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淪陷
第39章 淪陷
面前的城門開着,裏面和外面一樣死寂無聲。踏進去的一瞬間,滿目陰霾撲面而來。
葉挽秋走在哪吒身邊,兩人一起走過了好幾條街,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來到總兵府前,瞧見了這個熟悉無比的地方,哪吒停住許久,終于開口道:“我出生那日,陳塘關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我師傅。另一個便是懸息。”
夢境随着他所說的話開始發生變化。
剛剛還鴉雀無聲的總兵府內,忽然開始變得格外熱鬧,一個個模糊又朦胧的人影漂浮在庭院裏來回忙碌,像是一群沒有面目的幽靈。
他們竊竊私語着夫人懷胎三年零六月的異象,以及剛剛生下的那個蓮花肉胎。被老爺拿劍劈開後,頓時綻開滿屋沁人撲鼻的濃烈荷香。
肉胎裏蜷縮着一個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全身肌膚都白淨極了,密發烏黑,眉間一點紅痣。似血珠,似朱砂,瞧着簡直好看得不得了。
有嘴甜的侍女笑着恭賀,說夫人向來最喜蓮花,這生下的娃娃說不定也是天上某位尊神手裏的蓮花化來,是極好的祥瑞之兆。
衆人一片又驚又奇,也紛紛附和稱是。
正說尊神,天邊便飄來一只祥雲伴身的蒼鶴。背上坐一位慈眉善目,松形鶴骨的老人,正是太乙天尊。
李靖顯然認識對方,當即就朝他拜了拜,連忙請太乙天尊進屋,命人将那蓮花裏的奶娃娃抱給天尊看。
那是他剛出生的孩子,他卻吓得抱一抱也不敢。
太乙将娃娃接過來,很親昵地摟在手臂裏,目光打量着他,指尖點一點他眉間朱砂痣,眼神中恍若有霧氣籠罩,讓人看不真切。
不知怎麽的,葉挽秋總覺得太乙天尊這個動作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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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來青川君也總愛這樣,遇到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便用手輕輕點一點她眉間的紅蓮印,然後笑起來。
太乙也笑,給他取了名字叫哪吒,送他一環金光燦爛的法器名曰乾坤圈,戴在娃娃脖頸上。
接着,他又伸手一招,取出一條緋豔流光的紅綢來:“還有這混天绫,也照着囑托送給你了。”
說來也怪,混天绫剛蓋在哪吒身上,他便立刻醒過來了。烏黑清澈的眼睛望着這條無風自動的紅豔豔紗綢,像是發呆那樣地久久望着,張口便是:“霞光起了。”
剛出生的孩子便會說話,周圍人皆是不可思議地驚嘆起來。
而太乙則眨眨眼睛,像是有些詫異,繼而垂着視線望着他,輕言細語問:“你想去找霞光嗎?”
哪吒不答,只仍舊望着混天绫呆愣少頃,接着轉頭看着他,似乎這才徹底醒過來。
他低頭揪着混天绫玩了玩,又摸摸乾坤圈,眼中已經沒有剛才的愣神,只有純然天真的孩子氣:“你是誰?這些又是什麽?”
太乙松口氣,再度微笑起來。
他告訴李靖,此子天生天賜,降世于陳塘關李家便是有一份薄緣,來這裏也是為了改變陳塘關的氣運。不過他終究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切且等他長大成人再說。
李靖恭敬彎腰擡手:“既如此,就請天尊将這小神仙收做徒弟吧。”
太乙爽快答應,又逗了哪吒一會兒,承諾過幾日再來看他。等他再大一點,就将他接去乾元山修行。
哪吒懵懂答應着。
太乙又拿出一套織繡精細的白色天衣,說是送給他當衣裳穿着。
哪吒瞧了瞧,搖頭拒絕:“不喜歡,不喜歡。”
老神仙樂呵呵地笑:“還是個挑剔的小娃娃。說吧,你想要什麽樣的?”
哪吒擡手舉起混天绫,不假思索道:“紅的!霞光一樣的紅!”
太乙聞言,凝神細望他片刻,還是展顏一笑:“那就紅的,也襯你。”
說罷,他伸手一指,原本白淨的天衣立刻化作霞紅色,晃眼地明豔招搖。
哪吒這下才笑了,自己便接過衣裳好好穿上,又脆生生道:“謝謝師父。”
太乙走後又過半日,天色垂暮向晚。
這樣的時光流逝在夢裏不過短短一瞬,屋內的陽光便倏然改變了。光線如流水匆匆淌過,原本清亮的光色迅速沉澱為黃昏的微黃。
門口小厮進來傳話說:“老爺,龍宮使者懸息大人來了。”
李靖一驚,連忙道:“快快請進。”
葉挽秋看到這裏,感覺有些奇怪:“懸息是海族?”
可她記得那綠眼妪說過,懸息是住在妖界與舊墟接壤處的,即使是在妖靈口中也被稱為怪物。
哪吒搖搖頭:“不是。他找上東海,成為龍宮使者,只是因為我在陳塘關。而東海正好可以是他能用的一把刀。”
說話間,一個身穿藍黑華服的男人走了進來,兜帽之下是一張格外年輕俊秀的臉孔。眉眼精致,氣質陰郁。
他明明站在暮光最盛之處,身姿挺拔,面帶笑意。可他整個人的氣質卻讓人無端想起了月夜下的黑色樹林,透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
“聽聞李總兵喜得貴子,特來慶賀。”說罷,他讓人送上幾斛光潤柔粉的深海珍珠,以及一些玉化的珍貴紅珊瑚。
“小小心意,可供夫人賞玩一笑。”懸息道。
“大人太客氣了。”看得出李靖收得并不自在。
“可否讓我見見這位貴公子?”懸息又問。
“大人請随我來。”
走至後院,幾個侍女正在用夫人之前做好的老虎玩偶逗哪吒開心。但小娃娃好像對這些東西都不感興趣,只喜歡追逐着那條混天绫玩。
見到有人來,侍女們紛紛退下。哪吒則回頭看着李靖和懸息:“爹爹,他是誰?”
“這是龍宮使者,懸息大人。哪吒快快行禮拜見。”
李靖這麽說了,哪吒卻絲毫不聽,也不拿出任何恭敬的模樣,只挑着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鳳眼看着他,不言不語。
懸息亦站在原地望着他,好像面前這孩子是什麽不能近身的鬼怪:“哪吒?”
他眯着眼睛微微思索:“驅邪除惡意為‘哪’,滅盡煞魔意為‘吒’,是個不得了的好名字。可是李總兵起的?”
“非也非也,是這孩子的師父,太乙天尊賜下的名字。”
“太乙天尊麽……”懸息重複着,臉上挂着淡淡假笑,眼中格外陰沉。
“那他額間紅痣從何而來?”
“天生便有。”
“這樣啊。”懸息第一次露出有點意外的神情。
緊接着,他很快收斂神色端詳着哪吒,微微彎下腰,一縷雪白色的長發從肩頭滑落下來。深黑眼睛浸潤在兜帽的陰影裏,看着格外吓人。
“不過說起來,李總兵這孩子,可是在今日醜時出生的?”懸息問。
“大人猜測正是。”
懸息安靜一瞬,驀地笑起來,眼睛卻依舊冷冰冰的:“萬年不遇的雙陽年,驚蟄醜時所生。這可是天賜将星的非凡命格。只不過……”
“不過什麽?”李靖追問。
懸息直起身體,沒有回答。李靖意識到什麽,旋即讓人來将哪吒帶走到別處去。
待再也看不見那幾個侍女與哪吒後,懸息才轉頭看着他,解釋:“只不過,這孩子命刻一千七百殺戒,怕也是個天生殺星,兇戾之氣太重。遲早會給周圍人甚至整個陳塘關招來滅頂之災。”
李靖大驚失色:“可……天尊方才說,這孩子是來改變陳塘關氣運……”
說到這裏,他立刻噤聲,臉色蒼白,似乎是知道自己失言說錯話了。
懸息瞥他一眼,目光銳利,卻也不問責,只道:“改變氣運便一定是朝好的方向變化嗎?這孩子是天上降下的神仙,與你,與夫人,與陳塘關千千萬萬人都沒有聯系。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想,太乙天尊一定也這麽說過吧?只是沒有我說得這般直白罷了。”
“确實如此……”
“你瞧瞧,這孩子你剛才就叫不動他。往後,你更管束不住。你是凡人,李總兵,怎麽管得住那天上的神仙。這孩子可不是你的孩子,是天神托了你家原本三公子的肉身降臨世間罷了。你可別搞錯了身份。”
李靖聽完,臉色已是難看至極。
葉挽秋則聽出來了其中意思,反應過來:“他,他這分明是在告訴你……我是說,在告訴李靖,你根本不是他的孩子。甚至是說……”
她有些說不下去。而哪吒則淡淡接下去道:“甚至是在說,就是我殺了他們原本的第三個孩子,又将他奪舍占身才出生于世間。”
“所以,李靖從一開始就恨我。”
甚至不只是李靖。
随着懸息登門總兵府,算出李家三子天賜殺相,會改變陳塘關氣運的消息被傳出去。原本驚嘆于哪吒身帶祥瑞之象出生的民衆,紛紛又都改了觀念,開始懷疑這孩子是來毀了陳塘關的。
這種情緒一直潛伏着,滋生着,發酵着。而東海龍宮也不知怎麽回事,開始逐年發難,索要人牲做祭的胃口越來越大,甚至時常出現海妖出水吞吃平民的事情。
直到哪吒六歲那年從乾元山學藝歸來,在海邊打死了一個吃人的巡海夜叉,一切矛盾終于爆發。
“我聽聞在那之前,其實東海和陳塘關之間這種用人牲換取風調雨順,出海謀生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
“的确如此。”
“那為什麽東海會忽然發難,非要逼死陳塘關所有人不可?”葉挽秋說完,自己也意識到,“因為懸息?!”
哪吒點點頭:“自古以來,四海之間便一直有個傳統。四龍王輪流坐鎮,持龍珠成為四海領袖,擔神界之職。但百年前,因為人間與妖魔界的界限一直不甚明晰,時常有動亂出現,神界隕落了不少仙靈。所以,天帝預備将這個原本由四龍王輪流擔任的神職徹底定下來。”
“為了能在這次晉神試煉中獲取成功,四海龍王都開始想盡辦法提升修為。”
“而最快的辦法,就是用凡人的魂魄。”葉挽秋明白過來,但又覺得不太對,“可為什麽東海非得在三太子你出生以後才這樣大肆動手?”
“因為懸息告訴龍王,還有比吞噬人類魂魄更快的辦法。”
“是什麽?”
她問,腦海裏卻回想起當初青川君說過的,東海發難并非意在人牲,而是沖着哪吒去的。
果然,哪吒緊接着回答:“我的本源靈珠。只有我毀去肉身自盡以後,靈珠才會被得到。”
葉挽秋怔在原地。
夢境再次變化,這次定格在了懸息與一戶人家交談時的場景。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懸息做得不多,但是效果顯著,而且手法幹淨,很是漂亮。”
“在陳塘關,他以龍宮使者的身份,将随時得以出海謀生的特權交給了其中幾戶人家。時常還有海妖為他們送來海中珍寶出城售賣,讓他們從普通百姓一躍成為家財萬貫的富裕之商。”
“有了這樣的好處,他們自然不願意看到現狀被打破,也尤為反對我想要推翻東海的舉動。”
“而其他人見到這樣的美事,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也就同樣學着他們的做法。反對我,讨好龍宮,以求飛黃騰達,攢夠錢財從此離開陳塘關。”
“總而言之,誰阻礙我,恨我,誰就能有資格出海捕魚采珠。”
“而那些因為失去親眷而同樣痛恨東海,不願屈從的人,則會越來越貧窮,落魄。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聽從懸息和龍宮的命令。”
哪吒看着正朝懸息跪地感謝的人。葉挽秋認出對方正是剛才那段回憶裏,第一個拿刀刺向哪吒,怒吼他是殺星,是他害了陳塘關的人。
他沒有責怪那些人任何,只淡淡道:“畢生活路被他人握在手裏,城內百姓自然對他言聽計從。”
葉挽秋看着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七年時間,我大半都在乾元山度過,随師父去四方歷練。等再回來時,陳塘關的人幾乎都已經恨透了我。”
“可三太子說了,東海只是懸息手裏的一把刀。所以真正想要得到三太子本源靈珠的人,是懸息自己,對嗎?”葉挽秋問,“否則他怎麽願意為他人做嫁衣,平白無故助東海龍王登上神位?”
“你猜到了。”哪吒看着她笑了笑,“他知曉我師父是太乙天尊,自然無法直接朝我下手。且靈珠只能是我自願放棄肉身才能得到,所以他花幾年時間,在陳塘關布了這樣一個局。”
“他到底是什麽人?要三太子你的靈珠做什麽?”她皺起眉尖。
面前夢境再度如融水墨色,扭散着消失開。他們重新回到總兵府,哪吒曾經所住的屋子前。
“一千年前,我和師父在三危山中擒獲懸息,将他從此關進神界天牢。”哪吒說,“但不管是浮秘鏡還是冥界孽鏡臺,都無法找出他的過往記憶與來歷。師父說懸息本就魂魄不全,找不出也是正常。”
“魂魄不全?”
“他的三魂七魄皆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還能保持神志?那另一半在哪兒?”
哪吒搖頭:“沒有找到。所以他所能記得的就只有奪取我的本源靈珠這一件事,再怎麽審訊也無從得知另一半有全部記憶的魂魄在何處。”
“但他之前在妖界是住在舊墟附近……”葉挽秋沉吟幾秒,忽然想到,“玉陰娘娘?”
“什麽?”
“用冰蠶蠱和景煜來尋找逢亂必出,平定天下的少年将軍,不就是玉陰娘娘嗎?”她說,“而且他們也不知道玉陰娘娘的身份,只知道要替她找到這麽一個人。再加上龍骨石失蹤……所有事都是沖三太子你來的。也許,懸息的來歷也和玉陰娘娘有關。”
不過說完,她又隐約覺得哪裏不太對:“可是東海之禍時,三太子你才剛出生。懸息怎麽就會指名道姓地找上你?玉陰娘娘也在找你……難道是為了給懸息報仇?”
她說的這些,哪吒不是沒有想到過。但時隔太過久遠,且線索瑣碎,千頭萬緒,一時間根本無法查清。
尤其回想起景煜當初剛從鎮妖樓中複蘇,見到葉挽秋的第一眼便立刻下跪,稱呼她為玉陰娘娘。
因此若真說最讓哪吒意料之外也看不明白的,應該是葉挽秋的來歷才對。
但他并沒有将這些說出來,只安靜看了她片刻後,忽然轉開話題:“陪我去別處看看吧。”
“好。”
他們來到總兵府花園裏,這裏的景象比其他地方都要清晰。哪吒望着一處涼亭,默然許久。
“怎麽了?”葉挽秋問。
“我母親過去很喜歡在那兒乘涼,讀書。”
她知曉這是觸及了他傷心事,于是想要讓他轉移注意力,便伸手指了指樹蔭之後那座瓦牆皆黑的屋子,看起來有點像是祠堂:“那,那邊是什麽?”
哪吒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僵住幾秒,帶着她走過去,将門打開。
“進來吧。”他說。
葉挽秋走進去,發現這正是之前夢境裏,李靖用來關哪吒禁閉的那間屋子。
裏面空間很大,到處擺放着海中礁石做成的容器。它們體積不算大,看上去只能用來裝盛一些草藥或酒水,但她總感覺這裏面放着的不會是這麽平常的東西。
于是她問:“這些是什麽?”
哪吒看着那些海石罐子,靜靜地說:“所有被東海吞吃過的凡人的眼珠。”
“眼……什麽?”葉挽秋沒明白。
“海妖每吃掉一個人,就會挖出他的一只眼珠裝進這礁石做成的罐子裏,讓人送到總兵府門口。目的是為了提醒我,這些人都是因為我才會死。”
哪吒回答,聲音并不帶多少情緒,可那種至今未散的恨意卻依舊淺淡地流露出來。
“李靖将這些裝着眼珠的罐子放在這間屋子裏。每次我忤逆他的意願,他就會讓我來這裏跪上一天,讓這些被我害死的人親眼看着我忏悔。”
他說着,又忽然笑起來:“不過他不知道。我來這裏一次,就只會更恨東海一分,也不斷發誓,我總有一天會屠了東海龍族滿門。”
葉挽秋望着他。
她能感覺到,即使并沒有對李靖與東海有任何屈服。但這些人的死卻真實地背負在了哪吒身上,成為了整個夢境的核心,也成為了将他困在陳塘關裏幾千年也走不出來的心魇。
尤其在過往夢境裏,她經常看見哪吒會對着那些再尋常不過的父子發呆,似乎是在羨慕着什麽。
甚至到了水淹陳塘關的最後關頭,哪吒也仍然望着李靖,喚他爹爹,好像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一把。
直到他終于發現,原來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也憎恨着他。他期待的東西,從始至終都只是自己心裏構建出的幻影罷了。
他終于被他保護着人們,還有被他的仇人,聯手逼死在城門之下。
“三太子,你有怨過那些傷害你的人嗎?”葉挽秋問。
哪吒還沒回答,便聽見她又繼續說:“也許有過,但也只是很短暫的一瞬。因為你更理解,他們無法反抗東海,更不敢反抗。所以在被懸息以利誘導以後,他們會為了謀生恨上你,你也可以原諒。”
“就像三太子你之前說過的。為了活下去,人的天性會驅使他們不管對同類還是異類,都變得格外殘忍。”
“但即使想通了,這個地方還是保存下來,留在你的夢境裏。是因為……你覺得你當初确實沒有做到你想做的。”
“你知道雖然你做了正确的事,但因為你那時力量不夠,無法一擊便将東海徹底打垮,所以你的反抗為他人招來了殺身之禍。你覺得這其實也算是你的過錯,并一直在為此自責。”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即使三太子你并不喜歡如今的神界,卻還是願意服從神界的規定,願意暫且收斂自我受制于天規之下,做了這手握兵權的中壇元帥。你需要神界的助力,需要這些和你同樣心系人間安定,六界和平的兵将們和你一起。”
“畢竟陳塘關的事,你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了。”
所以在聽到龍骨石失蹤以後,他會情緒波動得格外明顯。甚至後悔當初應該不惜代價,直接以淨念蓮火分離那些被龍王拿去養護敖丙屍身的凡人魂靈。
“正是因為這樣的心病,才會讓三太子你一直被這些噩夢糾纏。也讓你在成神以後,對每一個在陳塘關無辜被害的凡人都格外關照。看着他們在轉世以後過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你才終于放心一些。”
“而如今,風祁山下發生過的事,以及龍骨石的失蹤,讓你又想起了陳塘關。所以你又被困在這個夢裏了。”
“你也在。”哪吒注視着她。
葉挽秋眨眨眼睛,糾正:“對。我也在這裏,我陪你一起。”
哪吒眨眨眼睛看着她,向來沉冷的眸子裏泛出層層微亮柔色,像是被風拂亂的冬夜湖面。
他有點驚訝自己此刻的鎮靜。
對于葉挽秋這樣将他心裏所有意識到的,以及沒有意識到的舊傷都直白點破的行為,他居然沒有一點反感。
明明之前不管是蔚黎古神還是太乙,只要和他提到相關的事,他都會直接面色不善地跳過這個話題。
而她緊接着說:“我知道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也知道這句話我在之前的夢裏就已經說過。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應該一直被困在這裏。”
她說完,看了看周圍那些石頭罐子,忽然伸手拿起一個,将它狠狠砸碎在地上。
礁石瞬間碎裂開,裏面卻什麽都沒有。
哪吒愣一下。
蓮花之身沒有心跳,沒有體溫。
可在她摔破這罐子的瞬間,他卻分明感覺那聲破碎的聲音似乎回蕩在他空洞的胸口裏,重疊成第一聲心跳。
“你看。”葉挽秋對他說,“都不見了。三太子你也可以從此從這個夢裏醒過來,再也不必為它困擾了。”
都不見了。
都消失了。
都過去了。
哪吒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麽。
可鮮活得過于陌生的情感讓他反而僵硬在原地,連聲音都被攥住,也說不出話,只能看着她繼續将那些礁石罐子一個接一個摔在地上。
她看起來是那麽生氣,也那麽心疼。神情決絕的模樣像極了她在風祁山下,砸毀季祖公廟時的樣子。
無數石罐破裂清脆的聲音像是封凍已久的冰層正在寸寸裂開,有花朵不斷從冰下鑽破縫隙,肆意又熱烈地生長出來,最後又紛紛化作一種激烈而複雜的感情。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倒退回去。
城門之下,被劍刎散的無數紅鳥在徘徊幾千年後,終于又回到脖頸間再次溫暖他,融回他冰涼無溫的身軀中,讓蓮花在火焰裏重新長出血肉,喚回他以為自己已經早就已經失去的期待與愛的能力。
“仙箬。”哪吒開口,第一次認真喊她。
他以為自己會叫她的名字,但下意識喊出口的卻是她的小字。
仙箬。
三百年前,太乙曾笑着叫他過來,為青川君家的女兒選一個好名字:“這三字皆是草藥之名。”
“丹取自丹參,可寧心除煩。”
“仙取自威靈仙,可祛風鎮痛,消骨骾。”
“箬是白芨別稱,箬蘭草,可去腐生肌。”
所以這兩個小字的真正寓意是,抛卻過往煩憂與曾經滲透入骨,骾喉咳血的苦痛,從此重獲新生,未來一片美好。
而哪吒為她選了後者,仙箬。
太乙頗有興味地問:“為何覺得這個更好?”
“既要祝願重獲新生,那便是已經從過往所有苦難中得到解脫,此後不留舊傷,不餘牽挂。”哪吒這樣回答。
而她的确人如其名,是這天地間唯一能以靈識消除他蓮花化身烈症的存在,又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保護了哪吒三百年。
而現在,她正在拼盡全力破壞着這個噩夢的核心,想要将它劈開,摧毀,踏碎,把他從這個壓抑了幾千年的噩夢裏救出去。
看着葉挽秋一排接一排地砸碎着那些罐子,推倒周圍燭臺,用力掀翻那張刻有“思罪臺”字樣的沉重木桌,将那三個字毀得面目全非,又氣憤不過地再旁邊補上一句“思你爹個頭”。
哪吒忽然笑起來。
格外愉快,格外輕松,也格外驕傲。
他知道自己沒有看錯,葉挽秋和他在骨子裏就是有一部分很像。
于是,哪吒很快走上前,和她一起砸碎着那些空蕩蕩的罐子,又轉身去伸手扯下那些寫着“靜跪思過,寧心反省”的竹簡,将它用力撕碎了丢在一邊。
做完這一切後,葉挽秋看着哪吒,忽然伸手摘下自己左耳上的耳墜,一并扔進那堆狼藉裏。
看見哪吒不解的眼神,她堅定回答:“我記得三太子說過,陳塘關不喜僰人,視之為異類。而你也是他們眼裏的異類,所以戴僰人習俗的單只耳飾。”
“現在我們都是了。”
哪吒面色一怔,聽到她繼續說:“燒了這些東西,往後你再也不會被這個夢困住了。”
他凝神注視着葉挽秋,墨色眼瞳裏像是镌刻般清晰映照着她的模樣。
片刻後,哪吒眼眸微彎,臉上浮起一抹清淺而驚豔的笑意,然後依言擡手。
指尖竄出團團火焰,頃刻間便将遍地碎片,整個房間,整個夢境都徹底點燃,完全照亮。
葉挽秋站在火光裏看着他,臉上笑容明豔非常,身形則慢慢消散開:“那麽,晚安。”
火光吞沒了整個夢境。
她消失的那瞬間,哪吒莫名有種想要挽留對方的沖動,不自覺朝她伸手,名字湧到唇邊。
可一睜開眼,他卻獨自醒在三鳳宮的一片清淨月色裏。
銀白無暇的光芒,像是少女鐘愛的那一身白衣,溫柔安靜地籠罩着他。
哪吒出神地望着那輪明月,忽然坐起身,将生辰那日葉挽秋送他的那枚藏魂晶拿出來,慢慢收緊手指,握在手心。
濃烈的平和安寧感包圍住他。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絲毫抗拒,只坦然接受并放任自己沉溺進這份溫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