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獨幕演員

獨幕演員

那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回林城的那天終于得到了印證。

就在李建軍出差那幾天,那幫偷鋼鐵的小子就像得到信息一樣,把倉庫清剿一空,這回偷的可就不是什麽廢料了,好幾個精工配件的倉庫也遭遇了這場浩劫。

“這幫小崽子,太可惡了!”李建軍氣得跳腳,他沒想到這些混混下手的如此精準且有計劃性。

這時憤怒阻礙了他的思考,他只為合金廠再次遭劫而憤怒,并沒想到這是由何而生。

王振業彈了彈煙灰,緩緩地說:“老張,算了。”

“什麽算了?就由着他們這麽侵吞國家的財産!”李建軍有點激動。

“聽我說,這不是你能管的,咱們搞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濃濃的煙霧升了起來。

“這什麽意思?”

“和廠裏作對,沒好果子吃的。”

看來關于盧剛的猜測十有八九是真的。

他細想來,為什麽自己調進廠裏之前,隊裏不少人都是武警退役,能力絕對有優勢,這幫毛頭小子卻從未落網?

而且自己計劃的幾次抓捕,都是單獨行動,沒向隊裏彙報過,每次都異常的順利。

出差的事情只有廠裏內部人員才知道,這幫混混又何從得知?又怎麽能肆無忌憚的大量盜走零件?

現在他們明目張膽的把手伸到了完好的配件身上,這種專用配件的用途太窄了,若不是有人暗中吩咐,他們是不會有渠道的,根本就賣不出去。

威勢壓人、暗中授意、裏應外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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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事情一定和盧剛脫不開幹系,甚至金廠長也有一份。

他沖出了保衛科的辦公樓,直奔廠長辦公室,身後的王振業大聲的喊:“幹啥去啊?”的聲音逐漸消失在他的身後。

十分鐘,他已經坐在廠長辦公室的皮沙發上。

金廠長從暖壺裏倒了一杯熱水,從辦公桌上拿起茶葉罐,撒了一點茶葉,遞給李建軍:“別着急,慢慢說。”

“廠長,前幾天廠裏又丢了一批鋼鐵,這次他們偷的可不是廢鐵,都把手伸到完好的零件上去了……”

金廠長十分自然的打斷了他的話:“聽說了,我也挺頭疼的,這幫人總是這樣。”

“廠長,只要你一句話,我就把他們一網打盡!”李建軍信誓旦旦的一拍胸脯。

“這事單靠你一個人也困難,得結合保衛科全體的力量,你說是不?”金廠長的語氣中有一絲冰冷。

“治安模範?是不是獎狀拿太多,有點飄了?年輕人不能這麽辦事的。”金廠長的語氣又染上了幾分戲谑的意味。

“我……”李建軍一時語塞。

“前一陣廠裏剛給你分配了家屬區的樓房,是不?”

“裝修了嗎?有什麽困難和廠裏說,咱們合金廠是個大家庭嘛!”

李建軍呆呆的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誰知金廠長捏住了他握着茶杯的手腕,湊近他的耳朵:“不該管的事,你就少插手,知道不?”

金廠長自顧自說完以後,輕哼了一句,放開了李建軍的手,又坐回了自己的辦公椅,自上而下的睥睨着沙發上的李建軍:“喝茶啊,這是今年新的杭州龍井,朋友大老遠給我背回來的,香味不一般。”

話裏話外的含義,李建軍也明白了,他放下茶杯,看着自己的膝蓋。

“那我先走了。”

李建軍不記得自己那天是怎麽走出金廠長的辦公室的,只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失去了實感,就那樣回到了保衛科的辦公室。

白瓷茶杯放在桌子上的那聲十分清脆。

那聲音并不大,可是卻像烙印一樣印在了他的心裏。

那是他長久堅信的正義感破碎的聲音。

他痛苦的捂住頭。

不!不是這樣的!

我做的沒錯!

是,是他們!

對!是他們,他們做的不對!

不能再任由他們繼續做這樣的事了!

李建軍沒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他抓起了一疊治安日常記錄的表格紙。

翻到背面,找了根毛筆蘸了濃濃的墨汁,在上面寫下了幾個大字。

“廠長與其親屬暗相勾結盜竊合金廠國有資産”。

他一共寫了十幾張,大大小小的墨在潔白的紙背上顯得十分明顯,像是深深刻進去似的。

李建軍把寫好的傳單疊在一起,抱在懷裏,又在牆角提起一桶漿糊,就直奔廠區食堂。

刷,貼,刷,貼,這種簡單的過程重複着,随着一張張白紙在膠水上展平,逐漸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從他心底升起。

不出幾分鐘,十幾張白紙黑字的宣傳單就齊刷刷的貼在了食堂旁邊最明顯的宣傳欄上,與上面原本張貼着的紅色表揚狀或是打印出來的各種通知截然不同,透露着一股不羁的味道。

時間正好,這時吃完晚飯的工人們紛紛走出食堂,宣傳欄前很快圍滿了人,一陣陣的議論想是嘈雜的雲,圍住了所有好奇的工人。

李建軍站在旁邊,像是即将慷慨赴死的戰士。

很快,可能沒有十分鐘,廠工宣隊的人就來了,他們大聲質問着這位孤決的戰士:“是誰指使你這麽做的?”

“沒有人指使,我只是想讓大家知道真相。”李建軍的聲音不大,但是就連外圍看熱鬧的工人也能清楚地聽見他口中的每一個字。

“你這是造謠污蔑!”帶着紅袖标的人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

“我不是!!”李建軍心裏的火山就在那一瞬間爆發了,他沖上前去,一把推倒了那個指着他的人,石頭般的拳頭砸向他,盡情的發洩着自己的憤怒,驟雨狂風。

“滋滋滋——啪。”李建軍應聲倒下,被打的紅袖标從他的身下爬了出來,像洩了氣的氣球一樣攤倒在旁邊,格外痛苦的捂着自己的胸口。

“鄭隊,沒事吧?”

“還好帶了電棍,不然真沒法制住這瘋子。”

夜班提示鈴聲響了,圍觀的人群逐漸散去,該下班回家的下班回家,該重返工作崗位的重返夜班崗位。

只不過離開的工人們都免不了湊成幾個,低着頭極小聲的絮絮私語着。

廠裏的路燈也在這時亮起來了,李建軍已經失去了知覺,伏在地上,像是農忙時分壓在田埂上的破麻袋。

鄭隊長被扶到了一旁的路邊坐着休息。

至于挨了一電棍的李建軍,并沒有人理會他,工宣隊的每一個人都忙着鏟下宣傳欄上剛貼好的的手寫傳單。

他們手鏟并用,漿糊幹得快,并沒有那麽好撕。

時間長到李建軍的意識已經逐漸恢複了,他感到靈魂飄出了身體,始終站在離地三寸的地方,睥睨着自己的軀體。

如此之弱小,如此的無能為力。

墨跡被漿糊暈開了一些,宣傳欄上剩下的其他紙頭上,也留下了這場抗争中的一部分痕跡。

幾個紅袖标把撕扯下的傳單糊成一團,又撕扯了幾下,就直接塞進了旁邊的大垃圾桶裏。

保衛科的同事們這時也趕到了現場,王振業穿着他那件夾克外套,拎着他上下班的人造革手包,一看就是正準備下班,聽到消息後匆匆趕來的。

保衛科科長徑直的上前,和工宣隊的鄭隊了解情況。

王振業三步并作兩步的沖到了李建軍身前,把癱軟的李建軍扶了起來,搖了搖他的身體,像爛泥一樣軟,像暮年老人一樣孱弱無力,他反複喊着他的名字,只得到了一點點微弱的反應。

“你們幹啥啊?都是一個廠裏的同志,就這麽下黑手?!”王振業沖着那幫工宣隊的人吼了起來。

“還怪上我們了?這瘋子在宣傳欄到處貼滿了自己寫的毒傳單,還把好心勸他的鄭隊打成那個鬼樣子,不上點手段,他拿刀砍人你負的了責任嗎?啊?你倒是說說?!”紅袖标的小夥子依依不饒人,嗆的王振業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也不能這樣啊……”王振業語氣中的的氣勢明顯弱了不止三分。

那紅袖标哼了一聲,再沒有搭理他。

等李建軍的意識重回了身體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反铐在身後,被關在拘留所,欄杆外有個歲數不小的刑警,帶着眼鏡,坐在臺燈下看報紙。

他動了動肩膀,有點酸痛,但是已然無大礙,他努力着站了起來。

“你醒了?”老刑警扶了扶眼鏡腿,讓它更加貼合自己的鼻梁,随後不緊不慢的走到了欄杆前,面對着李建軍,冷冷的注視着他的臉。

“放我出去!”李建軍咆哮着。

“冷靜點,小夥子,你既然被送到了這兒,就一定要交代點什麽,層層核實了沒有罪,我才能放你走。”老刑警不動聲色,語氣中沒有絲毫的情緒,這是多年刑警所共有的習慣,“你也是做這個的,應該知道規矩吧。”

“好,那我就全都說出來!組織上會證實我的清白!”李建軍死死的咬着牙關,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話。

老刑警随手在桌上抄起了筆錄本,又打開了審訊燈。

審訊燈是老式的白熾燈泡,照在李建軍的頭頂,有些熱,可他卻渾然不覺。

整間拘留室的空間感一下子消失了,錐形的燈光下,李建軍的五官輪廓分明,看起來像是一位獨幕劇演員。

“我從最開始抓捕那幫偷鋼鐵的慣犯開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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