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果然如此。
方才聞見藥味的時候,林若軒便已經猜到了,成武帝急匆匆地召自己過來,多半是為了給太後看病,可是此時此刻當真聽到這句話,他心中仍然微微一沉——這可不是件好差事。
“林督主,太後的病,可就全靠你了。”麗貴妃嬌滴滴道。
季如淵陰陽怪氣地附和:“母妃放心吧,林督主醫術通神,定然是手到病除。”
這母子倆一唱一和,林若軒心中來氣,旁邊的季如雪也擡起眸子,冷冷往二人望去。
那麗貴妃表面上愁眉苦臉,仿佛十分擔心太後身體,可說的話卻一直把林若軒往火坑裏推:“林督主醫術非凡,可一定要救救太後啊,我那乳兄說了,太後的病雖然古怪,但林督主連恐水症都能妙手回春,想來太後的病也不在話下。”
“孫院判,此話當真?”成武帝淡淡道。
一個臉皮焦黃的中年太醫站了出來,拱手道:“回皇上的話,的确如此。”
林若軒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太醫院的孫院判,竟然是麗貴妃的乳兄,如今這整件事就是個明擺着的陷阱,只看自己肯不肯往裏面跳了。
賢妃嗫嚅道:“皇上,臣妾聽父親說,千金軒有個胡神醫,專門治療各種疑難雜症,何不将他召入宮中……”
成武帝蹙眉道:“這些所謂的神醫,不過是些江湖術士罷了。”
麗貴妃立刻附和道:“就是就是,妹妹也不想一想,太後萬金之軀,怎能讓那種鄉野村夫看病?”
賢妃膽小怕事,頓時不敢吭聲了,求助一般望向自己的兒子,季如瀚的臉色十分陰沉,但并不說話。
麗貴妃怼了賢妃,又望向林若軒:“林督主,你該不會不願意吧?”
“林督主怎麽不說話呢?你的醫術不是很高明嗎?”季如淵挑眉看着林若軒,目光極為挑釁。
季如雪微微側頭望向林若軒,眼神頗有些擔憂。
這個時候,林若軒已經完全明白了,成武帝求仙禮佛不近後宮,只偶爾去慈寧宮探望太後,賢妃是太後的遠房侄女,太後一直想讓成武帝改立季如瀚為太子,麗貴妃和季如淵雖然表面上對太後非常孝順,但內心十有八九恨之入骨。
這次太後重病,孫院判已經看過了,他又是麗貴妃的乳兄,自然将病情告訴了麗貴妃,麗貴妃雖然看起來憂慮,但眉目間隐隐有輕松之色,如此看來,太後的病多半治不好了。
自己之前得罪了季如淵,再加上自己會醫術,這個女人就想趁着太後重病,好好整治自己一番,要是一個應對不當,搞不好半條命都沒了。
這個當媽的可比兒子陰毒多了。
成武帝沉聲道:“林愛卿,你可有把握?”
林若軒回過神來,恭恭敬敬道:“奴婢不過是些家傳的微末醫技罷了,有孫院判在,奴婢又怎敢越俎代庖?”
成武帝沉吟片刻:“無妨,你們兩個一起進去吧,給太後好好看看。”
孫院判拱手道:“微臣遵旨。”
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也容不得自己拒絕了,林若軒只得硬着頭皮道:“奴婢遵旨。”
兩人不再耽擱,一起進了內室。
一進內室,藥味更是濃重得讓人想吐,門窗上都挂着厚厚的夾棉簾子,昏昏暗暗的,幾乎密不透風,暈黃的燭光之下,可以看到房間正中放着一張垂着雪白帳幔的雕花大床,兩個小太醫在帳幔外面伺候着。
林若軒走到床邊,略微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揭開帳幔,只見床上躺着一個昏睡着的瘦弱老婦人,容貌和成武帝有幾分相似,她緊緊閉着眼睛,眼眶凹陷,嘴唇幹裂,形容極其枯槁。
這自然便是成武帝的親娘,寧慈皇太後了。
孫院判在床邊坐了下來,拿出一方薄薄的絲巾搭在太後手腕上,他隔着絲巾搭了一會兒脈,嘆道:“脈象還是很微弱,恐怕……”
林若軒沒搭理他,只蹙眉望着床上的老婦人,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太醫是外臣,給後宮女眷看病的時候顧忌頗多,而林若軒是內臣,顧忌自然少了許多,他猶豫了片刻,輕輕捏住太後的臉頰,小心翼翼地掰開對方的嘴,湊近仔細聞了聞——有股極淡的金屬味。
孫院判疑惑道:“怎麽了?”
林若軒沉吟片刻,又從床頭拿起一卷佛經,卷成筒狀,一端貼在太後胸口,另一端貼在自己耳邊,仔細聽着對方肺部的聲音,太後肺部有種小水泡破裂的聲音,這在現代醫學上叫做“濕鑼音”。
這個時候,林若軒已經得出了初步判斷,太後不是病了,而是重金屬中毒,多半是汞中毒,那些太醫一不能近身,二也根本沒想到太後會中毒,所以居然沒人看出來。
可這重重宮闱,誰能給這位身居深宮的尊貴婦人下毒呢?
內室裏光線暗沉,燭光閃爍,一時間那些飄飄蕩蕩的層層紗幔,仿佛變成了鬼影重重,林若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皇家秘事,也不提中毒的事情,只轉身吩咐道:“拿些溫水來,還要一小碗蛋清,待會兒再用硫酸鎂導瀉……不不不,就用番瀉葉、決明子煎一碗藥吧。”
孫院判嗤笑一聲:“林督主說笑了,太後這個樣子,怎能用瀉藥?”
兩個小太醫面面相觑,不知道該聽誰的。
林若軒嘆了口氣:“孫院判請放心,出了什麽事情,我一個人負責。”
“當真?”孫院判眯起了眼睛。
“絕無虛言。”
孫院判沉吟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不到片刻,溫水和蛋清便送來了,孫院判還在旁邊嘀嘀咕咕,林若軒懶得搭理他,讓一個小太醫把太後扶了起來,灌了些溫水下去,然後輕輕拍着太後的後背,用竹片壓着舌根,讓她将溫水嘔在銅盆裏,如此反複幾次,最後灌了一小碗蛋清。
孫院判站在旁邊,只是搖頭。
過了片刻,太後忽然“哇”地一聲,又嘔了些紅紅白白的東西出來,而後睫毛抖了兩下,居然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林若軒喜道:“太後。”
“嗬……嗬……”這瘦弱的老婦人死死盯着林若軒,雞爪般的手忽然拽住了林若軒的袖子,渾濁的眼珠居然有了幾分濕意,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咕嚕聲,看起來似乎很想說話,可是根本說不出來。
“太後?”林若軒只覺得背後浸出了一層冷汗。
老婦人掙紮了許久,還是說不出話來,終于放棄一般,慢慢放開了林若軒的袖子,整個人安靜地躺在床上,一雙渾濁的眼睛無神地望着帳幔。
林若軒看着她那個樣子,忍不住蹙緊了眉頭,心中驚疑不定,太後似乎知道些什麽,可是……
旁邊的孫院判遲疑道:“太後這算是醒了?到底是什麽病?”
林若軒含含糊糊道:“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天氣炎熱,太後體弱,胃腸有些積食罷了。如今暫時沒事了,待會兒用番瀉葉、決明子煎一副湯藥,清理清理腸胃,然後好好休養幾天,多喝些牛乳白粥。”
他一邊說着,一邊輕輕給太後掖了掖被子,而後轉身往外走去。
孫院判呆了呆,忽然拉住林若軒,壓低了聲音:“林督主,不瞞您說,最近周院使就要告老還鄉了,這對我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您是東廠督主,這功勞對您并不重要,可我是太醫,如果太後的病是我治好的……您也知道,我是麗貴妃的乳兄,麗貴妃是太子殿下的母妃,到時候少不了您的好處。”
他實在是太厚臉皮,林若軒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人想搶自己的功勞,趁機做上太醫院一把手。
太後中毒這件事情撲朔迷離,或許還有更可怕的內幕,自己治好了太後的病,就算是摻和進去了,只怕是兇多吉少……其實孫院判這個提議,倒是正中林若軒的下懷,只是他也不能答應得太快,便做出為難的樣子。
林若軒一邊暗暗琢磨,一邊看了看旁邊的兩個小太醫:“孫院判,這恐怕不太好罷。”
孫院判急道:“林督主,這兩個人都是我的徒弟,不會洩露消息的。”
林若軒想了想,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好吧,就如你所說。”
孫院判大喜,又以麗貴妃乳兄的立場,許了林若軒許多好處,兩人才一起出了內室。
外面一群人頓時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問道:“林督主,孫院判,怎麽樣了?”
“方才那些蛋清是給太後喝的嗎?”
“太後是不是醒了?”
成武帝也淡淡地開了口:“太後醒了嗎?到底是怎麽回事?”
孫院判拱手笑道:“回皇上的話,太後已經醒了,或許是天氣炎熱,有些許胃腸積食,再服兩副清理腸胃的湯藥,休養一些時日,便沒事了。”
賢妃登時松了口氣,身子軟軟往旁邊倒去,季如瀚一把扶住她:“母妃小心。”
成武帝看着林若軒,輕輕挑了挑眉:“林愛卿果然醫術高明,太後如今情況怎麽樣?能說話了嗎?”
林若軒搖了搖頭:“太後如今還不能說話,但病情已經穩定了。這件事情也不是奴婢的功勞,而是孫院判的功勞,奴婢什麽忙也沒能幫上。”
成武帝明顯松了口氣:“病情穩定了就好。孫愛卿,這件事你有大功啊。”
孫院判得意洋洋道:“為皇上和太後分憂解難,是微臣的分內事。”
季如雪微微蹙眉,疑惑地望向林若軒,林若軒輕輕搖了搖頭。
麗貴妃和季如淵的神色都十分古怪,很顯然,太後蘇醒并不是這對母子想看到的,但這件事是麗貴妃乳兄的功勞,總好過是旁人的功勞。
麗貴妃臉上的神色來來回回地變幻了好幾次,終于堆滿了笑容,嬌滴滴道:“太好了,太後真是福大命大!”
季如淵也勉強笑道道:“皇祖母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成武帝點頭道:“這件事情,是孫愛卿的功勞。”
衆人紛紛恭維:“孫院判真是妙手回春!”
“所謂肉白骨活死人,也不過如此了!”
“這都是大淵朝的福氣,是皇上的福氣啊!”
衆人圍着成武帝和孫院判,一通肉麻至極的阿谀奉承,把林若軒孤零零地撇在旁邊,季如雪看了林若軒一眼,安慰般輕輕捏了捏對方的手,林若軒心中微微一暖,壓低了聲音:“無妨,殿下不必擔心。”
“朕進去看看太後。”成武帝的臉色也和緩下來,帶着幾名妃嫔皇子進去看了太後,而後龍顏大悅,當場承諾周院使卸任之後,便升孫院判做太醫院院使,慈寧宮一片和樂融融。
……
從慈寧宮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紫禁城的宮門也落了鎖,林若軒便在冷宮留宿。
他疲倦到了極點,又心事重重,也沒和季如雪講什麽,早早便睡了。
半夜時分,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四殿下,林督主!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若軒睡得正沉,稀裏糊塗中聽着季如雪起身開了門,又和門外的人說了幾句什麽,才勉強睜開眼睛,含含糊糊問道:“殿下,怎麽了?”
季如雪拄着拐杖站在門口,極其緩慢地回過頭,神色凝重:“太後……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