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幼
第4章 長幼
顧淼輕輕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手中一箭利落射出,正中靶心。
身後傳來幾聲歡呼。
“好箭法!”夾雜其中的,有高橫的聲音。
顧淼再不遲疑,接連射出兩箭,都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靶心。
歡呼聲愈烈。
“果是好箭法。”在一衆聲音中,她清晰地聽見了高檀低低的嘆聲。
顧淼目不斜視地回到了最初站立的位置。
高橫的箭法,她不清楚。
可是高檀的箭法,她一清二楚,不敢恭維。
當年,高檀初到邺城,不知是不是藏拙的緣故,他的武藝不顯。
說起來,他幼時,長在榔榆鄉野,自沒有習武的機緣,回到湖陽後,高恭也沒有特意派人教授他武藝。
高檀的武功是雜學,偷偷看高家的其他人跟着師傅,學來的武功,後來高恭見他聰慧,才允他随高宴一道習武。
他是半路出家,論射箭,不及她半分。
顧淼轉眼,見高橫先射箭,他的第一箭離靶心最近,第三箭時已脫了靶,他氣喘籲籲地拱手道:“高某獻醜了。”
趙劍渾不在意地擺擺手:“許是此弓不是公子慣用的長弓。”
高橫但笑不語。
“高檀公子。”趙劍又朝高檀拱手。
高檀捏着長弓立到了樹下。
他擡手挽弓,弓弦如月,他修長的手指輕動了動,箭在弦上,卻未發。
他側臉望來,對趙劍笑道:“此弓乃是好弓,不知可否借扳指一用?”
來者是客,況且乍來靶場,他們自然沒有準備挽弓的扳指。
趙劍猶豫了片刻,看了一眼他光禿禿的十指,他沒有那麽講究,于是只好揚聲喚道:“顧遠上前來,将你的扳指借予高公子。”
什麽?
顧淼身影一頓,一時沒有動。
趙劍皺起眉頭,又揚聲叫她:“顧遠!你聽到了麽?”
陪戎副尉,官階比她大。
軍令如山,顧淼不得不挪動了腳步,不情不願地走到了趙劍的面前,将拇指的扳指取了下來,遞給趙劍。
趙劍轉眼又是揚起一張笑臉,将她的獸骨扳指,遞給了高檀。
高檀暫且收起,接過扳指,套在了拇指上。
她的手指比他的纖細,扳指只能勉強落進他的拇指上端。
高檀轉過身來,目光再次落到顧淼的臉上。
“多謝顧公子。”他說。
顧淼眼也未擡,只“嗯”了一身,便退到了趙劍身後。
高檀狀似毫不在意,轉身,挽弓,弓弦貼着她的獸骨扳指,随着一聲風的輕響,白羽箭離弦而去,如同飛鳥離巢。
可是,第一箭,他就射偏了。
羽箭根本沒有上靶。
高檀臉上波瀾不驚,神色自若地再次挽弓。
第二箭比之第一箭稍好一些,勉強上了靶,可是距離靶心甚遠。
顧淼唇邊的笑意淡了。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藏拙,示弱,是高檀慣會的伎倆,以弱制強。
耳邊只聽一聲破空響,高檀的第三箭離弦,插入草靶,距離靶心,約莫一掌之距。
趙劍中肯地評價道:“高檀公子聰敏過人,不過短短三箭,便能一箭更比一箭精準。”
高檀收起了弓,微笑道:“是某技不如人,獻醜。”說着,他脫去了拇指上的獸骨扳指,徑自遞到了顧淼面前,“顧公子,射藝了得,往後還望賜教。”
他垂眉望來,漆黑的眼仁宛如水洗過後的曜石,一塵不染,他的眼中似乎沒有算計,沒有怨恨,沒有歡喜,亦無失望,唯有陌生的坦坦蕩蕩。
眼前的高檀斷然不是她熟知的高檀,是個陌生人。
顧淼嘴唇輕動,垂下眼睛,飛快搶過他遞來的扳指,壓低聲胡亂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午後,操練暫歇,顧淼再不耽誤,直往顧闖的大帳奔去。
顧闖練兵歸來,正欲去馬廄,與她迎面碰個正着。
“做什麽跑這麽快?”
顧淼頓住腳步,先擡手抱拳:“顧将軍。”眼睛卻眨了又眨。
顧闖心知她定是有話要說,便旋身将她引入了大帳。
一入帳,顧淼迫不及待,低聲問:“阿爹打算什麽時候将高檀送走?”
顧闖狐疑地多看了她一眼。
顧淼的臉真是說變就變,先前還眼巴巴給高檀寄信,如今又急不可待地要送他走。
雖然高恭特意送來兩個公子,惡心他,他也确實打算送一個回去。
只是……
顧闖回身窺了一眼,矮幾上的書信。
顧淼察覺到他的動作,順着他的視線看去,自然也到了那一頁薄薄的書信。
她立刻警覺道:“阿爹,那是誰的信?是高家給你的?你舍不得送高檀走?”
心事驟然被戳破,顧闖心虛地抹了一把臉:“事關軍要機密,你不要多問。”
顧淼朝前一步,欲往矮幾而去,卻被顧闖拽住:“說了,軍要機密!”
顧淼掙脫不開他的鐵臂,沒好氣道:“你不是答應我了麽!說了,不要高檀,要将他送走。”
顧闖見她聲音發急,反倒笑了:“你怎麽了?高檀得罪你了?前些時日,你不還盼着人家來?”
顧淼反駁道:“阿爹,你糊塗麽,連齊大人亦說,高檀心術不正,留他在邺城,遲早成禍害。”
顧闖怔了一怔,反問道:“齊良真這麽說?”
顧淼回憶了片刻,齊良的原話不是如此說的,但是意思卻是這個意思。
“你送他回湖陽,馬上送他回去!”顧淼努力掙脫了顧闖的鉗制。
沒有高檀,就沒有日後的一切。
顧闖原本還欲笑,可低頭一看,顧淼的眼睛不知何時竟然紅了,頓時大驚:“你哭什麽!”
顧淼抹了一把臉,“我沒哭。”又硬聲道,“你把他送走!”
顧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你怎麽這麽倔!此事尚需從長計議,涼危城易守難攻,天氣轉寒,正是用人之時,高檀獻計,若是成勢,湪河南北皆我所有!”
高檀送來的破冰之計,大有用途,他甚至還帶來鐵器,為破冰所用,可鑲嵌在船底的鐵器,工匠所用的制圖一并送了來,他是有備而來。
顧淼觀他臉色,終于抽回了手,肯定道:“阿爹不是已經想好了?”
聽她話音又冷又硬,顧闖露出個笑臉哄她:“此事一了,我立刻讓他滾回湖陽去。”
顧淼心知他現在是在哄她。
破冰船是良計,高檀是有用之人,眼下,顧闖斷然不肯送他走了。
她早該料到的,高檀願意來邺城,一開始就是他願意來,甚至想來。
破冰之舟,是他為涼危城早就謀劃好的計策,無論是來的人是高橫也好,還是其他的阿貓阿狗也好,高檀都會想辦法随之來邺城。
只是,她沒料到,他的動作會這樣快。
再過三日,天空落雪,湪河北緣便會結冰。
破冰之舟先行,辎重而後行,夜渡湪河,奇襲涼危城。
高檀自有大功。
顧淼想罷,定了定神,緩了語調:“好,阿爹,你發個誓,只要涼危一役後,你立刻送高檀回湖陽。”
顧闖并未放在心上,只敷衍道:“阿爹應你便是。”
“好,你發個誓,你以阿娘的名義發誓,要是騙了我,你百年過後,與她再逢,也無顏見她。”
“你……”顧闖瞪大了眼,“你胡鬧,你怎麽敢拿你娘亂發誓!”
她娘去得早,她爹是個癡情種,再未續弦,顧淼知道她娘是她爹的軟肋。
“你是在哄我?”
顧闖想不通她為何非要高檀走!他試探地又問:“他真得罪你了?大不了我打他一頓,給你出出氣?”
顧淼還欲再勸,簾外傳來了一道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下一刻,齊良的聲音響在帳外:“禀将軍,某将高家公子帶來了。”
顧闖假咳一聲,又瞪了一眼顧淼以示警告,才揚聲道:“進來。”
顧淼側過身,轉而走到了帳中一角。
齊良領進來的人卻是高橫。
齊良的目光平淡地掃過她,而高橫卻顯然有些驚訝,在顧闖的大帳裏,見到了顧遠。
可他也不敢多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拱手拜道:“顧将軍。”
顧闖笑問:“賢侄在營中吃住可還習慣,若有短缺,盡管開口,你爹既送你來了邺城,我斷不會虧待你!”
高橫低着頭,連聲答:“勞将軍挂記,小侄衣食不缺,昨夜更是盡興而歸,将軍豪爽好客,果如我父所言。”
顧闖暗笑一聲,他才不信高恭真會說他的好話,豪爽是什麽意思,無非就是在暗罵他魯莽,目不識丁罷了。
“賢侄客氣。賢侄快快起身,不必多禮。”
高橫起身,卻聽顧闖又問:“你與高檀孰長孰幼?”
高橫愣了愣,就連一旁的顧淼聽得也是一愣,高橫高檀孰長孰幼,顧闖清清楚楚。
高橫斟酌須臾,方答:“檀兄為長,小侄為幼。”高檀是女奴所生,從前不在高家排行,可是既随他來了邺城,他也要許他臉面,年齡又做不得假,況且,他不以為顧闖真不知他二人孰長孰幼。
“原來如此。”顧闖又笑了一聲,“高檀小侄,遞來的書信,可見果有大才。高将軍有你二子,真乃大幸。”
高檀遞給顧闖的書信?他為何一點也不知情?
他何時如此膽大妄為!說來是陪襯,為何要越過他,擅自遞信給顧闖!
高橫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露出了一點微笑:“将軍謬贊。”
顧闖笑了笑,又與高橫東拉西扯,寒暄了一陣。
高橫告退後,顧闖望向齊良道:“這就是你說的‘分而治之’?”
齊良先是一拜,繼而又道:“高家兩兄弟,看上去确有嫌隙。高橫乃是居夫人所出,雖不及高宴,但與高檀的出身亦是雲泥之別,高檀獻計,想來他亦不知情。”說着,他笑了笑,“興許過幾日,不勞将軍費心,高家二子之間便有一子離去。”
顧淼心中微訝,齊良當真如此不喜高檀,竟然會特意慫恿阿爹,早早地離間兄弟二人。
然而,她可不會天真地認為,高檀會因為高橫的刁難而輕易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