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祁紉夏的生日在八月九日。

這天是農歷七月初六,七夕節的頭一天,且趕上了周末,白日裏晴空如洗。電視新聞直播街頭采訪,記着随機走訪了幾家花店,店主無一不喜氣洋洋,直說這幾天的銷量相當可觀。

開在街角的蛋糕店——就是祁紉夏買了十幾年生日蛋糕的那家——如今也與時俱進,用起了更貴的動物奶油,上線外賣業務,全城皆可配送。

當然,價格也水漲船高,一個六寸的奶油蛋糕,要将近三百塊錢。

李素蘭不愛吃甜口,象征性地吃了祁紉夏切給她的一小塊,便連連說飽腹,收拾了碗筷去廚房洗碗。

祁紉夏把剩下沒吃完的部分放進冰箱,走到陽臺望了眼外面漸沉的天色,心事重重。

從早上起床開始,她就在等一個人的消息。

可惜,直到現在都沒等到。

“夏夏,還不出門嗎?”李素蘭擦幹淨手,走到她身後問,“不是說今晚約了同學去玩嗎?”

祁紉夏回頭,勉強控制住不自然的表情:“嗯,準備了。”

這本來是她用來解釋自己出門的緣由,現在遲遲沒有等到邀約,反而顯得滑稽。但是話已經放出去,她一時不好反悔,只能回房間換好衣服,拿了帆布包出門。

實在不行,就權當散步了。

祁紉夏在心裏安慰自己。

今天的晚飯早,直到她來到外面的大街上,也才不過六點半,盛夏時節的天空,現下還沒黑透,晚霞絢麗到了極致,如色澤鮮豔的雲錦,鋪陳在天際。

沿途經過了一家花店。

祁紉夏想到早上看的新聞,情不自禁停下了腳步,低頭欣賞門口桶裏的鮮花。

“美女,買花嗎?”店主見有人來,熱情地出來招呼,“要是有中意的,最好趁今天哦。”

祁紉夏疑惑:“為什麽?”

店主笑:“明天是七夕節,就不賣這個價啦。”

原來是要漲價。祁紉夏恍然大悟。

她複又打量桶中花束,只見旁邊的标簽紙上,用粗體記號筆寫了“香槟玫瑰”幾個字,後頭跟着标價,單看數字,并不覺得怎麽,但仔細一瞧,原來只是單獨一支的單價,頓時覺得貴不可攀起來。

明天居然還要漲價。

祁紉夏暗自腹诽,同時疑心這玫瑰其實是披了馬甲的月季。

聲音便是在此時傳來的:

“想要花嗎?”

祁紉夏有瞬間的錯愕,猛然回頭,背後果真就是談铮的身影。

“臨時有事耽擱了一陣,實在抱歉。”

他臂彎裏還搭着一件西裝外套,顯然是從一個冷氣充足的室內場合過來的,車鑰匙攥在手裏,看來是沒帶助理。

嚴格說來,兩人之間并未做出明确的約定,但他倒像是早就默認了一般,上來的額第一句話就是道歉,叫祁紉夏反而不好再計較。

“沒事的,我也只是出來散散步。”她說。

談铮上前半步,低下頭,淡淡掃了眼缤紛的鮮花,“喜歡哪一種?”他問祁紉夏。

她卻搖頭:“算了,我不怎麽喜歡花。”

談铮微有詫異:“為什麽不喜歡?”

“買回去只能開那麽幾天,怪沒意思的。”

祁紉夏低頭望着腳邊的花束,有幾片花瓣的邊緣已經輕微泛着黃,顯出和嬌豔顏色格格不入的枯敗之意,店主大約忙于生意,也無暇騰出手更換,只能任由着它們在晚風裏蕭瑟。

談铮聞言而笑:“看來如果想要送你花,還得連着花園一起送。”

祁紉夏睨他一眼,“這是損我呢?”

談铮笑而不語。

他偏了偏頭,眼熟的黑色汽車就停在路邊,車标一亮,再如何都低調不起來,惹得許多路人回頭。

“上車吧,”他終于發出邀請,“帶你去玩。”

*

祁紉夏沒想到,談铮會直接帶她去海邊。

黎川本來就是濱海城市,每逢節假日,總有不少游客從外地趕來欣賞海景。教過祁紉夏計量經濟學的那位教授,他家中夫人的主業,便是經營海邊的一家民宿,據說年收入很不錯。

從市區開到海邊,暮色已經很深。

這個時間,海邊游人稀少,長堤上只零星停了幾輛車,空中孤月一輪,映着濤聲不絕的漆黑海面,愈顯得孤寂。

“就是這裏?”下了車,祁紉夏詫異地打量四周,“你別怨我多想,這裏怎麽看都像是……法制節目裏絕佳的抛.屍現場。”

談铮舉起雙手,無奈做投降狀,“向你保證,我身上絕對沒有兇器。”

說完,他朝遠處一個朦胧有亮光的地方揚了揚下巴,“放心,那裏才是我們的目的地。”

祁紉夏半信半疑,跟在他身後,朝所指的方向走去。

這會兒剛入夜,天色尚呈現出一種濃郁到極致的深藍,海面并不平靜,因着缺乏照明,肉眼看去,一層一層的海浪猶如一道道白色的絲線,連綿不斷地往岸上侵襲而來。

腳下沙灘觸感綿軟,祁紉夏稍稍落後談铮半個身位,腳步和着潮聲。

直到走得近了,她才終于看清那片光亮究竟是什麽——

一頂巨大的戶外天幕帳篷下,燈帶璀璨,淺色氣球纏繞着絲帶,迎風招展。鮮花鋪了一地,乍眼看上去,仿佛是金黃色的砂礫裏,長出來一叢又一叢的白色玫瑰。

祁紉夏挪不動腳步了。

她的呼吸紊亂了片刻,甚至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這個夢一樣的場景的主角,到底是誰。

察覺到她怔在原地,談铮回頭,唇邊噙着笑,不說話,只看着祁紉夏。

寫有“happy birthday”的裝飾彩帶,其實已經明白無誤地昭示了這裏為誰而布置。

“是你……”祁紉夏遲疑着問,“為了我,專門弄的這個?”

談铮沉吟,誠實說道:“不可否認,其中也有淩森的功勞。但……”

他迎上祁紉夏探究的眼神,忽地一笑,“你過來看看。”

帳篷底下,安然擺着兩人的露營桌椅,長條的合金折疊桌上,正放着一只透明的蛋糕盒。

純白色奶油抹面,正中插蠟燭,沿着弧形邊緣,裝飾有不規則的奶油霜花朵,都是低飽和度的橘粉色,每朵大小不過拇指,形态各異,做得十分精細,足以想見費了不少功夫。

“我的手工實在不好,練習了好幾天,不知道做廢了多少個,才勉強做出一個能看的。”談铮說,“天氣這麽熱,它跟着車子一路颠簸過來,萬幸沒化。”

蠟燭的下方,精細地描着祁紉夏的姓名縮寫,像一個無聲的專屬烙印。

與之對望,祁紉夏只感覺心髒處一陣悶悶的酸脹。

介于驚異與歡喜之間。

談铮勾住包裝盒系帶的一角,緩慢地扯開,形狀優雅的蝴蝶結随着他的動作逐漸松散,最終頹然垂落在桌面。

打火機一響,蠟燭燃起。

“我猜你應該已經吃過蛋糕許過願了,不過,也沒人規定不能許兩次願望。”談铮端起蛋糕底托,讓蠟燭躍動的火光正好與祁紉夏視線平齊,照亮了她的瞳孔。

“再吹一次蠟燭吧。這次的誠心是雙倍,一定能靈驗。”

這話任誰聽了,都要以為是無可挑剔的真心。

連談铮自己都這麽覺得。

風湧過來的時候,祁紉夏正好許完願,睜開眼吹蠟燭。

火焰顫了兩下,倏然熄滅。

不知是因她還是因風。

*

吹完蠟燭沒多久,他們碰上一隊來這裏夜游的高中生。

據他們自己介紹,一行人是今年剛高考完的美術生,來黎川畢業旅行,今天已是最後一天,明早就将啓程回家。

見了祁紉夏和談铮的陣仗,他們理所當然地把兩人認作在此約會慶生的情侶。興之所至,其中一個女生臨時起意,從背上琴盒裏拿出吉他,即興彈唱了一首粵語歌。

“游遍了天下

前路的風景蓋着了煙霞

蒙閉的雙眼

未明白拈上你是何代價

彼此亦另有他

……”

美術生開口,音樂天賦同樣不俗,祁紉夏聽得入神,沒注意到曲調行進至最纏綿悱恻時,談铮滿含着心緒,望過來的那雙深寂眼睛。

後來,生日蛋糕的大部分,被他們送給了這群學生。

祁紉夏自己留了一小塊,但她早已吃過晚飯,胃容量有限,最後剩下一點沒吃完。

她本來存着抱歉,畢竟是談铮的一番心意,如果被白白浪費,實在是可惜。

未成想,談铮接過她的紙碟,毫不計較地吃了。

祁紉夏錯愕在原地,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

海浪拍沙的聲音掩蓋住她的心跳,晴朗的夜晚,月亮的光耀十分皎潔,一切不可言說的情緒,似乎都能被照得無處遁形。

又只剩他們兩人了。

談铮裝備充足,從露營車裏拿了煙花出來,往沙灘上一放,金屬打火機跟着往祁紉夏面前遞:“玩不玩?”

像哄小孩的話。

然而手裏的工具,卻絕非什麽兒童玩具。

祁紉夏笑着接過來,果斷堅定地說:“當然要玩。”

談铮教她用砂輪打火機,火苗湊過去舔舐引線,兩秒不到,就“唰”地燃起一束極為耀眼的煙花。

火星子噴泉似的往周邊飛濺,祁紉夏卻不怕,樂呵呵地去點下一個。

她的動作敏捷,頃刻之間,帳篷前已經亮起一排了火樹銀花,亮如白晝。

“離那麽近,擔心燎着頭發,”談铮适時把她往後拉,語氣裏竟有幾分敬佩,“你倒是真不怕這個。”

小推車裏的煙花已經消耗殆盡,祁紉夏将打火機交還給談铮,“是啊,小時候和幾個鄰居過年放鞭炮,他們膽子小,都是我去點的。”

她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發梢,似在查看是否真如他所言,“一開始的時候,心裏确實有點發怵,不過後來就好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哦?那你們現在還有來往嗎?”

“早就沒有了,”祁紉夏垂下眼簾,“他們陸陸續續地搬家,到我念中學的時候,樓裏就沒有同齡人了。”

談铮心生感慨,剛想說話,卻又聽她說:“出生的嬰兒倒是有,不分白天黑夜地哭,非常……煩人。”

她停頓的那一秒,似乎在努力找尋一個聽起來不那麽尖銳的貶義詞,但顯然沒找到,不免讓談铮會心一笑:“聽起來,你忍耐得很辛苦。”

“當然,”祁紉夏說,“不幸中的萬幸,在我讀高三之前,那個小孩也上幼兒園了,聲波攻擊才終于落下帷幕。”

早在蛋糕分完的時候,橫亘在兩張椅子之間的折疊桌就已經被撤去,此時兩人并肩而坐,膝蓋挨得很近,似乎只要稍微動一動,就會碰抵在一起。

談铮調暗了燈光亮度,投映在沙地上的個影子,也逐漸變得昏暗模糊,像遇水溶解的紙,從邊緣開始漸漸消融。

這是個适合談心的夜晚,在進行下一步之前,談铮忽然想聽聽祁紉夏的從前。

那段在他視線之外,令她之所以成為她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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