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距離正式放暑假還有兩周的時間,期末考試幾乎已經完畢,唯獨剩了一門産業組織理論留在最後。
沈蔓領到畢業證和學位證,在學校額外逗留了幾天,用來拍畢業紀念照,以及和兩位室友外出吃飯。
本來說好了AA,但沈蔓財大氣粗地趕在兩人之前結了賬,說是自己好歹算是半個社會人,不能再讓她們學生掏錢。
六月下旬,沈蔓辦妥畢業離校手續,登上了回家的航班。三零五宿舍,正式變成了雙人間。
接到念姨電話時,祁紉夏正在和宿舍的洗衣機較勁。
洗衣機是她們大一那年購置的,買的也是正規品牌,近來不知抽了什麽風,運行時的動靜極大,甚至洗着洗着就會離開原地,漂移到陽臺的邊緣。
祁紉夏單腳壓制住洗衣機的一角,試圖遏制它的躁動,放在桌上的手機卻在此時響起。
她飛速跑進室內接起電話,轉身回到陽臺繼續和離家出走的洗衣機作鬥争:“喂?”
“喂,小妹,我是念姨。”
聽見念姨的聲音,祁紉夏心中頓時冒了寒氣。“出什麽事了?奶奶她情況不好嗎?”
“……是啊,”念姨憂心忡忡,“上次你來看過沒多久,老夫人就忽然開始發燒,吃了藥挂了水,稍微好轉一陣子,昨天又燒起來了。”
祁紉夏心焦:“醫生來看過沒有?祁建洲他們就不管管嗎?”
“醫生來看過,說是肺部感染,最好要住院,但是老夫人不願意。先生本來想把設備搬回家,再請醫護專門照料,但是夫人不同意,就這麽僵着了。”
祁紉夏冷冷道:“趙瑞儀憑什麽不同意?祁建洲也就這麽妥協了?”
念姨不好評論,只能懇求道:“小妹,老夫人現在低燒昏睡,夢裏斷斷續續念你名字。我想,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能不能……”
聽着耳邊洗衣機怪異的轟鳴,祁紉夏沉默了。
上次她去祁家,已經鬧得相當不愉快。祁建洲信誓旦旦地保證家中無人,偏偏趙瑞儀殺了個回馬槍,祁紉夏簡直要懷疑是不是他倆串通一氣來耍她的。
這次如若再冒險登門,還不知要惹出怎樣的紛争。
“……念姨,”沉寂許久,祁紉夏說,“不是我不想來,只是你也知道趙瑞儀和祁越他們的脾氣。要是再被撞上,我真的不知道會鬧成什麽樣。”
“我明白,我明白,”念姨嗫嚅,“但是,小妹,老夫人現在最想見的一定是你。我覺得,如果你能來勸上一勸,老夫人說不定就願意去醫院了。”
在瀕臨脫缰的噪聲裏,祁紉夏的嘆息顯得那麽微不可聞,如一滴遁入洋流的雨水,了無聲息。
滾筒終于停止運轉,“滴滴滴”的三聲,代表這輪無序的嘈雜終于結束。
祁紉夏認輸似的,對電話裏說道:“趙瑞儀他們什麽時候不在家?我盡量抽時間過來。”
念姨喜道:“好,我去問,小妹你等我消息,到時候放心來就是。”
*
星期六的下午,祁紉夏再一次來了敦化南路。
念姨在小區門口接她,保安沒攔。
“奶奶今天退燒了嗎?”祁紉夏跟她往祁家走,擔憂地問。
念姨:“昨天請醫生來打了一針,今天倒是沒再燒起來,不過精神還是不濟,什麽都不肯吃。”
祁紉夏一開始還存了猶疑,覺得是否是念姨擔心自己不肯來,着意誇大了奶奶的病情,然而等到進了祁佩芳的房間,看見她病氣蒼蒼的臉,才知念姨全無誇張成分。
“奶奶,我來看你了,”祁紉夏坐到床邊,心疼地說,“病成這樣,怎麽也不去醫院呢?”
祁佩芳還在輸液,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手背上,已經有好幾個針孔。
見了祁紉夏,她驚喜道:“夏夏,你怎麽來了?今天不用上學嗎?”
“老夫人,今天是星期六,”念姨在旁替她調節點滴速度,“小妹擔心您的身體,特意從家裏趕過來看您。”
“唉,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多嘴。”祁佩芳微笑着斥了她一句,“夏夏,我沒事的,就是人年紀上來了,抵抗力下降,小感冒而已。”
祁紉夏:“哪有感冒這樣久的?奶奶,你可不能瞞我。”
她伸手去試祁佩芳額頭的溫度,倒還算正常,又檢查了醫生開給她的藥,确實是普通感冒發燒的處方藥,心稍微放下來些。
“夏夏,我真的沒事,你看,今天都退燒了。”
祁佩芳說着卻又咳嗽。
祁紉夏見狀,斂眉正色道:“奶奶,您得去醫院,雖然是小病,也不能拖太久。”
祁佩芳正要辯解,忽從房間未拉嚴的窗簾縫隙中看見花園裏的情景——趙瑞儀撐着太陽傘,高跟鞋踩的搖曳生姿,一步一扭地從大門口進來。
她瞬間變了臉色,推着祁紉夏道:“夏夏……她回來了,你……快走,悄悄地走……”
她沒有提及任何一個姓名,卻讓祁紉夏立即反應過來所謂的“她”是誰。
像是為了印證祁佩芳的話一般,下一秒,客廳裏就傳來趙瑞儀高揚得刺耳的聲音:“劉媽,給我倒一杯果汁來,要冰鎮的,外面熱死了。”
祁紉夏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念姨。
對方同樣驚慌失色,連連擺手道:“我也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夫人要回來!”
來不及了。
祁紉夏只有這一個念頭。
雖然她可以不顧體面地從祁佩芳的房間翻窗而出,但是此時此刻,她的鞋,正擺在入戶門口。
她用極短的時間冷靜下來,頃刻間就有了決斷——無論如何,不能讓戰火彌漫到奶奶這裏。
客廳裏,趙瑞儀把手裏的太陽鏡丢在一邊,随手接過劉媽托盤中的蘋果汁,“劉媽,順便幫我把鞋子收一收,今天這雙有點劃痕了,直接丢掉就行。”
劉媽應聲而去,到了門口,她忽然輕輕“咦”了一聲。
“這鞋……”
趙瑞儀今天的購物行程不太順利,原先看好的一個限量款包包被人捷足先登,氣得逛也逛不下去,直接叫司機提前開回了家。
聽見劉媽的嘟囔,她更是沒好氣,走上前問:“又怎麽了?連丢東西都要我教你嗎?”
“不不不,太太,我是說,這雙鞋……”劉媽指着地上那雙眼生的帆布鞋,遲疑地擡眼望向趙瑞儀。
看清那雙鞋的樣式,趙瑞儀的臉色迅速黑了下來。她握着玻璃杯的手輕輕顫抖,雙眼圓瞪,指着這雙鞋對着無人的客廳厲聲道:“是誰?是哪個不要臉的未經允許偷溜進我家?!”
祁佩芳的房門開了。
祁紉夏從中走了出來。
她的面色帶着一種奇異的蒼白,而眼裏卻分明無懼,迎上趙瑞儀的眼神,不卑不亢道:“實在抱歉,是我。”
趙瑞儀卻是一愣。
看見那雙明顯屬于年輕女孩的帆布鞋時,她首先想到的,是祁建洲在外頭招惹了什麽狐貍精,竟到了對方已經有膽量大搖大擺上門的地步。
然而出現的反倒是祁紉夏,她的心中沒來由地一松,仿佛汽車就要墜下懸崖前,臨門一腳的急剎。
但不過眨眼的功夫,她又冷了眼神,對着祁紉夏咄咄質問:“我還真沒說錯,果然是個不要臉的。看來,上次罵你罵輕了,居然還有膽子來我家。”
祁佩芳尚未入睡,祁紉夏不願和她吵架,徑直走到門口,準備換鞋離開。
趙瑞儀豈能容忍,一把擰住祁紉夏的胳膊,“你當這裏是你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她極其輕蔑地上下打量面前的女孩,“上次差點偷了我家的錢,這次不知道又順手牽羊了什麽?——想走可以,先讓我搜搜身,确定什麽東西都沒有了,再放你走。”
祁紉夏難以置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搜身?”
“荒唐……你有什麽權利搜我的身?”
趙瑞儀“咚”地将手裏的玻璃杯往櫃子上一放。
杯子是江戶切子,五千多塊錢一只,趙瑞儀和祁建洲吵架時順手摔了不少,家裏還沒來得及補貨,如今她手裏的正是僅存的最後一個。
“憑我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趙瑞儀一字一頓道。
她咬着牙對身邊下令:“劉媽,把她給我推到大門口,渾身上下,所有能藏東西的地方,一個也不許放過!”
劉媽一驚:這哪裏是搜身,分明是羞辱。
即便別墅區裏不像外頭大街人來人往,到底住着百來戶人家,動辄就會有人經過祁家門口,在那裏動人衣服,豈不是鬧得人盡皆知?
劉媽雖然為祁家做事,心中到底有輕重,因此勸道:“太太,這恐怕……不太合适……”
趙瑞儀瞪她一眼:“你還想不想幹了?連我的吩咐都不聽了嗎?”
劉媽左右為難,一時間還真不敢貿然動手。趙瑞儀怒不可遏:“好,好,你既然和老鼠見了貓似的怕她,我就自己來!”
她立時上手推搡,果真要把祁紉夏推出屋子。
到了這個地步,祁紉夏已經絕無忍讓的道理,立刻反手推回去。
誰知,趙瑞儀盛怒之下力氣極大,牢牢地鉗住祁紉夏的手臂。她勒令劉媽道:“劉媽!就在這裏,給我搜她的身!”
聽見不用鬧到公共場合去,劉媽大大松了一口氣,對着苦苦掙脫趙瑞儀不得的祁紉夏象征性地說了一句“得罪”,便往她的口袋摸索去。
祁紉夏悲憤交加,驟然爆發出一股力氣,掙脫開趙瑞儀的鉗制,緊緊攥住劉媽的手腕,“你們瘋了!信不信我報警!”
她的話音剛落,忽覺肩頭一涼,竟是趙瑞儀一把将她短袖上衣的半邊扯至上臂,整個肩頭都暴露在空氣中。
趁祁紉夏單手還抓着劉媽,趙瑞儀輕而易舉地制住她的另一只手,惡狠狠道:“劉媽,給我搜!”
要論平時,趙瑞儀只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而面對祁紉夏,力氣簡直非同尋常。祁紉夏的手臂被她拽得生疼,眼看劉媽又要動手,情急之下,她低頭一口咬在了趙瑞儀的胳膊上。
“啊!”
趙瑞儀尖叫一聲,痛得立刻撒了手,捂着手臂上的一圈牙印,不敢置信:“你……你敢咬我?!”
祁紉夏把衣服拉好,冷笑回敬:“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趙女士,你最好自重,否則可不只是留個印子這麽簡單。”
劉媽早被吓得松手退開,心知這種局面自己絕不該摻和,識趣地退到了廚房。
趙瑞儀又怎甘心自己落了下風,眼看搜身不成,怒火攻心之下,她順手抄起旁邊櫃子上的蘋果汁,直直朝着祁紉夏潑去。
但祁紉夏早有防備,閃身一避,只有手背沾上了幾滴黏膩。
“哐”的一聲。
那只價格不菲的水晶玻璃杯,被趙瑞儀狠狠掼在了地上。
“夏夏,瑞儀,你們……你們不要吵了……”
不知什麽時候,祁佩芳已從卧室裏出來。她顫巍巍走着,身後跟着高舉吊瓶的念姨,滿臉的無可奈何。
趙瑞儀毫無收斂之意,反而對着祁佩芳語氣生硬道:“媽,這丫頭不老實,看着清清白白一張臉,心裏不知憋了什麽壞水。這種人,絕對不能再進我們祁家的門。”
祁佩芳一聽,頓時憂心如焚,“瑞儀,夏夏是好孩子……”
她生怕趙瑞儀再對祁紉夏發難,上前幾步想要勸阻,卻沒看見地上正是趙瑞儀先前潑灑出來的蘋果汁。
一腳踏上去,祁佩芳瞬間打了滑,直挺挺地往後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