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秋分已經過了,北半球的晝夜模式悄然更替。

白晝讓渡出主動權,任由黑夜一寸一寸地侵占它的土地。

祁紉夏到達談铮家時,本來就已是薄暮昏昏的時分,等到談铮把菜端上桌,兩人安穩對坐,外頭的天色已經黑得濃透。

談铮為祁紉夏盛了一碗湯,推到她面前。“試試這個。”

瓷白的碗裏,湯汁反着瑩瑩的光,幾朵松茸浮在湯面上冒了頭,仔細嗅聞,不難察覺其中淡淡的中藥香。

“你放了當歸?”

祁紉夏只識得一種,雖覺得談铮應該還放了別的藥材,卻也說不出其他。

談铮點頭道:“還有黃芪。我最近才在網上看來的菜譜,算是第一次上手實踐,味道怎麽樣?”

祁紉夏拿了小湯勺,慢慢喝了幾口。

初入口時,充盈口腔味蕾的,是湯裏長時間炖煮的溫甘,細細回味時,松茸的鮮香餘韻長留,大大中和了藥材的清苦,反溢出一種別樣的甜。

“好喝。”

無需華麗辭藻,最簡單的兩個字,即代表了祁紉夏的最高評價,“看來,你做廚子也很有天分。”

“這一行暫未考慮涉足,”談铮拿起筷子夾菜,動作斯文優雅,話裏卻是暗示,“你要是喜歡,只能多往我這兒跑幾趟了。”

祁紉夏聞言,擡頭粲然一笑:“你肯讓我吃白食?”

談铮挑眉:“有何不可?”

還真是願打願挨的架勢。

餐桌上的玻璃花瓶裏插着一束顏色清新的鮮花,秀氣得格格不入。祁紉夏起初尚未注意,這會兒餘光一瞥,忽而覺得眼熟。

“這花……”她遲疑着說,“怎麽那麽像,我社團表演時候,戴的花冠的搭配?”

洋桔梗、山茶、尤加利和綠鈴草。

如出一轍的用材。

“嗯,是一樣的。”

祁紉夏終于從這寡淡的幾個字裏,品讀出一絲非同尋常。

“記得這麽清楚啊,”她笑得像個得逞的獵手,揶揄之意滿滿,“難為你都認得。”

談铮并不引以為怯,他早就向祁紉夏剖白過自己的蓄謀良久,一時間證據暴露,倒是相當自适。

“其實也不難。”他淡淡說道,“記住顏色和樣子,再找幾家花店問一問,差不多就能知道了。”

這話不無道理,祁紉夏亦知,要想弄明白花的品種并非難事,難的是時常換水養護,況且這種鮮切花過幾天就會枯敗,一束換下,就要有一束新的頂上,這番功夫才實屬磨人。

她不知這是第幾束,也無意去深究,但熟悉的花葉太能觸動回憶,她驟然想起和談铮剛剛重逢的時候——

那時,哪知兩人會有今天。

安靜無言地吃了片刻,祁紉夏試探着問:“你大學畢業之後,就直接回黎川了嗎?”

談铮颔首,眼神無聲詢問她何意。

祁紉夏笑了笑:“真是神奇。你這五年都在黎川,我卻再也沒有見過你。”

談铮這才明白她的意思,解釋道:“我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忙自己公司的事。創業初期,我甚至一直住在辦公室,出門不是見客戶,就是去開會,幾乎沒什麽個人時間。”

胃裏暖飽之意漸漸泛上來,祁紉夏停下筷子,咬着下唇,斟酌說道:“也沒去祁家嗎?我……偶爾去那裏,一直沒有看見你。”

談铮托着碗的手有瞬間的僵硬,随即淡然笑笑:“回來之後,我的确沒怎麽去過他們家裏。祁家那兩兄弟,你也知道,都是喜歡到處去玩的人,有時候倒是會在外面碰見。”

祁家并非他們之間的禁忌話題,但不知什麽緣故,話一說到這裏,餐桌上的氣氛,忽有了細微的凝滞。

祁紉夏面不改色,把飯碗一推,“我吃飽了。”

她拿過旁邊的罐裝啤酒,對談铮晃了晃,“喝不喝?”

談铮接過,指節一彎,鍁開了拉環。

“當然喝。”

啤酒香順着開口湧出來,這罐已開的被他遞給祁紉夏,随後才開另一罐給自己。

他們隔着空氣碰杯。

酒液入喉,初嘗味道是苦。

祁紉夏早有心理準備,只是真正品嘗時,表情還是沒控制住,眉頭蹙得極深。

“真難喝。”她發自真心地說。

談铮忍俊不禁,哧地笑道:“不喜歡嗎?那就別喝了,冰箱裏有氣泡水。”

祁紉夏卻固執地搖頭,“不行。今天本來就想喝酒,不想打退堂鼓。”

她像喝中藥似的,屏氣灌了一大口,用最快的速度咽下去,生怕舌頭嘗出味道。

怪了,這麽難喝的東西,竟然也會有人因之成瘾?

祁紉夏捏着罐子,盯着印在表面的配料表,滿臉一言難盡。

反觀談铮的姿态,就要閑适許多,此種度數的酒飲,對他而言,實在只是開胃菜的水平。

他暗暗觀察祁紉夏的反應,思索自己是否要額外開一次酒櫃。否則相差過于懸殊,明明是兩人的對酌,反倒像是他故意灌她酒似的。

“可你那時,是怎麽想到去學計算機的?”

祁紉夏的問題,打斷了談铮短暫的走神。

“真要說出來,你肯定覺得我幼稚,”談铮語氣自嘲,悶了口酒,“當初,我純粹是為了和家裏對着幹的。”

祁紉夏未曾料想到會是這般回答,“為什麽?”

“因為……”談铮的眼神一沉,往事倏忽浮現,“我想做點不一樣的。”

不是承襲家族産業,更不是仰他人鼻息,而是開拓一個完完全全屬于他自己的王國。

不用受任何人掣肘的王國。

祁紉夏若有所思,望着他微笑:“現在看來,你已經做到了。”

“可還不夠。”

談铮把易拉罐中的剩餘液體一飲而盡,定定地回視祁紉夏,眉心深擰。

“……遠遠不夠。”

埋藏在皮膚下的某根神經猝然一跳。

祁紉夏握着易拉罐的手用了力,罐身中間塌下去一個凹陷,“你想不想,進軍其他行業?比如……”

“跨境,供應鏈?”

黎川最出名、規模最大的供應鏈運營企業,有且只有一家。

而且姓祁。

酒勁似乎順着血管蔓延上來,祁紉夏的心跳越來越快。

她期待着談铮的答複。

期待他給出一個确切、肯定的,甚至能讓她所厭之人去深淵的答複。

談铮手裏的罐子已經空了,他輕而易舉地将之捏扁,變成一個薄薄的怪異形狀,被棄置于桌上。

“那也太心急了,”談铮的笑着伸手揉一揉祁紉夏的頭發,“涉足什麽行業,不僅要看我自身,更要看對手實力。你也知道,在這行,祁董事長的根基很深厚,不是憑我一時半會兒就能超越過去的。”

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祁紉夏心裏還是驟然一空,像被抽了半截的魂。她思忖着談铮所說的“一時半會兒”,究竟只是托詞,還是真的要徐徐圖之,沒留神他接下來的半句:

“……我要籌謀的根本,不在別處。”

*

酒罐子很快空了。

鋁制易拉罐被祁紉夏拿在手裏捏來捏去,玩具似的,響聲清脆,罐中殘存的幾滴酒液滾落在桌面,金黃的色澤鮮亮。

祁紉夏這會兒才慢慢品出酒裏的一點麥香,單手撐着下巴,對談铮說;“其實……好像也沒有那麽難喝。”

見她精神和語速都還如常,談铮便知她應該未醉,于是準備起身收拾餐桌殘局,一邊說道:“要不要溫水或者茶葉?備一點,防止你待會兒胃裏不舒服。”

祁紉夏卻說:“我想出去散步。”

談铮差點沒反應過來。

“散步?”他瞧了瞧窗外,再掃一眼時間,“你确定?”

祁紉夏認真地說:“确定。”

談铮垂着眼簾思考片刻,仿佛這是個幹系重大的問題,必須審慎。

“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他話裏混着無奈而縱容的嘆息,“我陪你去。”

走出小區,僅僅一街之隔,就是繁華商圈。

祁紉夏牽着談铮的手,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一邊擡頭仰望對面的高樓。

“原來你每天往窗外看到的,是這樣的風景。”她喃喃說道。

“鋼鐵森林,看久了其實很無趣。”談铮放慢腳步,和祁紉夏保持步調一致,“裏面基本都是公司,有時候我十一二點到家,往對面一看,還有不少亮着燈的辦公室,心情實在複雜。”

祁紉夏淺笑着看向他:“是真情實感心疼別人加班辛苦,還是擔心自己潛在的競争對手拼命太過,将來有一舉超越你的風險?”

談铮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低聲說道:“被你一眼看穿了。”

工作日的夜晚,附近人流卻熙熙攘攘。遠遠地,祁紉夏看見一家接着一家的奢侈品商店,風格各異的logo大而惹眼,金燈華麗璀璨,連綿成片,猶如異世界的入口。

穿過這片街區的風,不僅帶來殘夏強弩之末的暖熱,更滲透着商業CBD的紙醉金迷。接連兩輛邁凱倫呼嘯而過,給街道留下引擎聲的陣陣震響。

他們出來已有不短的時間,談铮看一眼手表,問道:“你們宿舍的門禁幾點?”

“十點半。”

談铮在心裏估算路上耗時,“還要再走一會兒嗎?我怕會耽誤你回去。”

夜風一吹,祁紉夏并未覺得神智清明,反而有點酒後昏沉的勁頭。但理智顯然尚在,她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來想做什麽。

“談铮,”她停下腳步,擡眼直視他,“我們大四點名,沒那麽嚴格的。”

也許是她的眼神太過坦蕩,談铮一時間竟沒往別處想,疑問道:“可你不怕萬一……”

“我的意思是——”

“就算今晚我不回去,也沒事的。”

身後店面招牌的燈箱忽明忽暗,仿佛線路年久失修,觸發了故障。偏有一只幼小的飛蛾,連這樣脈息不穩的光亮都不肯錯過,在附近徘徊不去,愚蠢地執着。

談铮的聲音驟然沙啞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

她用三個字,在談铮耳邊落下一槌。

成年人之間的暗示,點到即止,有些話無需說透,已經足夠心照不宣。

*

門才在身後關上,談铮迫切到不可忍耐的親吻已經落下來。

兩具軀體的線條貼合緊密,全無一絲縫隙。

過于熱切的糾纏和侵襲,讓祁紉夏本能地萌生了一點退意,但後腦後腰處處是禁锢,她無路可逃,只能在接吻的間隙裏汲氧。

“唔……”

談铮克制不住地輕喘一聲,唇舌卻毫不收斂,反而更加肆意地攻掠。

祁紉夏微微睜開眼。

入目就是談铮難掩情動的一張臉。

沉醉。

索求。

和平時的理智清醒判若兩人。

但不得不承認,他這副沉溺在情\欲裏的樣子,好看到讓她心癢。

這種時候走神,對方體會得尤為明顯。談铮很快察覺到她的遲緩,慢慢離開她的唇。

“你真的想好了?”

他最後一遍确認,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像縱火焚燒過後,留下滿地的碎石瓦礫,粗糙地磨着她的耳朵。

祁紉夏想起剛才在樓下,兩人走進便利店買東西。

收銀臺處,五顏六色的包裝,或含蓄或露骨的标語廣告,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是這類商品的受衆。

“……想好了。”

話音剛落,她整個人瞬間騰空,被談铮抱起。

一聲驚呼被接踵而至的潮吻堵在喉嚨裏,她生怕自己墜地,本能地環住談铮的腰。

然後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生理反應。

卧室門關上了。

身陷于柔軟的床墊,裸露在外的肌膚卻立時起了戰栗。衣衫落在地上時,安靜無聲,有限空間裏放大數倍的,唯有兩人接近共振的心跳。

祁紉夏大喘着氣,感受談铮自上而下的親吻。她頭一回知道,原來歡愉也是這麽難捱,仿佛能溶解她的骨、她的肉,活脫脫把她的靈魂從軀殼中拖出來,送往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她伸手就能觸摸到談铮的發頂。

這是前所未見的視角,她竟然能以一種堪稱俯視的姿态淩駕于他,看他臣服,由他取悅。

這叫作……

愛。

是嗎。

“你在發抖。”談铮身體重新覆上來,一點一點吻去她鬓邊的汗水,憐惜地說。

祁紉夏攀住他的肩膀,眼前的世界也颠倒,說不出一個字。

歷經了長久的失神,她視線裏的景象終于歸位。散不盡的餘韻裏,高低起伏的每一處,都烙印着男人雙唇的痕跡。

然而預感告訴她,今晚似乎才剛剛開始。

談铮的氣息鋪天蓋地壓下來,順着她的每個毛孔,鑽進身體深處。

疼痛也在意料之中。

“談铮……”她難耐地叫他的名字,好像在企求止痛,“談铮……”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談铮句句回應,用細密隐忍的吻來撫慰眼前的身體。汗珠沿着下颌線滴滴滾落,深灰色的床單布料上,洇開大片潮痕。

不知過了多久,祁紉夏的眉頭終于從緊蹙變得舒展。

原來極與極的轉換也是如此輕易,她剛從苦痛中脫身,轉眼就沉進了另一片缤紛。熟悉的感覺再度湧來,她知道,自己又将要為之顫抖傾倒。

夜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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