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發展經濟學和經濟學說史兩門考試,在同一天完成。

出考場時,徐今遙頂着昨晚通宵複習熬出來的黑眼圈,不忘和祁紉夏對答案:

“夏夏,多選第二題,是不是ACD啊?我排了好久,覺得都是對的。”

“還有判斷最後一題,我聽別人對答案,都說是錯的,可我看不出來啊。”

……

祁紉夏聽她心驚膽戰地念了一路,最後似乎有些柳暗花明的意思,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耶!只要最後的綜合分析別太離譜,我應該可以及格!”

她轉而緊緊抱住祁紉夏,“夏夏,多虧了你的筆記!愛死你了……”

祁紉夏被她抱得喘不過氣,笑着說道:“到校門口了,趕緊放開我。我今天要回家的。”

“欸?今天不是周末啊。”徐今遙好奇。

“我媽調班,周末就不回家了,今天回去吃頓飯。”

徐今遙羨慕道:“唉,家在本地就是好,我都一學期沒吃家裏做的飯了。”

她家在隔壁市,到黎川要搭乘兩個小時的高鐵,加上專心複習考研,這學期開學以來,就沒回過家。

和室友道別之後,祁紉夏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李素蘭在一家制造業工廠做辦公室工作,每月工資不高,但勝在穩定清閑。她今天和同事調了周末的值班,早早就下班回來,等着祁紉夏一起吃晚飯。

“媽,我回來了。”

祁紉夏進了家門就聞見一陣香氣,“是松鼠鳜魚的味道!”

李素蘭端着碗筷從廚房出來,笑意盈盈:“回來了啊,快來吃飯吧。今晚都是你愛吃的菜。”

上下午各一場的考試,确實耗費腦細胞,祁紉夏自覺肚子空空,洗了手坐在餐桌前,迫不及待地動了筷子。

“前陣子聽你說保研的事,最近定了嗎?”李素蘭舀了一碗雞湯,放在祁紉夏面前。

“具體的資格名單還沒出來,不過我問過輔導員了,根據我前兩年半的成績和綜測,只要剩下的幾門考試不出太大差錯,一般不會有問題。”

從小到大,祁紉夏從沒讓李素蘭擔心過她的學業。

她讀離家最近的小學和初中,中考直接以全市第九名進了黎川一中,高考穩穩當當地考進黎川大學的經濟學專業。

她是李素蘭的驕傲。

“你放平心态,好好去考就是了,”李素蘭給她夾菜,“要買什麽書看,盡管和媽媽說,媽給你錢。”

祁紉夏的放下筷子,端起那碗熱騰騰的雞湯。

雞是李素蘭起了大早去郊區農貿市場現殺現買的,商戶說是自己家散養的土雞,比超市裏賣的飼料雞金貴不少。

祁紉夏就着碗沿,慢慢喝了一口金黃色的雞湯,擡頭瞥了一眼李素蘭。

“媽,我們學院的研究生,只要符合篩選條件,就能報名參加國外名校交流的項目。”

李素蘭咀嚼的動作慢下來。

“學費什麽的,都是學校出,但是生活費要自理。”祁紉夏只挑重點說,“如果交流期間表現優秀,很可能得到教授的額推薦信,到時候就能申請在那邊讀博。”

李素蘭明白了女兒的意思。

“好呀,你要是想去,媽媽肯定支持你,”她表示贊成,“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家裏多少有點積蓄。讀書的事情,媽媽砸鍋賣鐵也要幫你的。”

得到母親的首肯和支持,祁紉夏心中反而生出幾許歉疚。

留學所需的花費不菲,雖然家中并無外債,外公外婆也留了一筆財産,但這些年下來究竟還剩多少,她也不知情。

大一的時候,祁紉夏以為家中條件不好,在學校圖書館做過一段時間的兼職,想自己賺點生活費。

後來不知怎麽被李素蘭知道了。她罕見地動了氣,叫祁紉夏無論如何都不許分心,只要管好自己的學習。

于是勤工儉學不了了之。

她還陷在從前突至的回憶裏,卻聽李素蘭又說:“你想去哪個國家,哪座城市?如果花費真的很多,我想,要不然去找你爸……”

“不行!”

還不等她說完,祁紉夏匆匆打斷,“絕對不行!我寧願不讀,也不會去找祁建洲。”

她的反應十分激烈,使得李素蘭不得不趕緊止住了話題:“好好好,不說這個……吃飯吧。”

祁紉夏卻吃不下。

她偶爾會猝然意識到一個事實,母親對祁家的态度,比自己要溫和得多。

“媽,”她胡亂地用筷子攪着碗裏的米飯,“你就不恨他們嗎?”

李素蘭捧着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祁紉夏以為她就要開始訴說生活的不易,已經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原理,然而她的語氣平靜得如同無波古井:“夏夏,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知道,恨——是世上最沒有用處的東西。”

凝望着面色如常的李素蘭,祁紉夏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一張明顯經歷了時間蹉跎的臉,風霜刀劍,歲月亦會敗美人。

李素蘭和祁建洲年少相識,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祁建洲卻選擇了家中行商的趙瑞儀,只給李素蘭留下一句聊勝于無的“抱歉”。

那時,李素蘭已經懷孕。

同年,祁越和祁紉夏先後出生。

祁越甚至比祁紉夏還大兩個月。

恨沒有用嗎?

祁紉夏倒不覺得。

至少,它比愛強烈。

*

沿着門口的三級踏跺,經過兩側抱鼓石,進門入眼便是一道六邊形空窗,透出後頭深碧的竹影重重。

過游廊,南向花園裏齊整地鋪了海棠紋花磚,六角亭臨着錦鯉池,旁邊種一棵高大的石榴樹,正是結果時節,綠葉掩映間,紅色的石榴相當惹眼。

花匠日日登門,此刻正在修剪一叢長勢很好的木芙蓉,見談铮回來,停下手裏活計,微微鞠躬。

談铮簡略點頭算作回應,腳下步伐愈快,推門進了正廳。

“大哥,二哥,我回來了。”

望見廳裏有人,談铮出聲道。

兩個人影,一站一坐——站着的,是談铮的雙胞胎兄弟談銘;坐在沙發上喝茶的,是談家大哥談鈞。

“嗯,回來就好。”談鈞循聲轉來視線,淡淡說道,“比約定時間遲了一會兒,是公司的事情耽擱了嗎?”

談铮緩步上前,和談鈞隔了一段距離坐下,“是,和技術部的幾個人開了個會。”

談銘從口袋裏摸出一盒香煙,自己銜了一支在嘴邊,和談鈞笑道:“大哥,三弟現在可比我們忙。”

他和談铮是異卵雙胞胎,長得并不像,反而和談鈞更肖似些,吞雲吐霧時,眉眼間很有幾分不馴。

香煙的氣味在空中緩緩缭繞,談铮靜靜說道:“我的公司也不過初具規模,和家裏的比起來,算不上成氣候。”

談鈞把手裏的汝窯天青釉茶盞一放,搭着腿道:“你別謙虛,上過新聞,也去大學裏開過講座,市值擺在那裏,怎麽就比我們差呢。”

談铮的嘴角略揚了一絲弧度,然而眼神實在不像是笑。

談家原先的主要産業,就是談父談競成的礦業公司,在工業急速發展的年月裏,擴張得相當迅猛。

談競成去世後,長子談鈞成了公司實際上的話事人,談銘和談铮各持股份,擔任管理職務。

但好景不長,近年來,原先的業務模式弊端漸顯,轉型時期困難重重,股價一度震蕩。

在此情形下,談铮大學時和同學創辦的公司反而蒸蒸日上,即便他識趣地向談鈞自請放棄自己的全部持股,也未能遮掩這種對比,反而愈加襯得他的意氣風發。

“你工作忙,我也不耽誤你時間,就直說了,”談鈞終于切入正題,“我聽說,祁建洲剛剛在南美談成一筆合作,那邊的資源很豐富,和祁家合作的集團,在當地的礦産協會裏很有能量。公司現在的發展難破瓶頸,相對比較明朗的路,就是把目光投向外面。”

談铮點頭,“我知道。”

順便将前一陣拜訪祁家的事情粗略說了一遍,當然,沒講到涉及祁紉夏的部分。

談鈞沒發話,談銘倒是皺了眉:“聽你的意思,祁家就是還沒答應了?”

“……”談铮斟酌,“暫時沒有很明确的表态。”

談鈞臉色微沉,“小铮,雖然你現在在公司裏沒有實際擔任職務,但名下股份和小銘一模一樣,這更是爸爸留下來的産業,是我們談家的根基。我只問你,你在祁家面前,真的有拿出你為你自己公司奔走的那副态勢嗎?”

這話已經是赤/裸/裸的懷疑。

談铮盯着談鈞,不由得冷笑:“大哥,何必誅心?你是爸爸的兒子,我同樣是,難道你認為,我會希望談家的産業就此衰敗麽?”

談銘原本作壁上觀,自顧自剝荔枝吃,聞言擡頭道:“你也別怪大哥說話不好聽。你現在的大部分精力,本來就在你自己那邊,這可是事實。你仔細想想,有多久沒回公司看過了?”

談铮深覺可笑,心想當初你們二人聯手給我坐冷板凳時,倒是沒料想到今天的局面。

他正要争辯,忽聽樓上傳來一道細弱的聲線:“孩子們,你們在說什麽?是吵架了嗎?”

兄弟三人皆是一怔,擡頭往樓上看去,只見一個瘦削蕭索的身影憑欄而立,朝樓下不安地張望。

“媽,您怎麽出來了?”

談鈞趕忙上樓扶住孟寧,又斥責跟在她身邊的傭人,“你們怎麽照顧的?我媽要是磕了碰了,你們負得起責任?”

孟寧拉住他,“哎……你別和她們生氣,是我自己覺得今天精神還可以,就想下床走動走動。走到門口,又聽見你們的說話聲,才過來看看的。”

說罷,她再上前一步,拉過了談铮身後的談銘和談铮的手,“你們,沒有吵架吧?”

談铮和談銘對視一眼,達成了無聲的默契。

“沒有。”聲音都整齊。

孟寧這才放心。

她本就患有哮喘,生下雙胞胎後,身子一直不大好,四十歲之後,神經衰弱愈加嚴重,四處求醫無果,已經到了沒有安眠藥無法入睡的地步。

兄弟三人為她聘請了專職看護,二十四小時輪班貼身照看,平時則盡量少出門。

“你們啊,從小就打打鬧鬧的,”孟寧咳嗽兩聲,輕微喘着氣,“小铮平時就少回家,今天難得三人齊全,咳咳……千萬,咳……不要吵架……”

談銘擔憂道:“媽,你還是回卧室躺着吧,咳嗽這麽厲害。”

談鈞:“我明天叫醫生再上門一趟。最近天氣不好,有可能感冒。”

孟寧已經沒力氣說話,靠着看護的攙扶才勉強站住,眼神卻直直望着小兒子。

談铮了然,“媽,您放心休息吧,我會常回來看望的。”

孟寧終于妥協,拖着枯葉似的身軀,返身回了卧室。

房門關上,兄友弟恭的戲碼也到此為止。談铮率先下樓,沒說一句話。

他隐約聽見身後談銘的抱怨:“我們家老三的脾氣真是一天比一天大……大哥,你也不管管他……”

直到走出大門,把那一兩句閑言碎語徹底抛諸腦後,談铮才終于覺得痛快。

他深深吸氣,湧入肺腑的,只有院子裏的花木清香。

長夏濃蔭裏,他剛剛從一場無形的硝煙裏脫身出來,大腦的疲憊才得到緩解。

可偏在這個時候,祁紉夏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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