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檀
第3章 高檀
過了半月,顧淼腦袋上的傷口好得七七八八了,她換了輕甲,正準備出門操練。
一個小小的身影旋風般地卷了進來。來人也穿着一身操練穿的灰衣,黑色的腰帶紮得很緊,腰下挂着一個碎布縫的腰包。
他看上去身量尚小,一雙眼睛卻極亮:“遠哥哥,你養好傷了哇!”
“小路!”
顧淼眨了眨眼,眼前的人是小路!
小路五歲時,被人遺棄在了邺城大營外,起初他不開口說話,因為身上的包裹繡了個“路”字,大家便喚他‘小路’,自此以後,他半是在營裏流浪,半是随軍操練,留在了邺城大營。因他年紀小,在軍中倒也不缺吃喝,她來到邺城以後,小路便愛跟着她。
久久沒聽到回音,他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緊緊地,略帶疑惑地盯着她:“遠哥哥?你哭了?”
此時此刻的小路,将滿七歲。
顧淼慌忙地揉了揉眼睛,壓低聲道:“你剛才進來時,風也卷進了沙子,我揉一揉就沒事了。”
小路歪着腦袋看了她一會兒,見她放下了手,才笑眯眯道:“遠哥哥,既然你養好了傷,我就把扳指還給你啦,你養傷的時候,我幫你仔細保管着,還有你的長弓和角弓,絕對沒有旁人摸過。”說着,他便從腰包裏摸出了一個獸骨做的白扳指,遞給了她,“太好啦,遠哥哥,你終于養好傷啦。”
“多謝你了!”顧淼接過扳指,戴回了大拇指,她些時日沒拉弓了,今日正好,好好操練一番。
小路又道:“對啦,剛剛我看營外來了好幾輛馬車,聽說是湖陽的客人來了,将軍正在見他們呢,遠哥哥要去瞧瞧熱鬧麽?”
湖陽來人了!
高橫來了?
“真的?真是湖陽來的客人?”
小路點點頭:“守軍哥哥說,車上的徽章是湖陽的徽章。”
顧淼匆匆對小路道:“我這就去瞧瞧,你先去靶場等我。”
她顧不上操練了,掀開帳簾,徑自往中軍大帳而去。
只要親眼見到高橫,她就能徹底地安下心來。
顧淼的腳程極快,她一路狂奔到了中軍大帳一側的空地,大帳前立着披甲的顧闖,他的身側站着齊良,和其餘幾位副将。
兩側另立三排持戟的守兵。
隔着重重人影,顧闖扭頭注意到了不遠處的顧淼。
他的眉頭皺了皺,正欲說話。
湖陽的人卻已經到了。
随扈領他們先去了馬廄,再迎了數人過來。
他們來了三輛馬車,除了一輛滿載行囊外,随扈領來大帳的唯有兩個青年,為首的輕年瘦削,身材高挑,身着寶藍色襕衫,可是臉色略顯蒼白。
顧淼認出了他,來人正是高橫,病秧子高橫!
太好了!
她唇邊的笑意剛剛揚起,卻見高橫的身後的人影漸露了出來。
他身上只着月白素衫,顯然比高橫的襕衫樸素了不少,可是他背脊挺拔,走得徐徐。
然而,最為醒目之處,卻是他半長不短的烏發,只在腦後綁了黑色的發帶。
顧淼臉上的笑意僵在了原處,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揪。
眼前的人眉目如舊,一雙劍眉星目,即便微低垂着眼,也難掩銳利。
見到顧闖,他的唇邊隐約露出一絲淺笑。
他比她印象中的那個人影青澀了許多,可是……可是他就是高檀!
十五年前的高檀!
他怎麽在這裏!
他為什麽還會在這裏!
顧淼下意識地便要退後一步,躲進營帳落下的陰影裏。
可是,她轉念一想,她為何要躲。
她頓住腳步,擡眼又去看他。
高檀的頭發引來了不少人的注目,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以他的年紀,這樣半長不短的頭發,委實荒唐。
她記得,在來邺城之前,高檀的頭發被高宴的劍削去了大半。
高氏兩兄弟間的比武,本該點到為止,可是高恭的長子,劉夫人的兒子,高宴,卻用長劍削去了高檀的頭發,有意折損他。
他在高家的日子從來都不好過。
興許正是如此,即便這一次顧闖并沒有讓高恭送高檀來,他竟也跟來了邺城。
怒意驟然而起,為何要來,憑什麽高檀又來了邺城。
恰在此刻,高檀忽而轉過臉來,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他的目光極其陌生,仿佛只是不經意地一瞄,不曾停留。
顧淼一愣,腳下旋即一轉,便轉到了身側的營帳背後。
隔着營帳,她不禁屏住了呼吸,細聽不遠處,帳前的動靜,腳步聲停了,顧闖的聲音先起:“二位賢侄,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一路可還順利?”
這話說得文绉绉的,四個字,四個字得往外蹦,肯定是顧闖跟着齊良現學現賣。
然後,她聽到了一個幹巴巴年輕的男音:“拜見顧将軍。”應該是高橫的聲音。
“拜見顧将軍。”
顧淼心頭一跳,高檀的聲音依舊是她記憶中的聲音,清冽如泉,朗朗動聽。
她皺緊了眉頭,聽顧闖笑道:“賢侄不必拘禮,想來你便是高橫?而你是高檀,我曾在湖陽見過你。”
“正是,将軍好記性。”
“呵呵。”顧闖笑了一聲,問,“賢侄是送你兄弟來邺城麽?高家兄弟果真情誼深厚。”
顧淼一聽,便明白了過來,顧闖是在試探高檀,顯然高家一來來了兩個,分明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巴不得一個都不來才好。
“将軍謬贊。”高檀答得徐徐,語調肯定,“在下是與橫弟同往,還望将軍收留。”
顧闖的聲音靜默了片刻。
正當顧淼想要探頭瞧瞧他的表情時,顧闖卻是笑了兩聲:“自湖陽來,路途遙遙,我早喚人備下接風的酒宴,望與二位賢侄痛飲一番。”
他既不說好,也不推拒,只是将高檀囫囵搪塞了去。
等到人聲遠了,顧淼才從營帳後轉了出來,發足狂奔,一口氣跑到了靶場。
小路還在靶場等她,見到她的臉色,小路驚訝地喚道:“遠哥哥?”
她接過他遞來的長弓,拉弓對着樹下立的圓形草靶射去,一連三箭,三發三中。
她雖然已經很久未拉弓射箭了,可是她這具年輕的身體卻極其熟練,挽弓射箭,箭無虛發。
對,她有的是法子。
便是高檀來了,他也留不下來!。
顧淼慢慢冷靜了下來,便是高檀僥幸,暫時留在了邺城,她也可以……她也可以一箭射傷他,讓他滾回湖陽去。
*
夜幕低垂,月亮緩緩升了起來,潔白的月光穿過半挽的帳簾在地上投出交錯的光斑。
高檀從前就聽說過,邺城的月亮比湖陽的月亮要亮堂許多,他原本不信,分明是同一個月亮,何來分別。可是今夜的月亮,亮晃晃地懸挂在無雲的天上,遙遙一望,仿佛真比湖陽的月色皎潔。
顧闖并不知他也會随高橫而來,他只為湖陽來客準備了一間營帳。
接風宴過後,高橫多飲了幾杯,早已昏睡過去。
他卻睡不着,他半掀了帳簾,任由夜風吹了進來,吹起了他的亂發,吹散了酒意,他擡頭望見了明月。
他不能留在湖陽。倘若一直留在湖陽,高恭,高宴,任何人,永遠都不會正眼瞧他。
他只有來了邺城,才能建功,方能有出頭之日。
是以,他跟随高橫而來,便是強留,也要留在邺城。
兩年前,他在湖陽見過顧闖,顧闖是個粗人,可是頂天立地,是個将才,短短兩年,他已占據了湪河以南。
只要過了湪河,攻下涼危城,顧闖便在北地固若金湯,便是高恭也得忌憚三分。
他要留在邺城。
高檀想罷,放下簾帳,躺回了帳中的木板床。他翻過身,自枕畔的行囊中摸出了幾封書信。
書信來自邺城中人,是過去兩年間,他陸陸續續收到的幾封書信。
他摸出的這一封信,是他寄來的第一封信。
他料想寄信人,年歲應該不大,蓋因他的字跡宛如狗爬,信的內容,也實在……實在大膽。
他在信中說,自己随顧家軍進了湖陽城,無意中窺見公子,‘一見公子驚為天人,玉樹焚風,三水特此拜上’。
高檀低笑了一聲,好一個‘玉樹焚風’,好一個‘三水’,只是不知這署名是真是假。
若他真能在邺城大營中,尋得三水,興許可為己用。
*
雞鳴三聲,顧淼翻身而起。
她昨夜睡得不好,做了一整夜怪夢,睡得不踏實。
一想到高檀竟然又來了邺城,她根本不可能睡得踏實。
顧淼梳洗罷,捏着長弓先去了靶場。她打算今日操練完,便去探探顧* 闖的口風,看他到底什麽時候才把多送來的那個高檀退回湖陽。
豈料,她一到靶場,之見操練的隊伍已經列隊,而高檀和高橫赫然在列。
“顧遠!”
趙劍揚聲喚了她一聲,吓了顧淼一跳。
趙劍,兵頭子,如今的陪戎副尉,正是當初把她腦袋打傷的那個兵頭子。
她記得,為了陪戎副尉的官職,他倆打了一架,她因此負了傷。
趙劍一直看她不順眼,總嫌她生得白,長得細皮嫩肉,曬不黑。更何況,他嫉妒她,嫉妒她是顧闖的“遠方親戚”。
“傷養好了麽,顧遠,既然傷養好了,你為何走路像是烏龜爬!”
顧淼撇撇嘴,徑自站到了隊伍的最末端。
“高家公子。”趙劍客氣地将目光投向隊伍前面的二人,拱手道,“初來邺城大營,二位公子,不吝賜教。”
許是顧闖的吩咐,趙劍将兩把長弓分別遞給了高橫與高檀。
趙劍又笑了笑,扭頭斂了神色,再度高聲喚道:“顧遠,你先射三箭,容高家公子,看清靶在何處。”
這就是刻意的下馬威了,邺城營中,她的箭法,難逢敵手。
顧淼持弓而上,立在樹下,挽弓,将箭頭對準了遠處的圓靶。
她試圖集中心力,可是她能感覺到無數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高檀的目光自然也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黑色軍服,腰間紮着黑色腰帶。
可是她用餘光,就能瞥見他,鶴立雞群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