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安洋兵變(三)

安洋兵變(三)

這場仿佛鬧劇一般的嘩變,開始于一個平靜祥和的下午,春日的熏風攜帶着海水鹹澀的味道,輕拂着城中的男女老少,也撫摸着早已氣絕,仍舊瞪着雙目的尹洪瀾,似是要将他的雙眼合上,又似乎是一位母親在孩子的耳邊清唱着安眠曲。

發動嘩變的兩個主謀一死一傷,還留在王府內的衛兵也悉數被擒。海陵王重回議事殿主持大局,翟敏也在李長吟手中丹藥的作用下,很快便清醒了過來。還未等海陵王開口,他便哭天搶地向海陵王訴說着自己的無辜,堅稱自己只是受到尹洪瀾的蠱惑。

當尹洪瀾的屍體被擡入議事殿時,翟敏登時仿佛看到了仇人似的目眦欲裂,不斷用自己唯一沒有被捆綁住的雙腳,踢着已然毫無知覺的尹洪瀾,辱罵着眼前永遠也不能回應他的自己的親外甥。繼而又向海陵王哭訴,仿佛自己只是一只一無所知,被人射到哪裏就到哪裏的箭矢,只是被尹洪瀾用來奪取尹氏當家之位的棋子。

然而海陵王等人都只是無動于衷地望着他,眼神中盡是蔑視與憐憫。見自己的哀求無人回應,翟敏又大吼道:“你們尹家人,沒有一個人是幹淨的。渠州的百姓都說尹老頭是個好官,但是他什麽德行,我可是一清二楚,他自己不中用,只能找夏息風......”

尹洪江剛要怒斥翟敏口出狂言,翟敏身後,北滄的劍卻已經先一步劃過翟敏的右側臉頰,一串血珠也随着高速劃過的長劍帶出了一道弧線。翟敏被臉上忽如其來的疼痛吓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翟敏心裏清楚,剛才即使是将自己一劍封喉,對于北滄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北滄未置一詞,怒視着翟敏,他那如狼似鷹般閃着寒光的眼神讓跳梁小醜般的翟敏不寒而栗,只得任由府兵将他拖出殿外。

北滄身後,方才還在腹诽着翟敏作為軍人全無骨氣的李長吟,不及翟敏把話說完,臉色瞬間煞白,渾身的溫度都仿佛随着翟敏離自己遠去,他宛如置身冰窖,連周遭的聲音也都被隔絕在了冰窖之外。那個名字所帶來的恐懼與無助,都化成了這冰窖中刺骨錐心的寒意,跨過了時間的長河,又在折磨着自己。

北滄見狀,旋即以李長吟體弱受驚為由,橫抱着渾身冰涼,已經沒有一絲力氣的李長吟,急忙趕回他們在王府內的住處。

北滄剛到殿外的廊下,便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樓主,李公子,你們沒事吧。”只見琉璃正坐在當日所囚的那名高大的刺客的肩上。适才在混戰中,翻過海陵王府高牆,從背後襲擊翟敏的,也正是那名刺客。

北滄清楚地感受到懷裏李長吟不住的顫抖,來不及多問,只是對琉璃說道:“我沒事,不過長吟方才受了驚吓,我們必得趕快回到別院,讓我用真氣穩住他的心神才行。”琉璃見李長吟面無血色,雙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口中似乎還在念念有詞說着些什麽,仿佛一具被人奪去了魂魄的空殼。他服侍李長吟三年,也從未見過李長吟發病至如此地步。

明白眼下情況危急,琉璃也不多言語,招呼着身下的大高個快步跟上了北滄的步伐。

但是還未等他們回到寓所,李長吟突然毫無征兆地大喊大叫了起來,竭力想要掙脫北滄的鉗制。北滄不得不使出全力,緊緊地将李長吟抱在懷裏,耳邊是李長吟聲近乎崩潰的嘶吼聲:“放開我!放開我!”

然而無論北滄如何呼喊着李長吟的名字,李長吟都只是重複着同樣的話語,或是吼叫或是哀求,他仿佛完全不認識眼前的三人,只是一個勁兒地想逃離束縛。見自己掙脫無果,李長吟突然朝着北滄的右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北滄吃痛,但仍舊不願放開李長吟,血跡很快在北滄的衣服上洇開。琉璃見狀,焦急地對北滄說道:“樓主,李公子現在這個樣子,不如先把他打暈,再把送回去吧。”

北滄只是搖了搖頭,忍着痛不斷安撫着懷裏,一如受到驚吓的小獸般的李長吟。很快李長吟本就不多的體力便消耗殆盡,眼眸中終于映射出了北滄的影子。

恢複理智的李長吟感受到了口中久久無法散去的血腥味,那味道不斷地在提醒着他,他又一次傷害了別人的事實。李長吟本能地想要落荒而逃,身體又不由自主得朝着北滄的懷中縮去。他想一遍又一遍地對北滄說對不起,即使得不到原諒也可以。

但他的意識又開始逐漸潰散,他想說的想做的一件都沒有辦法傳遞給北滄。

李長吟最終因為筋疲力盡暈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李長吟感覺自己正如鳥兒一般,在一片片白茫茫的雲霧中穿梭,但他難以控制身後的翅膀,只得像一片被風卷起又落下的秋葉般上下沉浮。不過李長吟并不感到害怕,一直以來緊繃的心弦此刻也終于如釋重負,他無拘無束地享受着此刻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

可突然間,李長吟的身後出現了一團巨大的黑影,他能感受到從那團黑影中散發出了極為危險的氣息,他只得竭力向前飛去。但無論他怎麽努力飛行,從黑影中伸出的兩只不斷變長的手,都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

很快那雙手就抓住了李長吟的翅膀,不等李長吟叫出聲來,那雙手便生生地将李長吟的翅膀從他身體裏連根拔出,瞬間蔓延至全身的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将李長吟撕成了碎片。他動彈不得甚至連聲音都喊不出來,只能任由自己急速地向下墜落。

待李長吟再次醒來時,是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裏,不大不小的房間,除了他身下的床榻,別無他物,甚至連窗戶都沒有。即将燒完的蠟燭透着微弱的光,影影綽綽燭光映在牆上。

适才被撕裂的感覺仿佛還殘留在身體裏,李長吟艱難地活動着身體,同時也帶動了束縛着他右腳的鎖鏈,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在此刻死寂的房間內,顯得尤為刺耳。那條腕粗的鎖鏈嵌在牆壁上,李長吟能活動的範圍非常有限。

屋內暮嫣香的味道幾乎已經散去,可李長吟還是使不上什麽力氣。尹春秋每次來這裏,都會點上他自己調制的暮嫣香,那香會讓李長吟全身使不出一點力氣,可人卻異常清醒。尹春秋非常喜歡看着李長吟對他的予取予求本能地抗拒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尹春秋甚至會因此變得異常亢奮。

李長吟清醒的時候并不多,更多的時候他會發起高燒或是因為渾身的傷而動彈不得,無數次他想過要解脫,想要通過死亡來離開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可他又是如此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更不忍心讓那樣愛他的母親就這樣迎來他的終局。

模糊混亂與恥辱痛苦仿佛是經線與緯線,将時間這張巨網無限拉長。李長吟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被關了多久,也許是一兩個月,又或許是十年百年。就在他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突然有個小童出現在了石門外。

那石門是這間密室唯二通向外界的出入口,只有轉動門外的機關才能打開。石門與牆壁并不是嚴絲合縫,在它的右側有一條差不多自己手腕粗細的細長縫隙。透過縫隙李長吟隐約能看到外面有滿是木質書架,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放置着許多卷宗。

李長吟記得,他初次見到那個小童時,那小童看上去才經歷過重傷,大半張臉都被繃帶包裹着,幾張竹片緊緊地夾在他吊在脖頸上的右手手腕,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他每日都會在這裏目不轉睛地翻看着卷宗,直到夏息風或是別的什麽人将他喊走。

那段時間尹洪湛竟然一直都不曾出現,不知是因為暮嫣香的副作用還是終于得到了些許喘息之機,李長吟每日都不願動彈只是躺在床榻上,看着那個小童的一舉一動。

長時間的囚禁與折磨,就連思考對于李長吟來說也成為了一種奢侈。

此時李長吟看着石門外的小童在翻閱完了最後一個書架上的卷宗後,突然肝腸寸斷地嚎哭了起來,用他唯一還能動的左手一遍一遍地捶打着石門。

“為什麽沒有一點消息!為什麽!為什麽!”

那小童絕望的哭喊聲勾起了李長吟心底的悲恸,雖然清楚那小童和夏息風關系匪淺,可李長吟并不恨他也不害怕他。李長吟無力地走向悲痛欲絕的小童,可是由于鐵鏈的限制,李長吟只能來到距離石門約一尺的地方,用他幾近破碎的聲音問道:“你怎麽了?”

小童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到,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警惕地問道:“是誰,誰在這裏?”

李長吟此時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向此時門外淚痕還在臉上的繃帶上流淌的小童大吼道:“求求你,放我出去好嗎,求求你了!”

那小童意識到石門後有人,他努力地想透過縫隙看向裏面,可是密室太暗了,他什麽也看不到,只得将血流如注的左手盡力向黑暗中伸去,瞬間一雙冰涼的雙手顫抖着抓住了他。

也許是從李長吟的的掌中感受到了他的痛苦,那小童什麽也沒問便照着李長吟所說,像往日尹春秋一樣轉動着門外的機關,可就在那小童轉動機關的瞬間,李長吟突然聽到那小童吃痛的驚呼聲,随後那小童在石門上緩緩倒下的背影便出現了在了李長吟眼前。

不知發生何事的李長吟瞬間慌了神,他急切地詢問着小童的情況,卻只能聽見那小童斷斷續續的聲音:“那機關上有暗器,若不能按照正确的方式開門就會觸發,看來那暗器上......暗器上有毒。”

身後的鎖鏈因為李長吟想要靠近小童而叮當作響,李長吟一次次地呼喊着那個小童,可因為毒性迅速入體,回應李長吟的只有那個小童極力克制的痛苦的呻吟。李長吟一時心亂如麻,可那小童此時竟将一冊毒經從門縫中遞了進來,艱難地說道:“你知道嗎......一個人若是自戕而死......或是死相不夠慘烈......來日到了地府......判官不會相信你的冤屈......,也不會懲處惡人……”

李長吟鄭重其事地收下了那冊毒經,貼身收好。他還在嘗試着和那個小童說話,想讓那小童保持清醒,可漸漸地李長吟只能勉強聽到那小童的喃喃自語:“我還不能死......我還沒報仇......我還沒找到......”

很快就連那小童的呓語李長吟也聽不到了,李長吟從未如此迫切地盼望着夏息風的出現。李長吟艱難地回到那面嵌着鎖鏈的石牆,那面石牆後是一條通往夏息風寝室的密道。

他不斷拍打着石牆呼喊着夏息風的名字,可最後直到自己失去意識,尹春秋和夏息風誰也沒有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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