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祁紉夏生日的前三天,她的某張銀行卡收到了一筆十萬元的轉賬。
彙款人,祁建洲。
這是祁紉夏每年生日前夕的固定節目,也是祁建洲展示他為數不多的良知的時刻。
小時候,這些錢都是李素蘭幫忙收着,為此專門開了一張銀行卡;等到祁紉夏年滿十八歲,李素蘭向她告知實情,同時把銀行卡交給了她。
起初,祁紉夏并不願意接受這筆錢。
所謂“拿人的手軟”,收下這筆錢,無疑是把自己相當一部分的尊嚴拱手相讓,由着施舍之人随心踐踏。
但李素蘭卻勸她,今後日子還有那麽長,指不定有急需用錢的時候,倒不妨暫時存着,等到祁紉夏将來有了自己的存款,再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如此,祁紉夏才勉強留了這張卡。
不過祁建洲這回打的錢,遠遠超出了之前的任何一次。
事出反常,祁紉夏當即給祁建洲打了電話。
電話響到最後一秒才被接起,祁建洲不快的聲音傳來:“你打電話就不能挑個時候?我這會兒很忙,沒工夫和你吵架。”
祁紉夏不悅地皺了眉,語速飛快道:“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剛剛我收到一筆十萬的轉賬,就想問問你,為什麽要轉這麽多錢?”
祁建洲語氣平平:“每年你生日,我都會轉一筆錢給你,也算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一點心意。掐指算算,你快要大學畢業了,馬上就能自己養活自己,所以這十萬,是我給你的最後一筆錢。”
“對于你,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祁紉夏一哂。
“仁義”二字從祁建洲嘴裏說出來,可信度不比樹上的麻雀高多少,甚至還不及後者動聽。
“知道了。”她撂下一句話,電話挂得很快。
下一秒就換衣服準備出門。
她受夠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窩囊氣。今天,她必須要把那張卡裏的所有錢,一分不少地轉還給祁建洲,再把卡注銷。
他想擺足施舍的架子,她偏不讓他如願。
*
銀行在仁化路附近就有家支行,設在大路邊。
祁紉夏憋着一口氣,撐一把太陽傘,走得腳下生風,直到銀行對面的十字路口等紅燈時才停下。
雖然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的光景,日頭早有傾頹西山之勢,但體感溫度依舊很高。祁紉夏一路暴走,距離縱然沒多遠,身上卻也出了不少汗。
出門之前,她沒喝太多水,這會兒倒是覺得口渴,眼見旁邊有家便利店,沒怎麽猶豫,進去買了瓶冰涼的礦泉水,站在店門口灌了大半瓶。
終于清爽下來。
紅燈轉綠,祁紉夏正要過馬路,眼角餘光卻被便利店旁邊的豎着的一塊小黑板吸引了注意。
——“優質房源:仁化路小區,套內面積87平方米,中低樓層步梯房,交通便利,業主急售,價格可商議。”
她擡眼瞧了瞧店門口招牌,果然緊挨着便利店的,就是一家房屋中介。
中介……
祁紉夏心念一動,一條嶄新的思路頓時豁然開朗。她調轉方向,徑直走進那家門可羅雀的店鋪。
這個點鐘來的,絕對算是稀客,打着領帶的中介一看有客上門,立馬賠了笑迎上來:“您好,請問是要買房嗎?”
祁紉夏環顧一圈,謹慎道:“不知道你們這裏,有沒有我想要的房源。”
中介見過的買房客不少,對各類人群的交易成功率早就在腦海裏形成一張清清楚楚的表,打眼一看祁紉夏,頂多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自然不屬于成功率高的那撥,一時有些洩氣。
“您想要什麽樣的房源?”不過他的态度還是客客氣氣,“這一片區的,就數我們家的房源最豐富。”
“就後面這個小區,一樓的兩居室,面積不用太大,采光好一些,最好近期就能出手。”
祁紉夏有備而來,背書似的說了條件。
中介聽完,在頭腦中搜尋了一會兒,摸着下巴說道:“同時滿足這幾個條件的,怕是沒有。要不您放寬點條件,比如旁邊的小區,或是二樓、三樓?”
“恐怕不能。”祁紉夏異常嚴格,“真的沒有?”
中介皺着眉頭,想了很久才說:“不久前,我們确實成交過一套符合您條件的房子,可是人家已經賣出去了,這麽短時間,還真找不出來一模一樣的。”
祁紉夏心裏一輕,追問道:“你們還可以聯系到買主嗎?”
中介露出為難的神色:“這……”
“或者您直接告訴我,買家是不是姓談?”
中介一愣,否認得很快:“不,不是。”
祁紉夏心裏的希望破滅了。
“……那位先生,姓淩。”
*
黎川的晚高峰從五點多一些的時候開始,高新區企業密集,早早就有了車水馬龍的架勢,單向四個車道,依舊顯得捉襟見肘。
淩森正和同事通電話,一邊看着手表時間往公司大門外走。
今天外地的合作方登門拜訪,整個下午,他就沒閑下來過,談铮更不用說,精神高度緊繃,臨近尾聲時得空去衛生間洗臉,按着太陽穴和他說頭痛。
“淩助理。”
一個聲音絆住了淩森的腳步。
淩森順聲音來向看去,眼裏深有驚訝。
“祁小姐?”通話恰好結束,他放下了手機,“你找我?”
祁紉夏從花壇後面走出來,額頭上沁了一層汗,看是等了有一陣子。
“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不知道你現在方不方便?”
淩森歉然,“是很緊要的問題嗎?談總叫我下來買藥,比較着急,如果祁小姐願意等一會兒,我很高興解答你的問題。”
祁紉夏疑惑:“談铮叫你買藥?他怎麽了?”
淩森:“可能是連軸轉了兩天,精神比較疲憊,有些頭疼。”
“頭疼?很嚴重嗎?”祁紉夏沒發覺自己語氣裏的着急,“我和你一起去,行不行?”
淩森猶豫了:“可是談總還在工作。”
“我可以在門口等,或者,你随便安排個地方,我很安靜的,絕對不會打擾你們。”
淩森的眼神透着幾分捉摸不定。
他在談铮身邊做事很久,當然看得出談铮對待祁紉夏的态度頗為特別。
但這種“特別”的含義實在廣闊,他暫時沒覺得兩人之間有什麽深層次的關系。別的不說,如果談總真的喜歡這個女孩,上次約她出去,就不該由他去接人。
不過祁紉夏在他這兒的印象不錯,算是識大體,他沉吟片刻,說:“那就請祁小姐跟我來。”
公司旁邊就是一家規模可觀的藥店,淩森熟門熟路地買了所需藥品,大步流星地往回趕,祁紉夏快步跟着,有那麽幾個瞬間,幾乎忘了自己此行所為何事。
淩森回去的時候,合作方已經到了正門口,兩輛黑色商務車前後停着,談铮面上滿是和氣笑容,客套着為他們送行。
待到商務車遠去,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揉太陽穴,表情管理即刻失效,眉間紋路很深,平添了許多冷厲。
“談總,您要的藥。”淩森上前,把手裏的盒子遞了過去。
談铮接過,三兩下拆了包裝,剝出一個藥片,連水也不用,直接吞了下去。
他緩了幾秒,正想開口和淩森囑咐未盡事宜,眼光忽地一頓。
打扮簡素的女孩,滿臉的憂色,那雙形狀漂亮、宛如蘊了無際深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夏夏?”連談铮自己都說不上原因,他的第一個動作竟是下意識地藏藥,“你怎麽來了?”
祁紉夏看見他明顯有些蒼白的唇色,不是滋味。
“我有話想問你。”
談铮把藥盒塞回給淩森,朝樓裏方向揚了揚頭,“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帶你進去。”
這回,是确确實實只有他們兩人了。
其實已經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時間點,站在頂層辦公室的玻璃窗前往下看,便能見到陸陸續續走出辦公樓的職員。
談铮的公司雖然還在上升期,但早過了最苦最累的創業初期,人員規模擴張了幾番,加班反而不嚴重。
“你頭疼好些了嗎?”
談铮給自己倒了杯溫水,随手解下領帶搭在椅背上,“還行。也是老毛病了,習慣就好。”
祁紉夏沒聽他提起過,“老毛病?”
談铮故作輕松:“就是剛出來創業那會兒,和手底下員工一起熬夜寫代碼熬的。有時候累了,就會犯這個毛病。”
祁紉夏凝視他搭在膝蓋上的一雙手,修長幹淨,凸起的青筋和骨骼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張力,似乎有某股力量亟待突破平靜的桎梏,即将噴薄而出。
“你想問我什麽?”談铮沒忘記她的來意。
祁紉夏深吸一口氣,迎上他不見底的眼神:“我家那棟樓的一層,有套房子被賣了。”
“嗯。”
“我今天聽說,買房的人,姓淩。”
“嗯,是淩森,”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談铮不可能聽不出來,索性挑明了說道,“我讓他去買的。”
“為什麽?”
談铮用那雙雕塑品似的手捧住黑色的陶瓷杯,眼神無比溫和地看向祁紉夏:“你想聽到什麽答案?”
她的眼睛澄澈,卻有不容忽視的堅定:“我想聽實話。”
談铮緩緩放下杯子,陶瓷杯底和玻璃茶幾接觸,碰出玉碎一樣的剛烈聲響,牽着祁紉夏的某條神經顫了顫。
“實話是……”
“等等,你別說!”
祁紉夏頭次品嘗到情怯的味道,惶急打斷他的話。
“你別說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剩下的話被生硬地遏住,談铮并不生氣,只是柔和一笑:“我猜,這段時間裏,困擾你的問題不止這一個。如果還有別的想問的,盡管問就是,我很有時間。”
祁紉夏受到了鼓勵,且誠如談铮所言,她心裏确實攢了幾個疑問,唯一能解答的人,就是談铮。
“你那天,為什麽要突然請我看電影?”
“因為看到了你的朋友圈。”
“徽山居門口,為什麽要虛晃一槍來和我搭讪?”
“因為想和你說說話。”
……
祁紉夏問不下去了。
她忽然後知後覺,這似乎又是談铮的一個陷阱,假借讓她道出心中疑問之名,把某些暧昧不能明的心緒,光明正大地宣之于口。
見她沉默,談铮笑着:“不問了?”
祁紉夏搖頭,輕聲說:“不問了。”
辦公室裏,冷氣開得很足,祁紉夏身心冰火兩重天,下意識避開談铮的目光,急不可耐地轉移話題:“這好像……是我第三次來你辦公室。”
“還數着次數呢?”談铮開玩笑一樣的語氣,“要不,等你集滿幾次之後,我就把門口牌子的名字換成你的?”
被他這麽一說,祁紉夏也跟着彎了唇:“行呀,你退位讓賢,我保準不虧待你。”
兩人都知道是玩笑,但說得有來有回,仿佛将來種種已經躍然眼前,反倒徹底把萦繞未散的那幾許幽微情愫,按進了深不見底的陰影裏去。
祁紉夏清了清嗓子,略帶些鄭重,坐姿筆直,“既然知道自己有頭疼的毛病,藥就該常備,別等到發作起來才着急去找。”
談铮看着她靜靜微笑:“——謹記。”
他心中翻着日歷。
距離祁紉夏的生日,還有四天時間。
按理說,對他這樣的管理者和執行者,四天甚至足夠策劃一場有些規格的大型會議。
他不該有猶疑。
只可惜,他要面對的,并非利字當頭的商人。
而是一個鮮活生動的祁紉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