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玻璃之情

玻璃之情

師徒二人把那三個男孩帶回了保衛科。

打架的兩個看起來也才十八九啷當歲,那個躲在吧臺後面的年紀更小一些。

兩個少年此刻臉上“披紅挂彩的”,但不難看出都長的十分好看,只是兩人給人的觀感迥異。一個皮膚稍黑,頭發茂盛的有點炸起來,夾雜着啤酒瓶子碎片,一動還會掉下綠紅的玻璃渣子,眉毛又粗又硬,眼神也有股少年淩人的盛氣。另一個相比之下則白淨柔弱些,頂着一頭淩亂的學生式發型,眉眼有種兔子被逼急了的發狠之意,嘴唇不知被什麽磕破了,汨汨流着血。

單從外表就能窺見他們性格的一角,真是奇妙的組合。

他們的傷不算太重,但也絕不算輕,王振業一路上就心疼的要命,讓王宇先看管着他們別再起争執,然後就匆匆的到附近的診所,想去看看,買點止血藥粉藥膏、繃帶什麽的。

王宇看他們分別癱坐在椅子上,似乎沒有繼續挑事的意思,就在飲水機底下拿了三個紙水杯,倒上溫水,分別遞給那三個少年:“喝點水,緩緩。”

只有那個年齡最小的孩子接過了紙杯,王宇也不在意,靜靜地坐在了他們對面的桌椅上。

那孩子叫宋辰,五六歲的時候住在他家對面,算是鄰居,兩人玩的挺好的。後來他随着父母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就再沒聯系過。他這麽多年也沒怎麽變,依舊是娃娃臉、杏仁眼,也怪不得王宇一眼就能認出來。

王宇見他一直向自己這邊掃視,一副探求的樣子,便開口:“小辰,什麽時候回的林城?你爸媽還好?工作順利嗎?”

誰知這句話不知怎麽惹到他,宋辰咬着嘴巴低下頭,不再看他,也一聲不吭了。

旁邊那個白淨的男孩也泫然欲泣。

這種氣氛……也太古怪了。

王宇不由得想要找補:“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一直沒說話的粗眉男孩沒好氣的說:“閉嘴吧!他爹媽早都沒了!”說完就哼了一聲,轉面對着白牆。

王宇心裏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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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那樣,虎子哥。”宋辰小聲說了一句,轉而看向一臉歉疚的王宇。

小空間裏所有空氣中的灰塵都沉降,王宇突然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這時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王振業拎着一兜子花花綠綠,看起來有雙氧水、碘伏、棉簽、還有幾盒止痛止血的藥品,塑料袋子上印着大大的“東北制藥”。

袋子有些大,王宇起身幫着打開了門,順勢接了過來。

“徒弟,先給這幫孩子消消毒,筆錄的事一會兒再說。”王振業大手一揮。

“好嘞。”王宇在手上塗了一點酒精搓了起來,權當洗手,然後撕開了一包脫脂棉,把宋辰一把提溜了過來,就要上手給他清潔傷口。

“……王宇哥,可以換個地方嗎?”宋辰怯怯地說。

“咋了?”王宇捏着棉花團,一臉發懵。

“我衣服裏面也有傷……這裏人太多了……”宋辰扭捏着,半天才說出口,似乎是什麽艱難的請求一樣。

王宇轉頭看向王振業:“師傅……”

“這樣,你倆去咱們辦公室裏面那個小屋,我平時午睡的地兒,這會兒肯定沒人。”王振業回複,并未停下為男孩們消毒清創的手,嘀嘀咕咕,“因為啥打架啊?咋傷成這樣了……”一臉的疼惜,像個操心的大家長。

“行。”王宇便拎了半袋子藥,把宋辰領到了那個小屋。

他蘸了些雙氧水,十分小心的點着宋辰身上成片的細傷:“先消消毒啊,你忍着點。”

“嘶——”宋辰感到一陣灼痛,而後立馬忍住。

“剛才……對不起啊。”王宇先開了口。

“沒啥的。”宋辰此時的表情是同樣的抱歉。

王宇把手中髒污的脫脂棉扔進垃圾桶,換上新的,斟酌好了語氣,緩緩地開了口:“……今天為什麽打架?”

“我沒打,是他們……昨晚…公園……”宋辰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昨晚?公園?”王宇朦胧着明白了七八分。

再一掃宋辰此時發紅的臉色,王宇可是弄清楚宋辰現在做的營生了。

王宇聽說過,林城有幫年紀不大的少男,被稱為“流氓兔”的,這些人成天深夜混跡在公園、公廁、小旅館。一整夜幽靈一樣的游蕩着,尋找着同路之人,年輕的情欲快要把他們的軀體漲破,靈魂的枯寂讓他們掙紮着發狂,他們欲的泛苦、愛得發痛。

王宇顧不上照顧他的心情了:“什麽?你玩這個?不怕得病嗎?”

“我都滿十八了,談戀愛是我的自由吧。”宋辰一扭頭,像極了小時候那副倔樣子。

“那不一樣。”王宇感到有點頭疼了,但還是耐着性子繼續問了下去:“今天是怎麽回事?”

宋辰嘆了口氣:“我快要被扼死了。”

“從林城搬走之後,我父母在南方開了個裝修公司,說是公司,實際上就是個小作坊、夫妻店,他倆人成天挂個手寫牌子,在建材市場、家具市場這種地方拉活,有人家想要裝修就找幾個工人,一起過去上門刷漆、鋪地板、貼瓷磚。”

“錢哪有那麽好賺,一開始他們以為吃幾年苦就能自己開個真正的裝修公司,後來發現也只能混個溫飽,根本存不下錢,還特辛苦。”

“一年多以後他們身體就不對勁,我媽說是因為漆裏有毒。一開始只是胸悶氣短,後來就整天頭暈,後來就開始流鼻血,最後……倆人先後吐血走了,是白血病。”宋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死了之後,他們賺的那點錢給工人做了工資,可是還不夠,租的房子裏面,連臉盆都被人拿走了。”

王宇也忍不住別過了臉,不想讓宋辰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當時也就十幾歲,正經做事的工廠沒地方收童工,我就去了一個小飯店,那嬸子心眼很好,給我包吃包住。”

“就那麽呆了一段時間,我覺得還是沒有那種踏實的感覺,有一刻開始我就特別想回家,葉落歸根,想回林城來。”

“後來成天想夜夜想,我一狠心就辭工回來了,可是回到這邊,也沒個正經營生,又孤獨,就成天在公園瞎混。”

“所以你……去公園?”王宇說得十分艱難,掩飾不住自己複雜的目光。

宋辰一愣,随後立馬擺手解釋道:“不不不……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是要錢……”他想了想,又手忙腳亂的補充道:“我找了個小店做工,現在。”

“那外面那兩個孩子是怎麽回事?”王宇似乎松了口氣。

“他倆啊……”宋辰似乎很痛苦。

“那個看着兇的叫虎子,文靜點的叫敖龍。”

“有一天我在公園抽煙,虎子就盯上了,後來其他幾個男孩說他守了我一夜,我走了以後他才離開。第二天他就和我搭話,他竟然是個和公園裏所有人都完全不同的人,他跟我聊曾經的學校、聊北京上海、聊喬伊斯、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我都不懂,但是我被他深深吸引住了。”

“後來呢?”王宇問。

“後來他就帶我去了’南洋酒店’。”

“那晚他說他爸是當大官的,他以後要帶我去南面,過逍遙自在的日子,可我只是覺得那酒店的吊燈很美。”

“然後我們就算是談上了,他把他家裏的好東西都搬來給我,我那個小破房子裏面,名牌煙、鋼筆、手表,他都毫不吝啬,甚至還搬來一臺全新的收音機,說讓我晚上聽着玩,他那些東西一擺上,整個家裏搞的不倫不類的。”

“每次我說不要,他裝作聽不見。”

“他要我離開公園,搬過去和他一起住他父親郊區的別苑,用全身心去愛他。我做不到,我父母去世以後,我就沒有心了。我只能用官能去愛他,我只能用最廉價的東西去回報他,而不再有燃燒的愛意,我發現我的整顆心髒熄滅了。他說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來,我說還是算了吧。”

王宇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因為我發現我就是個爛人,我不值得或者說不配得到他那種全身心的愛,我和公園裏二十塊錢就和那些老頭子走的爛貨沒什麽區別,我不配被他選中。”

“他說要帶我治病,我滿心只是想着逃走。”

“我果真逃走了,我不再去公園,也不再回家,可是我依舊有欲望,填不滿的欲望,所以我就和敖龍住在一起了。”

“我聽說他瘋了一樣找我,騎着摩托車,整座林城也翻遍了,最後還是停在公園裏,一夜夜的守,他說要找到我,死也要找。”

宋辰喝了口水,用以填補停頓的空白。

“可是我早就決定以後再也不見他,他的感情我受不住的,他遲早會把我弄死。”

“就像他昨晚在公園聽說了我們的事,今天,我和敖龍只是去買瓶酒,就被他傷成這樣。”宋辰自嘲般地笑了笑。

“……”王宇沉默着剪斷最後一節紗布,打了個結,把尾端塞進內側,然後就是漫長的沉默,他仿佛凝固了。

宋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王宇哥,謝謝你,我覺得好多了。……怎麽呆住了?”

他輕輕碰了碰王宇,走到門口,打開門。

“不是還要做筆錄嗎?——過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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