽了?爺爺這表情,可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
“倒也沒怎麽。”青川君喝着酒回答,“之前和三太子一起到處尋找有關玉陰娘娘的事,天機星君已經有點眉目了。”
葉挽秋想起前幾天上神界那次,他們快到碧寰靈曜寶殿之前,天機星君确實急匆匆來找了哪吒一趟。
“如何?有找到嗎?”葉挽秋連忙問。
青川君搖搖頭,緊接着說:“天機星君傳來消息,銀光洞龍骨石附近有人傀出現。他派手下抓到其中一個,審問之後得知,這些人傀也是來尋找一位少年将軍。結果沒兩天後,龍骨石就不見了,恐怕也和玉陰娘娘有關。”
龍骨石?
葉挽秋愣一下:“就是東海那個?”
他點點頭。
葉挽秋記得,那龍骨石是數千年前,被哪吒所殺的東海龍王第三子,敖丙所化。
原本龍屍入海就該腐化為塵。可龍王卻在哪吒自刎身死後,想盡辦法不斷護養自己孩子的屍身,想要将其精魂從地府搶回,再複活肉身。
卻沒想到,短短數天後,原本被他親眼看着自盡于城門之上的李家三太子竟以紅蓮之軀複生歸來。不僅一槍挑毀了龍王廟,還用無盡烈焰劈開海面,徑直尋到海底龍宮來徹底清算血債。
在整個東海都快被那滾燙的金紅烈火燒幹之前,龍王不得已,只能叩首答應将海水連夜東退一萬裏,且永世不再侵入陳塘關半步。
可那具屍骨未僵的龍屍卻被遺落下來,被哪吒重新鎮壓于銀光洞下,又歷經數千年不生不死,積怨成障,兇煞異常。
後來太乙天尊命人在那地方修了座銀光洞道觀,以香火信仰神力進一步封住洞口,數千年來倒是也還算相安無事。
“爺爺已經去銀光洞看過了?真的沒了?”她問。
青川君喝着酒,看起來很是頭痛:“我剛将此事告訴給三太子。龍骨石消失,這下怕是有大麻煩。尤其銀光洞中,有三太子當年設下的神力法陣。按理說,龍骨石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絕不可能自己逃出來。而六界之內,能破三太子神力封鎖的人簡直寥寥無幾。”
“若此事真與那玉陰娘娘有關,她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而且這也間接證明,這位玉陰娘娘要找的少年将軍應該就是哪吒。
“所以,三太子當初為什麽只是将龍骨石鎮壓,而不是徹底毀掉呢?”葉挽秋總感覺有點奇怪。
明明以哪吒當時已經蓮花化身的本事,毀掉龍骨石簡直就是易如反掌。且按照他與東海的仇怨來看,他根本沒理由會留下這禍孽。
“這個中緣由,就只能去問三太子本尊才知道了。”青川君嘆息着,然後又說,“對了,封神禮後,你便要去神界修複六鬥轉命燈,記得好好照顧着自己。”
說完,他又有點郁悶:“可惜家裏除了我,也沒個人能跟你一起上神界去。”
畢竟九天之境,靈氣至純至淨,對妖魔而言是天性相克。
“沒事的爺爺,我記得了。”她回答,心裏還在想着龍骨石的事。
不知道當年東海之禍,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夜裏,二更天時分。
葉挽秋再次發現自己來到了東海邊,陳塘關。
天氣依舊陰沉得讓人壓抑,烏雲渦動低垂,幾乎要和最遠處的青灰色海面連在一起。渾濁的海天交界線,讓整片天空看起來就像是正在從最遠處開始不斷塌陷。
到處灰光陰霾,長風獵獵。
她很快在海岸邊一塊礁石上看到了哪吒。是再熟悉不過的紅衣烏發,身長玉立,卻讓她心口不由得抽跳一下。
按理來說,她在夢裏看到的都應該是孩童模樣的對方才對,可是……
少年回頭,眉間朱砂靡豔,神情是鋒芒暫斂的清冷疏離。見到來者是她後,他臉上神情又淺淺柔軟幾分下來。
這是她熟悉的那個人。
葉挽秋将将放下心,還在琢磨為何這次見到的是對方平日裏的模樣,忽然聽到他說:“能過來陪我坐會兒麽?”
她依言走過去,在他身邊安靜坐下。一身白衣在這片死氣沉沉的灰黑色夢境裏,顯得格外幹淨無暇,垂長的披帛與裙擺被腳下洶湧海水沾濕。
“龍骨石失蹤的事,青川君有告訴你麽?”
“有。爺爺還在考慮到底要從哪裏開始找。我大概明日會出去一趟,找銀光洞地仙問問清楚。”
哪吒微微颔首,說:“如果有什麽事,立刻告訴我。”說完,他頓了頓,語氣愈發冷淡,“這件事本就是我當初留下的,我會親自收拾。”
他一提到這個,葉挽秋就想起青川君說的,當初是哪吒将龍骨石鎮壓在銀光洞這件事。
好奇心驅使下,她開口問:“敖丙死後化作龍骨石,三太子為何只是将他鎮壓,而非徹底毀掉?”
哪吒回答:“我是殺了他。但他的屍身被龍王找回,用龍珠和無數海祭所得的凡人精魂不斷養護,令其雖死不腐,且保留殺戮本能。”
“我若将龍骨石直接毀掉,那些凡人也會跟着永不超生。所以我只是将他鎮壓……”
說到這裏時,哪吒莫名沉默片刻,點漆鳳眸裏油然而生出一股清晰的恨意,然後才接着道:“我将他鎮壓,然後去請師父想個法子将那些人魂分離出來。”
“所以太乙天尊才命人在銀光洞附近修了座道觀。”葉挽秋恍然大悟,“這不僅是為了封住銀光洞洞口,也是為了集香火信仰的神力來救回那些被拿去海祭的人的魂魄,讓他們能轉世重生。”
這分明沒什麽問題,可她又從哪吒臉上神情裏意識到不對:“三太子為何看起來這樣煩憂?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事了。”
這句話正中他心中最痛恨之處。
哪吒深吸口氣,閉上眼睛,沒有立刻回答。
葉挽秋看他這樣反應,便敏銳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問到了他不想提起的地方,于是正打算轉移話題。
他卻忽然睜開眼睛回答:“因為我那時本應該用淨念蓮火試一次,可我沒有。”
葉挽秋睜大眼睛,瞬間回想起在槐山初遇之時,哪吒使用淨念蓮火救回那百來個人類亡魂,卻讓自己重傷,差點陷入靈識崩潰境地的事。
“可若是你用了,那你自己恐怕……也會性命不保的。”
确實如此。
但如今龍骨石在僅僅只剩最後幾個魂魄還沒分離出來的時候,突然下落不明,讓哪吒更後悔當初沒有選擇冒險嘗試一次。
哪怕那是要拿他自己的性命去冒險。
葉挽秋看着他半晌,心情有些複雜難言。
印象裏,哪吒很少會這麽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緒。
發生了什麽事,他就會直接手段強硬地解決幹淨,幾乎不會讓旁人察覺出他心裏到底是何感想。
這次如此不一樣,難道是因為和當年的東海事件有關嗎?
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繼續安慰之餘,也努力試着轉移話題:“說起來,那日走得急,還沒來得及感謝三太子在碧寰靈矅寶殿上幫我說話,又處處維護。否則,天帝應該也不會這般輕易便允準。”
“只不過……”葉挽秋遲疑一會兒,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問。
哪吒沒有看她,目光只落在面前這片陰暗狂暴的海面上:“想說什麽直說便是。”
“不管是試煉中,還是神界争論,三太子肯那樣幫我,到底是為什麽?”
這個問題從哪吒在碧寰靈矅寶殿,當着衆神的面直接搶認下毀燈罪名的時候,就一直萦繞在葉挽秋心裏。
由于過去那些兩人意識互通的夢境,她知道些許當年陳塘關發生過的事,能理解哪吒在試煉時因為見到類似的事而感到忍無可忍,所以幾次想要插手。
但她想不明白為什麽在神界的時候,他會那樣維護自己。明明作為監審官,他根本不需要把自己牽扯進那團麻煩裏。
哪吒聽完這個問題,眼神閃爍一下,轉頭看着她很久。一時間,整個夢境裏只有海浪沖打岸邊的嘩啦聲,嘈雜而單調。
“你和我當初遇到的事,做出的選擇都很像。”他終于開口,聲音很輕,也很平淡,海浪将他僅有的情緒色彩都淹沒進去了。
“所以我不想看到你也遇到和我那時同樣的事。”
“什麽事?”葉挽秋謹慎詢問。
哪吒再度沉默,目光依舊望着她。葉挽秋本能覺得這種注視似乎是在尋找什麽——同類,共鳴,過去的自己,沒有緣由的深刻聯系,或者還有別的什麽。
他眸色深黑,中央只亮一點微光,照不清那些過于深厚複雜的情緒。但她願意等着,等到他願意說出來。
半晌後,哪吒眨眨眼睛,忽然起身。
面前的東海也莫名開始躁動起來,濁浪排空,濃雲侵襲,暴雨鋪天蓋地而下。整個陳塘關在雨水中被沖刷得更暗了,暗得随時會被這片暴怒的海洋與大雨吞噬進去。
葉挽秋警覺站起,聽到哪吒叫她:“走吧,去看看。”
“看什麽?”
“你不是想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麽事麽?”
他擡頭望着身後城門緊閉的陳塘關:“這就是。”
葉挽秋順着他的目光朝海崖之上眺望,果然看到了年幼的哪吒。
他孤身站在城牆之上,一身白衣染着大片鮮血,黑發散亂着,手裏握着混天绫,地上拖曳着一頭已經被破皮抽筋的青龍。雨水将龍血沖漫得到處都是,沾濕了他靛藍的褲腳,污跡斑斑。
萬裏巨浪從東海深處湧出,激濺雲天,托出無數龍宮海卒氣勢洶洶,壓境而來。
已化為青龍原身的龍王敖廣正盤踞在黑雲裏,龐大身軀猶如山脈起伏連綿。龍鳴怒音穿雲裂天,震得人肝膽俱碎,吼叫着要人将他的愛子還回來。
暴雨中,哪吒踏上城牆,将手中的青龍屍身扔回海裏,迎着漫天巨雷與風暴大喊:“妖龍,你要的還給你!今日你敢犯陳塘關,我連你一起扒皮抽筋,殺了扔海裏去!”
龍王大怒,頓時風暴更甚,磅礴海嘯霎時湧來,将陳塘關化為一座孤島。
而哪吒已經縱身飛入雲層,紅绫一展便是翻雲遮天的本事,将那滿城暴雨掀攪着潑回天上,反朝龍王淹去。
他身法極快,一襲白衣在黑雲中清如白燕縱橫。黑雲被混天绫攪動着無法成型,露出背後金光燦爛的太陽。
龍王見無法以雲牢困住他,索性親身上陣。一人一龍在雲中纏鬥許久,哪吒半邊臉孔上多出幾道血痕,而龍王則被生生扒掉半身鱗片,越發怒不可遏。
哪吒擦一把滑到下颌的血水。手中乾坤圈戰意凜然,嗡鳴陣陣,幾欲脫手而去,直取龍王眉心弱點之處。
可雲端之下,無數海妖兵卒已經攻破陳塘關大門,沖進城裏殺得遍地屍骸,血流成河。
哪吒低頭望見這場景,頓時渾身一僵。
龍王則趁機甩尾一道罡風,将哪吒震退出數米開外,緊咬的口中滲出幾縷鮮血。
他滿懷恨意地大笑着:“李哪吒,你看看你保護的那些人,已經就快死光了!你們所有人都得給我兒殉葬!”
沒有任何猶豫,哪吒迅速抽身出去飛下雲端。乾坤圈化作一道金光閃現,瞬間擊殺街上那些海妖。
他本就負傷,将這無數海妖擊退後更是傷勢加重,一身白衣幾乎被血染透,卻也絲毫不肯讓步地擋在滿城百姓前。
海潮翻湧着随時都要倒灌進城內,整個陳塘關一片死傷慘重,哭嚎連天。
龍王伏在雲頭,居高臨下俯視着這座已經是囊中之物的城鎮,吼聲響亮如滾雷,巨大龍眼死死盯着地上的哪吒,目露兇光,貪婪殘暴:“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他說的是你們,不是你。
“陳塘關的人給我聽着,誰能殺了李哪吒為我兒報仇,我就放過誰!否則你們全都得給我進海裏當餌料!”
一番話讓葉挽秋心神俱震,下意識轉頭看着身旁的少年神。
可他只面無表情望着這一切,眼中既無悲傷,也無痛苦,也無憎恨。全部情緒都只沉澱在漆黑眼底,麻木而空洞。
葉挽秋望着他,忽然意識到,既然這場陳塘關舊怨是哪吒幾千年來一直都存在的心魇,那他當然也已經看過這些場景無數遍。
他看着自己死在這裏無數遍。
她忽然顫抖一下。
耳旁忽然傳來一聲咒罵:“懸息大人說得對,都是這個殺星給我們惹來的禍端!”
懸息?
葉挽秋驟然回想起,試煉之前,他們曾在拓蒼城抓到一名使用屍神蠱殘害地仙的妖怪。她交代過,自己的屍神蠱是從懸息那裏偷來。
且青川君也說過,懸息與當年東海之變有着莫大關系:“那件事,三太子和太乙都不太願意提起。我也不好多說,只知道,東海龍族突然發難,索要人牲無度,其本意并非在那些凡人祭品,而是三太子本身。”
“東海就是要逼得他自盡,才能得到他的靈珠。而懸息在其中更是下了不少功夫,當初就是他将靈珠有關的消息透露給東海,并提議讓他們從逼迫陳塘關獻祭更多人牲開始,一步一步逼得三太子走上絕境……”
而絕境便是此刻龍王的發難,滿城百姓充滿恐懼又厭惡地集體讨伐。
所謂衆叛親離四個字,用最活生生,血淋淋的筆法殘忍寫出來,便是眼前這般光景。
有刀劍出鞘的聲音,拉破空氣,尖銳至極。
緊接着是刀尖捅入身軀,血花驟然迸開的聲音。
哪吒睜大眼睛回過頭,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正朝他吼叫着,說他是殺星,是災禍,是他造成了如今這一切。
他手裏拿着不知從哪裏抽出來的長刀,刺進了哪吒的後背。
那一瞬間,好像有什麽東西從他眼裏徹底碎去,讓他連反抗都忘記,更聽不清龍王在天空中大笑着說了什麽。
也許是對其他人說的。
因為他們紛紛開始撿起地上的石頭,樹枝,朝他接連不斷地砸過來。
也有始終不忍心,不願意向哪吒動手,卻又無力阻止這一切的人。
他們只能背過身去,掩面而泣。
也許還有對李靖說的。
因為李靖在看着他的某一刻,臉色忽然變了,變得蒼白至極,手握刀劍連連後退,掙紮之色溢于言表。
“爹爹。”
哪吒叫他,滿身狼狽,血跡斑斑地站在原處,死氣沉沉的黑眼睛直直望着他:“你也要殺了我麽?”
“李靖!”
龍王也叫他,兇神惡煞,殺氣騰騰:“你若肯動手大義滅親,我今日就放過你這陳塘關的人。否則,我必将這整座城鎮夷為平地!”
猶豫似乎有一瞬間,也似乎有一百年那麽長。
哪吒看着李靖最終還是抖着手抽出腰間佩劍,冷寒劍尖直指向他,口中不斷嗫嚅着:“是孽禍……是孽禍……”
“爹爹,你是在說我麽?還是在說天上的龍?”哪吒仍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什麽最後的,搖搖欲墜的希望。
群情激憤叫喊下,李靖腳步虛浮地走到他面前,手中寶劍舉了又舉,卻始終無法落下,只得頹坐在地,哀嚎不已。
見他終究是對自己顧着父子情份下不了手,哪吒眼中也泛出點點淚光。
他拖着一身傷走到李靖面前,蹲下.身來,想要扶起他,聲音第一次帶上明顯沙啞:“爹爹,我……”
“孽禍啊,你為何要生在我家?”李靖低聲道。
哪吒伸出的手頓時僵住。
“龍王是這陳塘關的天。你是神仙降下的劫。我們這些凡人能怎麽樣?我……”他搖着頭,睜着一雙通紅的眼睛看着他,裏面恨也有,無奈也有,痛苦也有,後悔也有。
唯獨沒有任何父子之間的心慈與疼惜。
“你說想救我們,如今卻弄成這樣。我若殺你,便是冒犯仙神,我如何擔待得起?!”
原來這才是他下不了手的原因。原來這才是……
哪吒猛地起身,慘白着臉色後退幾步,聽到他朝自己哀求:“神仙,就當我求求你,為了我們這裏所有人。你……你回那天上去吧!”
周圍人見狀,也紛紛跪地哀求着讓他放過陳塘關,回那天上去別再來了。
至此,哪吒終于明白過來。
他看着李靖,看着龍王,看着陳塘關周圍跪拜着他的民衆,心中不知想到什麽,竟大笑出聲,像是徹底瘋魔了。
片刻後,他撿起地上寶劍橫于頸間,臉上再無半分柔軟神情,只有決絕的冷酷:“哪吒不知,原來我在這世間本就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卻一直心存虛妄挂念。”
“既如此,那這身被凡塵牽絆塑造的血肉也不必留着,全數還給你們罷了!”
“不要——!”
葉挽秋驚叫出聲,忘記這只是夢境,只是回憶,無人會聽到她,更看不到她。
可不知怎麽的,在自盡之前,她又分明望見哪吒回頭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劍光橫閃間,鮮血迸做無數紅鳥從他頸間飛出。
白衣染血的少年随之倒在地上,夢境徹底定格在這一瞬間,天地俱靜。
葉挽秋終于明白。
正是因為體會過這般衆叛親離是什麽滋味,所以在風祁山試煉時,哪吒會擋在那些想要對她動手的鎮民面前。
正是因為知道,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卻被自己保護和在意的人不斷傷害,也從不被人理解是什麽感受。所以哪吒會在面見天帝時,極力将砸毀六鬥轉命燈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經歷過,且那時沒有人為他這麽做。
他在葉挽秋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也不願意讓她真的成為過去的自己,所以他做了那個保護者。
可這一切實在太過慘烈。
葉挽秋閉上眼睛不忍去看,開口說話的聲音都是發抖的:“他們口中的懸息……到底是誰?對你做了什麽?”
還有龍王想要逼哪吒自盡拿到的靈珠,又是什麽?
陳塘關當年的真相,到底是如何?
哪吒輕聲回答:“你還記得風祁山下,季家為求榮華富貴,甘願做幫兇而獻祭少女給妖族的事麽?”
“當然記得。”
“這裏過去發生的事也差不多。”
在他說話間,夢境開始不斷消散重組。陳塘關重新回到看似風平浪靜的開始。
“這個夢……還會重新開始是嗎?”葉挽秋問。
哪吒點點頭。
也就是說,等到下一次再進入這場夢時,所有一切又會重演。
“陪我一起進去吧?”哪吒望着那扇已經在他夢裏重複看見了無數次的門。
“好。”
葉挽秋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伸手拉住他的手。
手指輕觸時,哪吒感到一陣直擊心底的驚顫。
因為這是個過于親密的動作,陌生到讓他有些無措。
而他本該立刻掙脫,卻沒能做到。
或者說,他不想那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