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錢可通神
錢可通神
黏膩的陽光下,一群看起來剛上小學二三年級的半大孩子們汗涔涔的在地上撲卡片。
“你耍賴你耍賴!”
“你離那麽近!重來!”
“贏那麽多!還給我!”
一個撲得滿手滿臉灰的小孩根本不在意那些指責,把自己贏到的卡片揣進褲兜,拍拍,得意的跑開了。
“楠楠!”街道那端傳來一聲清脆甜潤的呼喚。
“姐姐!”林楠十分高興的朝着林芳芳跑去。
“慢點兒跑!”林芳芳也沖着弟弟跑過去,臉上笑成了花。
“瞅你造的,一身像小花貓似的!”林芳芳這時剛從廠裏下中午班,是專門回來和放暑假的弟弟一起吃飯的,她替林楠拍了拍身上的灰,又從套袖裏掏出手絹,幫他抹了抹臉上的土,倆人一起往家走去。
她今年剛高中畢業,進了廠,在食堂上班,每天都有員工餐,一般她會額外再拿幾個饅頭,或是二兩米飯。他們倆的父母不是廠裏的,經常在外面幹活,所以照顧弟弟的方面,林芳芳主動承擔了不少,亂七八糟的事情也費了不少心,正因為如此,弟弟林楠和她格外的親近。
林楠從衣服裏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了門,林芳芳把折疊餐桌支上,從斜跨的小包裏拿出兩個飯盒,打開來,裏面裝着滿滿的麻辣豆腐和土豆炖豆角。
“好香啊姐!”林楠興奮的抄起筷子紮了一塊土豆,直接就往嘴裏塞。
“也不嫌燙!”林芳芳看着鼓着腮幫子吹氣的小林楠狼狽的樣子,忍不住撓了撓他小猕猴桃一樣的腦袋,笑出了聲。
——
“姐姐,這個給你。”林楠扭扭捏捏的蹭了過來,丢了一個小盒給林芳芳。就一溜煙的跑回了姐姐卧室的門口,往裏偷偷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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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芳芳把手裏的木梳放回梳妝臺上,撿起懷裏的小鐵盒。
是一盒“萬紫千紅”牌子的雪花膏。
她又驚又喜,旋開蓋子,撕開一點上面的鋁箔,挖了一丁點塗在臉上、手上,深深的呼吸,嗅着手上的香味。
令她更感到驚喜和意外的是,這個從小調皮搗蛋的弟弟,現在好像終于學會體貼她了,明明給他的零花錢也只有那麽一點點,他還是省下來買了禮物送給她,她感覺心頭裏暖暖的。
她又繼續梳頭,臉上一直有着幸福溢出來的笑容。
林芳芳長得很美,小鵝蛋臉白的像瓷盤子,一雙大的吓人的勾人桃花眼,纖長挺立的鼻梁,不止一個人誇過她長得像是畫報裏的香港電影明星,她每次都害羞着自謙,但是心裏是清楚的,那些誇獎絕不是恭維,她美得很自知,也由此生出了幾分傲氣。
最近林楠升上小學六年級以後,為了集中複習,放學的時間變晚了一些。他每天最高興的事情就是等着芳芳接他放學,即使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家,也還會和姐姐撒嬌,請求她下了班來接自己回家,有這麽個美人姐姐,他在班上特別有面子。
林芳芳也樂于去學校接弟弟,她會先回家一趟,換下工作服,穿上自己的衣服,有時是一件白色碎花的棉布裙子,有時則是淡青色襯衫配黑褲,一定要再紮上一條小花絲巾,顯得十分鄭重。
然後在臉上塗一層淡淡的雪花膏,就出門往楠楠的學校去了。
一路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兩眼,林芳芳少女的傲氣和一點點恃美揚威的小虛榮也盡數得到了滿足。
她很快樂。
——
禮花一簇一簇的在空中炸開,大喇叭的聲音震耳欲聾。
林城一中的開學典禮分外的熱鬧,校長在臺子上熱血沸騰的發表感言,歡迎着即将升入初中的一屆新同學。
操場上的學生、家長們都水汽涔涔的,一張張背都沁在汗水裏。
“楠楠,從今天升初中了哦,你要好好學習。”林芳芳幫着林楠整理校服的領子,又幫他重新紮了一個十分标準的紅領巾。
林楠悄悄的扯了扯林芳芳的衣角:“姐,一會中午咱們去吃炒冰吧,太熱了,吃不下飯。”
“好好好,你認真一點聽校長講話呀。”林芳芳低頭悄聲說。
林楠嘿嘿嘿的笑了。
開學典禮結束了,姐弟倆擠在小店裏,林芳芳點了兩碗炒冰,一碗綠豆的,一碗什錦罐頭的,他姐倆互相蒯着嘗味道。
“姐,這個綠豆的解暑,你吃。”林楠笑嘻嘻的把綠豆冰推到林芳芳面前。
林芳芳笑着說:“你挑你愛吃的,我吃哪個都行。”
林楠糾結了許久,最後還是拿了那碗綠豆的吃,林芳芳就吃水果那碗。
林楠很興奮的和姐姐分享着對初中生活的憧憬:“姐,之前班上好多同學升初中還一個班,學校操場那麽大,我們還約着要一起打球呢!”
林芳芳吃完了冰,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快樂的弟弟,不知不覺間,楠楠都已經十三歲了,從小時候那個她都不敢抱的小肉團子,已經長成了一個高高瘦瘦、陽光帥氣的小夥子啦。
“那個圖書室也可大了,裏面……”林楠說的興起,兩手在空中比劃着。
無知無覺的,一股鮮血從他的鼻間流下,啪嗒的滴在剩下的半碗綠豆冰上。
林楠并沒注意到,林芳芳吓了一跳,連忙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手絹,幫楠楠捂住,“傻子!流鼻血了!”
冰點店的老板娘也立馬過來了:“這孩子是不是上火了,這幾天氣溫高。”
“嗯呢,這孩子從小就火氣大。”
老板娘領着姐弟倆:“過來,上衛生間洗洗,涼水一激馬上就不流了。”
林芳芳千恩萬謝的,打開了水龍頭,替弟弟拍腦門止血。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一刻鐘過去了。
老板娘推開廁所的門:“咋回事?娃好點沒?”
林芳芳略帶哭腔的說:“怪了,這股血咋止不住啊……”
林楠的嘴唇和臉都有點發白了。
——
“你們家屬也別太悲觀了,他年紀還小,也還是有希望的。”林芳芳眼中這件熟悉的白大褂依舊白的刺眼。
她着急的問:“這都半年多了。每天吃那麽多藥,打那麽多針,手都紮成篩子了!我弟弟也沒有明顯的好轉……他才十三歲啊!”她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醫生把她扶了起來,攙到貼牆的那排公共座椅上,柔聲安慰:“就像你弟弟這種急性的白血病,目前只能以化療為主,能像現在這樣控制着已經效果很好了,你們家屬一定要堅強,一定要撐下去。”
“就沒別的方法嗎?”林芳芳咬着嘴唇,不信邪的問。
大夫頓了頓:“還是上次和你說過的那種進口藥,效果比他現在吃的這種好,副作用也小得多。”
可這句話讓芳芳更感到絕望了:“進口藥…太貴了……”
“李醫生,李醫生!”護士站傳來了喊聲,李醫生嘆了口氣,無奈的轉身離開了。
林芳芳擡起頭,整個人無力的癱在椅子上,她的頭發随便的挽了個揪,幾縷枯黃的發尾挂在她的脖子上,再也沒精心打理過了,嘴唇幹裂的白皮卷了起來,臉上憔悴的好像老了好幾歲。
病床上的楠楠戴着兩層口罩,一層雙層棉的,一層紗布的,他們一家都認為這樣可以有更好的隔離病菌的效果,瘦成竹竿的小男孩用力的呼吸着。
“姐姐,我快要死了嗎?”林楠虛弱的問。
“別瞎說!死什麽死!不吉利!”林芳芳大聲的說,卻背過頭悄悄的抹淚。
林楠呻吟着:“姐姐我難受,身上好疼……救救我、救救我……我想活,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林芳芳緊緊的握住楠楠的手,她眼中看到的每一個小指甲都白得像風化的石子:“姐姐不會讓你死的,姐姐出去弄錢,給楠楠換進口藥,吃上那藥,你就立馬好了,好不好?”
她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捂着臉跑了出去。
錢錢錢!只要有錢,就可以救楠楠的命!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錢是這麽的重要!
——
雪花膏、胭脂、粉餅、畫眉筆、口紅、發膠。
她一樣樣的抹去這些瓶瓶盒盒罐罐上的灰塵,照着鏡子在臉上塗塗畫畫,面無表情。
過了一會,她橫了心、屈辱的坐在了林城歌舞廳的紅色塑料椅上,梗着脖子,接受着“徐哥”的檢閱。
“真水靈啊,幾歲了?”徐哥啧啧稱贊着,忍不住對于美人的欣賞。
“二十二。”林芳芳十分拘謹。
徐哥大喜:“二十二好呀,正是花一樣的年紀!”他說着說着,就把手搭在了林芳芳的肩膀上,“你來跟我幹,這樣的身材臉蛋,不愁掙不到錢!”
林芳芳整個後背都發毛,但是她還是忍住了,勉強的笑着說:“能掙多少錢啊哥?我急用錢。”
“只要你放的開,那還不是大把大把的賺!”徐哥的手像一條蛇一樣,從她的肩膀順勢下滑、下滑。
“哥,咱之前說好的,就是賣酒,不搞那些見不得人的,是不?”林芳芳往前坐了坐,再次追問道。
徐哥沒勁的抽回了手,又坐回她面前,敷衍的說:“那就看你要多少錢了。”
林芳芳死不松口:“一萬,多久能掙?”
徐哥在她眼前豎起一根骨節虬曲的手指,盯着獵物一樣死死盯着她:“一宿。”
——
林芳芳是第一次來這家“南洋酒店”,她驚豔于這裏奢華的歐式裝修,心裏忍不住感嘆道:想不到小小林城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坐在前廳的待客沙發上,服務小姐遞給她一杯紅茶,她拘謹的雙手接過,只輕輕抿了一口。
這帶金邊的茶杯可真美啊!
她雙手搭在膝上,拘謹的聆聽着挂鐘啪嗒啪嗒的響動聲,等待着、等待着。
直到一個眼角刻着深痕,鼻子深深下勾,鬓角染着一絲花白,長得活像一只禿鷹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勾勾手,她擡起頭,他點了點頭,她跟着他走。
走廊、電梯、走廊、房門。
他在床頭櫃上放了厚厚一沓紅票子。
她乖順的幫男人更衣脫鞋,男人斜睨着,一下把一只襪子踢到她肩上。
她被五花大綁成了一塊晶瑩的東坡肉。
她笑了,她終于拿到錢了,厚厚一沓,一百張,每張都摸起來凹凸分明,滑溜溜的,水印一動時、金燦燦的,她用一塊布把它包了起來。
天還沒亮透,她就捧着那疊錢往醫院趕。
小腹墜墜的疼痛,有種撕裂之感,身上淤結的紅痕也沁着陣陣鈍痛,她忍着,她上了最早一班公車,她來到了醫院。
楠楠,你等着,姐姐給你買最好的藥吃。
幾百一盒的進口藥,姐姐現在也能買得起啦。
楠楠,等你好點了就又能回學校了,你不是說,要和淼淼、鵬飛、小華他們在新學校大大的操場上打球麽,楠楠。
她加快了步伐,眼中重燃起了希望之光,生機之火。
可是她還沒到楠楠的病房,就聽見走廊盡頭傳來了哭聲。
她不顧一切的闖進了那間病房,卻發現哭聲就在自己身邊。
“楠楠淩晨的時候,走了……”她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她一個字也不敢相信。
她瘋了一樣的沖到了護士站,掏出懷裏那疊鈔票,用力的推到那位值班護士的胸口:“買藥,504的林楠,給他送那個最貴的進口藥!要快!”
“您節哀,進口藥也不是天丹神藥,現在也是沒有用的……”小護士又把錢還給她。
“為什麽,為什麽不收!我要給楠楠買最好的藥啊!”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把地上的錢又一張一張的撿了起來,揣進胸前的口袋裏。
她的心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就連痛苦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