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地春回
大地春回
什麽是愛呢?他那時還對此一無所知。
李建軍停職反省的這些日子,像是被炖的過分爛熟的碴子粥,混沌無序,過的異常的慢,也可以說是一種煎熬。
一周左右的時間內,他每天都過着幾乎一模一樣的日子:七點左右醒來,吃一些竈臺上昨晚剩下的幹米飯或者涼饅頭,然後又躺回床上,随便翻翻以前的廠報或者青年雜志,因為無聊,所以很快會再次陷入睡眠,眼皮剛剛合上,一場場光怪陸離的夢就輪番上演了,再次醒來的時候通常是傍晚了,有力氣的話就出去随便吃一點,沒心力的話就在家裏蒸個米飯倒上醬油對付一頓,吃完飯又躺回床上,如此循環往複着。
這種混亂的生活是他給自己的懲罰。
不過老天爺似乎并不願意他就此成為一個沉淪于痛苦的傀儡。
那是一個剛下過雨的傍晚,他記得很清楚。
已經四天沒出門的李建軍終于忍受不了自己,他從床上掙紮着起來,為自己燒了熱水,在家裏洗了洗頭發,然後決定出去逛逛。
下過雨的街上有些微微的涼意,可是對他來說正好,呼吸着濕潤的空氣,李建軍感受到了難得的清醒的感覺。
他出門的時候沒有看時間,他估計着這時候大概是六點多了,路燈早已經亮起,下過雨的地面上亮晶晶的,低窪的小水坑像一面面破碎的鏡子。
他漫無目的的走着,突然感到十分饑餓,又轉了半條街,只有街角的清真面館還開着門。
這是一家開了挺久的店,店主是一對回族夫妻,大家都叫他們楊哥楊嫂,他們來到林城定居已經快十年了,從擺攤賣拌涼菜開始,一點一點開起了這家店。
由于這家店開在家屬區的西側,李建軍下班來吃飯并不十分方便,而且味道并沒有驚豔到他,就算十分有空閑的時候,這家店也不是他的首選。
所以這麽多年了,李建軍只是和同事偶爾來過幾次,從沒有一個人來過。
李建軍在店門口附近站了一會,還是決定走進這家店。
店裏的環境很幹淨,牆角放着拖地的水桶,散發着一股潔淨的消毒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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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候對于林城人的日常飯點,已經有些晚了,所以一進門并沒有看到熱情的楊哥楊嫂,而是一副正在擦桌子擦地,快要打烊的氣氛。
李建軍只好大聲沖着後面的小廚房喊:“打烊沒?還能點面不?”
後廚傳來一陣鍋碗瓢盆清脆的碰撞聲以及嘩嘩的水聲,又很快停了下來,好像是在刷碗。
“可以做!吃點啥?”一個年輕的姑娘從廚房走了出來,有點不好意思的用圍裙擦着手上的水。
那姑娘也就二十出頭,瘦高瘦高的,身高約摸着近一米七,穿着奶白色的薄毛衫,圍着紅色的圍裙,皮膚很白,烏黑的頭發在腦後被挽成一個簡單的髻,帶着深藍色的網兜頭花,五官并不十分精致,卻有一種清新脫俗的氣質。
她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李建軍簡直不敢直視。
“要一份這個清真牛肉面,在店裏吃。”他有點僵硬,緊盯着桌上的菜單,注意力卻全集中在那個姑娘的身上。
“好嘞,馬上給你做。”姑娘十分熱情的微笑着,收起了菜單,轉身進了廚房忙碌。
不到十分鐘,一股熱乎乎香噴噴的,牛肉湯的香味就彌漫在整間店裏,剛才的姑娘端着面碗,把它端端正正的放在了李建軍面前的桌子上。
牛肉片煮的很嫩,深紅中透着一點粉紅,紋理中透着霓虹般的光栅,一片片切的薄厚均勻,整齊地碼在微微透明的淡黃色手擀面條上,琥珀色的湯上飄着細細的嫩綠的小蔥圈和碎碎的香菜段。
這碗面青白紅翠,令人食欲大發,和李建軍之前的印象大相徑庭,他忍不住問那女孩:“這個店是換人做了嗎?以前的楊哥楊嫂呢?”
女孩抿着嘴一笑:“我哥哥嫂子在醫院呢,我嫂子這幾天生小孩,我從老家過來幫他們看看店。”
李建軍反而有點不好意思:“這樣啊,你做的挺好吃!”,就一時詞窮,再也說不出什麽了。
那女孩倒是十分開朗,主動的和他搭上了話。
話匣子一開,兩人從牛肉面,聊到了廠區的大事小情,講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時,他倆經常一起開心的笑起來。
和這個女孩呆在一起短暫的一小時,是他近期最放松的時間了,兩個年輕人盡情的聊着小說、電影,他們似乎都掙脫了紛繁日常的束縛,得到了短暫的自由。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李建軍光顧這家店的次數大大增加,女孩每次都會多送一小份醬菜,或是一杯茶什麽的,兩人在空閑的時候也會一起在附近散散步。
而其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女孩在說,李建軍微笑的傾聽着。
她告訴他自己的名字,華蓉。
他說這名字真好聽。
她說文化宮的舞蹈隊在排練新節目,她報名了。
他說告訴他演出的時間,到了那天他一定會去看她表演。
她羞澀的笑着。
他也和她說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向往,自己的理想與希望。
從那本紅黑色封皮的書,講到自己金色的軍營時光,又到前些日子抓捕壞人的經過。
華蓉眼睛閃閃的看着他。
她說:“真是不尋常的經歷!”
也許在其他人眼中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個下午,可是在兩個年輕人的眼裏,那一刻,愛就翩然而至了。
生活總是需要一定的支點,人們才不會被洶湧的浪潮淹沒,關于此間的細節,那就大多無人知曉了。
緣分真是是妙不可言的東西。
總之,這兩個年輕人迅速的走到了一起。
一開始只是李建軍更頻繁的來光顧這家面館,兩人總是心照不宣的相視眯眼一笑,後來他就明目張膽的在桌上給自己心愛的女孩留下一些小禮物,然後在店門口偷偷看着她緋紅的笑顏。
有時是幾塊奶糖,有時是一只別致的發卡。
這樣美好的時間過的太快太快。
李建軍停職期的最後一天,回廠裏複工的前一夜,華蓉參加的歌舞表演也在文化宮舉辦了。
整個舞臺只是用透光的紅綢子在後面搭了個背景,用鐵架子挂上了兩個燈泡,擺上了幾盆紅紅綠綠的塑料花,實際觀感上挺樸素的,甚至有幾分寒酸。
而且歌曲還是廠裏一貫熱衷的民樂,熟悉的《南泥灣》、《保衛黃河》、《紅太陽照邊疆》,這類耳熟能詳,又不失熱鬧的曲子。
李建軍一眼就看到了臺上的楊華蓉。
華蓉第一首歌就上臺了,帶着頭巾,穿着深藍色采茶女的服裝,在腰間圍着一塊紅彤彤的東北花布。
燈泡黃黃的燈光下所有人都變得灰暗俗爛,只有那個女孩依舊鮮活、快樂、青春,搖曳生姿,一步一生蓮。
他看得入迷了,她微微垂下眼,臉上比打了滿臉的腮紅顏色還要更加紅上幾分。
“怎麽樣?”她沖他興沖沖的跑了過來,滿臉的興奮。
“很好,很漂亮。”李建軍這輩子從沒有這麽認真過,好像有點認真過了頭。
“呆頭呆腦的!”楊華蓉忍不住笑出了聲,露出貝殼般潔白的牙齒,她頭上廉價的塑料花頭飾和塑料小米珠子串成的頭飾嘩啦嘩啦的搖動着。
這一搖,就搖進了對面人的心裏。
滿頭帶着花,眼睛閃閃,小臉蛋用胭脂塗得紅紅的楊華蓉,就成了李建軍心目中的冬妮娅,是他對于新生活的起點。
黎明過後,是複工的第一天,保衛科的同事們都震驚的發現,李建軍這個人,和一個月之前完全不同,頹靡的胡子都不怎麽刮的他變得容光煥發,還精心修剪了發型,大家紛紛開玩笑說,他“放假”那些個日子,背着大夥吃上唐僧肉了。
李建軍呢,微笑着對所有的人說:“我要結婚了。”
互見家長,向廠裏提交結婚申請,登記領證,裝修房子、置辦物件,這一切都井然有序的進行着,李建軍作為準新郎官,每天都紅光滿面的。
他也不再追查關于鋼鐵盜竊團夥,或是金廠長那個妹夫盧剛的一切事件,好像已經下定決心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別的一概不過問一樣。
不管如何,作為他多年的好朋友,看着他那麽快就恢複了那種精神頭,生活也步入了正軌,王振業還是非常為他開心的。
同事們也都紛紛表示了祝福,甚至是羨慕他能娶到那麽水靈的妻子。
對于李建軍而言,一成不變的生活是白水煮菜湯,難以下咽,而情緒的波動則是往裏添加各種佐料。
他用一生追求着幸福、歡樂、狂喜,甚至是羨慕、妒忌、恨意,只要不平淡,就都是好的。
總之,在各種新鮮感的滋養下,李建軍的生活又恢複了光彩。
婚禮很快舉行了,開場前點上了兩大束大地紅,噼裏啪啦的爆竹聲響徹天際,那股硝煙的味道兩天後才散去。
彩色的紙穗和反光的彩帶漫天飛舞,成為兩人愛意最好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