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

破敗的家屬區,自從十多年前開始的下崗潮,失業的工人們為了維持生計,多數選擇外出打工,沒幾年的時間就陸陸續續都搬走了,只剩下些歲數大的退休職工在此居住。因為青壯年的大量流失,這裏的時間似乎停留在十年前。

安靜的、一成不變的小樓。

十多年前王振業也住在這裏的某一棟樓裏面,現在和那時也沒什麽區別。恍惚間他以為還是過去的某個傍晚,他和李建軍下班後,一起騎着自行車在往家趕的路上,用力的蹬着。

站在那扇門前,王振業開始感到恐懼,大概是對真相的恐懼。

這間小小的兩室一廳空置了很久,所有家具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但是能看出來房子被打理的十分整潔、井井有條,就像是,就像是主人已經做好準備離開一樣。

進門就能看到的折疊大圓餐桌上面空空的,小王說這房子有種熟悉的感覺,老王輕輕撫摸着那張大餐桌,灰塵上留下三條長長的痕跡。

1985年。那是這間房子主人的金色時光。

廠食堂每周五都會賣鹵好的豬頭肉,焖的時間很久,噴香軟爛。自從成了家,住進廠裏分配的家屬樓以後,王振業和李建軍的零花錢升級了,他們便經常在周五買一點點鹵煮豬拱嘴或是涼拌的豬耳朵做下酒菜,就像他倆是每周都有的小節日。

就像他倆鐵的不行的關系一樣,王振業的老婆麗珍和李建軍的老婆華蓉關系也像親姐妹似的。麗珍會用縫紉機,幫華蓉做襯衫、裙子、還有時髦的小圍脖,華蓉做得一手好菜,三天兩頭就做一大桌子葷素搭配、有滋有味的家常菜,兩家人聚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吃。別說是針頭線腦、油鹽醬醋這些小事,就是遇上啥大事,都是共同商量、真心為對方着想的,兩家人互相幫扶,親的就像是親兄弟。

那張大圓餐桌就是為了一起吃飯置辦的,華蓉總是做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碗拍黃瓜,給他倆做正經飯後的下酒菜。

那天是個例外,李建軍又領到了那年的勞模獎狀,興沖沖的跑去供銷社,買了半斤榆樹王,還很狠心稱了半斤最好的五香鹵豬臉肉。

王振業到他家的時候李建軍正親自炒着菜,那張金黃金黃的勞模獎狀已經被裝在相框裏,挂到了客廳的牆上,由于新成員的到來,舊相框也被擦得晶光閃亮。

“幹杯!”

“敬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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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十分納悶,這樣的人怎麽會落得個那樣的結局。

可是風光無限的人誰能想到無常的命運,滿面紅光的時刻怎會料到變故就發生在轉瞬之間呢?

李建軍的命運就在第二年發生了巨變,華蓉抱着剛出生不久的小孩回娘家探親的路上,一個拖拉機司機喝了酒,迷迷糊糊的把娘兒倆人給撞了,本來沒什麽大事,可是那司機慌了,又往前開了幾米,直接把抱着妞妞的華蓉卷在車下,下車查看的時候又踩到了剎車……母女二人當時就斷了氣。

趕到現場的時候,撥開層層的人群,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的時候,他會是什麽心情?只能靠衣服努力辨認的時候,李建軍的腳踩在地上感覺軟綿綿的,五感頓失,他跪坐在地上,用自己工作服的衣角,一點一點的幫妻子擦拭臉上的血跡,可是太多了,怎麽也擦不幹淨。

他因為無法把華蓉的臉擦回雪白紅潤而恸哭。

那天以後他好像是變了個人。

以前同事們都會對格外精致的李建軍開玩笑,說他是愛美的小姑娘,可是自從料理完妻女的後事以後,他的衣服總是髒髒的,油膩膩的,頭發和胡子也很久不修剪,領導委婉的提醒過幾次後也依舊如此。

整夜整夜的淚水和噩夢。八點鐘上班,他八點鐘才從床上驚醒,趕到辦公室的時候多次遲到。整天的恍惚。

科長本來說給他放一段時間的假休息休息,可是李建軍說:“不上班,我可能更待不下去了。”就沒有人敢提休息的事情了。

可是李建軍的情況越來越差,甚至醉醺醺的來上班。

一起抓捕盜竊犯的行動中,由于李建軍的原因,抓捕任務失敗,給廠區造成巨大損失。

1986年底,李建軍以買斷工齡的方式下崗了,拿到了并不算多得八千塊錢,財務部甚至連拖欠了許久撫恤金避而不談。這其中的原因很複雜,廠裏領導的不滿、李建軍對本職工作的怠惰、減員增效的號召……總之李建軍所有生活的意義全都被抽去了。

習慣了朝五晚九的李建軍從沒了工作以後,每天出沒在網吧,光怪陸離的網絡世界,緊張刺激的游戲,讓他暫時忘記了現實世界的痛苦和失意,一心沉浸在那種快感當中。

裹着露出一點棉絮的冬裝制服,啃着最便宜的泡面,李建軍幾乎住在了網吧。

王振業曾經數次想幫助他,給他找了保安的工作,但是李建軍的狀态根本沒辦法正常工作,這事就不了了之了。李建軍也不再主動找王振業喝酒聊天了,王振業每次想要邀請他一起聊聊的時候,都被李建軍想盡辦法拒絕,他似乎是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沒資格再和自己國企鐵飯碗的好朋友再維持這段友情了。

下崗幾個月,失去生活主心骨,生存欲望也很薄弱的李建軍變得形銷骨立,某一天的晚上,被網吧老板發現暈倒在電腦前,送到醫院,王振業聽說這件事時,立馬趕到醫院,望着虛弱的、吊着葡萄糖的、曾經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多年的朋友,第一次感受到了命運多舛、世事無常。

李建軍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十分複雜。

王振業手足無措的端起暖瓶,倒了一杯水,放在李建軍面前,二人相顧無言。

許久,王振業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過去的都過去了,還是要好好活着。”

沒有回應,只投來一束冰冷的目光,王振業下意識的低下了頭,但還是硬着頭皮說了下去。

“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話音未落,一記重拳砸在了他的臉上。李建軍像是困獸一樣咆哮着撲向他,山東開花大饅頭一樣的拳絲毫不含蓄的痛擊着王振業的鼻梁,當兵多年加上警察的經歷像是酵母,發酵了李建軍的武力值。王振業雖然實力不輸,但是沒有防備,頭腦瞬間空白,鼻梁一陣酸麻,鼻血一下子就飙了出來。

望着自己的好朋友,王振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十分陌生的感覺,曾經親密無間,好的像是穿一條褲子的好哥們。李建軍用一層不透明的薄膜網住了自己,也隔開了自己的摯友。

從那天後,王振業再也沒有和李建軍見過面,他知道這種人生的迷宮,只有靠他自己才能走出去,別人說再多做再多也是沒有用的。

時光就這樣流轉,忙碌中度過一天又一天。也許我表面上沒有打聽你的近況,可并不代表毫不關心。

唉,日子過得真快啊,飛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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