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二十章
太後薨了?
這一瞬間,林若軒只覺得大腦裏一片空白,但不知為何,這個結果又隐隐在他的預料之中。
那個瘦小幹癟的老婦人緊緊抓着自己的手腕,渾濁不堪的眼珠裏滿是焦灼的神情,喉嚨裏努力地發出“嗬嗬”的嘶啞聲音,那個時候,她想說些什麽?
她是不是知道,她已經時日無久了?
她是不是知道,兇手是誰?
林若軒還在胡思亂想着,季如雪已經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把他從床上拉了起來:“別愣着了,咱們得趕緊過去!”
林若軒登時回過神來,沒錯,這種要命的事情如果去得慢了,搞不好就是一個大不敬!
二人急匆匆趕到慈寧宮的時候,老遠就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泣聲。
“太後,太後啊!嗚嗚嗚……”
內室厚厚的夾棉簾子已經全部掀了起來,一片燈火通明,成武帝臉色陰沉地站在房間正中,地上碎了一地的花瓶碎片,賢妃撲倒在兒子懷裏,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太後,侄女不孝啊……”
季如瀚一邊輕輕拍着賢妃的背脊,一邊魂不守舍地望着卧房中間那張大床,臉色慘白。
大床四周垂着雪白的帳幔,隐約可以看見,一個瘦小的老婦人靜靜躺在床上,胸前的被子沒有一點呼吸起伏,顯然已經去了。
成武帝狠狠一甩袖子,又一個花瓶“哐啷”落下,碎了一地:“廢物,廢物!那群太醫院的廢物呢?!”
林若軒拽着季如雪的手,兩個人站在屋子角落裏,一聲不吭。
就在這個時候,麗貴妃帶着兩個兒子,孫院判帶着一群太醫,終于慌慌張張地趕了過來,一群人見了屋子裏的情況,個個臉上都血色盡褪,登時“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成武帝厲聲道:“孫春城,你是怎麽看的病?!”
孫院判匍匐在地,渾身抖得簡直像個篩子,連話都講不清楚了:“回,回皇上的話,微臣,微臣……這,這不可能啊……”
“廢物!”成武帝胸口重重起伏了兩下,又側頭望向麗貴妃,“李麗娥,朕聽說,你這乳兄是你推薦進太醫院的?!”
麗貴妃臉色慘白,嘴唇直哆嗦:“臣妾,臣妾……”
見她話都說不出來,成武帝重重地冷哼一聲,喚來一名小宮女:“你就是昨晚當值的宮女?你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清楚,慢慢說。”
小宮女顫聲道:“回皇上的話,昨晚子時三刻的時候,奴婢按孫院判說的,用番瀉葉、決明子等八味藥材,煎了一碗藥湯給太後服下,太後服藥之後,忽然渾身抽搐,上吐下瀉,然後就,就……”
成武帝指着孫院判的鼻子,惡狠狠道:“這就是你開的好藥!”
孫院判看起來幾乎要暈過去了。
季如雪側頭看了林若軒一眼,目光疑惑而擔憂,林若軒心中也是又驚又疑,太後是汞中毒,先用溫水清洗腸胃,再用蛋清吸附毒物,而後用藥湯導瀉數次,按理說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怎麽會這樣?
難道,難道真的有人……
一個老院判冷眼看了孫院判一會兒,拱手道:“皇上,太後體弱多病,本應好好固本培元,怎能用番瀉葉、決明子這等瀉藥?孫院判簡直糊塗!”
孫院判渾身哆嗦:“我,我,不是我……”
成武帝沉下臉來:“你可知罪?!”
孫院判抖個不停,忽然猛地一咬牙,驀然指向林若軒,大聲吼道:“皇上,那方子,那方子是林若軒開的!跟我無關啊!!”
所有人都驚訝地向林若軒望來。
“是林督主開的藥?”
“不會吧……”
“是啊,昨天明明是孫院判開的藥。”
“我……”一時之間,林若軒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只知道,太後的死,決計沒有那麽簡單,無論是孫院判還是自己,都不過是這場宮廷風暴中一片小小的樹葉罷了。
見他不說話,孫院判嘶聲力竭道:“林若軒,是不是你?!你說啊!是不是你想害我?!”
有人低聲道:“昨兒個明明是孫院判開的藥啊?”
“就是啊……”
孫院判大吼道:“不是我!是林若軒,是林若軒!!”
成武帝怒道:“吵什麽吵?放肆!”
眼見龍顏大怒,所有人都閉了嘴,屋裏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賢妃嗚嗚咽咽的哭泣聲。
季如雪抿了抿唇,終于怯生生地開了口:“兒臣以為,或許皇祖母這件事情,不一定是孫院判的問題。孫院判,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攀扯他人,你再仔細想一想,昨天那個方子有沒有什麽不對?”
林若軒忍不住看了季如雪一眼,這番話看似溫和講理,甚至好像在安慰孫院判,但其實話裏有話,暗指孫院判心裏有鬼,胡亂攀扯,簡直誅心到了極點,果然不愧是小黑蓮。
想到這裏,林若軒心中一陣五味陳雜,又有些感動,小黑蓮這是在保護自己嗎?
成武帝臉色陰晴不定,也不搭理季如雪,只哼了一聲。
孫院判一張蠟黃的老臉漲得通紅,忍不住又嘶吼道:“我呸!明明是林若軒開的方子,別想賴賬!對了,對了,劉江和錢一心,他們都可以幫我作證,是林若軒開的藥!”
昨天內室伺候的兩個小太醫跪在地上,抖成一團,連話都說不清楚。
季如雪輕輕眯了眯眼睛,還想說些什麽,季如瀚忽然冷冰冰地開了口:“這兩個小太醫都是孫院判你的徒弟,自然為你作證了。皇祖母若是在天有靈,一定不會放過害她的兇手。”
賢妃聽兒子這麽一說,哭得更大聲了:“太後啊……”
“不是的,不是的,皇上您聽微臣講……”孫院判完全慌了,幾步跪行到成武帝面前,竟然想去拉皇帝的衣擺。
“放肆!”成武帝直接踹了他一腳。
“太後啊,嗚嗚嗚……”賢妃哭得幾乎肝腸寸斷,季如瀚陰森森地望着麗貴妃和季如淵,神色晦暗不明。
季如雪把所有一切都看在眼裏,心中暗暗冷笑,聲音卻帶上了顫抖的哭音:“過年的時候,皇祖母還跟孫兒說,孫兒讀書太少,讓孫兒多跟二皇兄學習,多讀一些四書五經,誰知道這麽快,您就去了……”
他說着說着,便垂下淚來。
賢妃陡然擡頭,尖聲叫道:“是了!太後一直喜歡瀚兒,時常在皇上面前誇獎瀚兒,定然是李麗娥這毒婦,生怕皇上聽了太後的話,改立瀚兒為太子,所以夥同太醫,對太後下了毒手!”
她一邊尖叫,一邊向麗貴妃撲了過去!
賢妃一向膽小怕事,因為有太後庇護,才勉強在後宮有了一席之地,此時此刻,她忽然發瘋般地撲上去厮打麗貴妃,麗貴妃整個人都驚得呆了,連還手都忘了,一時間被抓得披頭散發,頭破血流。
“放肆,成何體統,給朕拉開!”成武帝怒喝道。
立刻便有幾個太監上前,努力想把賢妃和麗貴妃拉開,可是賢妃揪着麗貴妃的頭發就是不肯放手,一時間慈寧宮裏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季如淵目眦欲裂,撲上去扭打賢妃:“賤人,放開我母妃!”
季如瀚卻并不去幫賢妃,整個人匍匐在地,放聲大哭:“皇祖母,您這就去了,孫兒以後可怎麽辦啊!”
成武帝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胡鬧,胡鬧!成何體統!”
這一連串刺激到了極點的皇家撕逼大戲,把林若軒看得目瞪口呆,連害怕都忘了,心裏一疊連聲的“卧槽卧槽”,季如雪輕輕拉了他一下,林若軒才回過神來,趕緊低下頭,默默裝鹌鹑。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監們終于把賢妃拉開了,麗貴妃披頭散發地哭倒在地:“皇上,臣妾冤枉啊!”
賢妃哭得更大聲:“皇上要為太後做主啊!太後,太後啊……”
“求父皇明察!”季如瀚匍匐在地,重重叩了幾個響頭,額頭上頓時滲出血來。
“父皇,母妃怎麽會做這種事情呢?一定,一定是小人構陷!”季如淵又急又恨,連嘴唇都在發抖,全然沒了以往的嚣張氣焰。
季如雪抿了抿唇,低低嗚咽道:“怎麽會這樣?皇祖母前些日子還好好的,只不過喝了一碗湯藥,就,就……嗚嗚嗚……”
季如淵忽然跳了起來,惡狠狠地指着季如雪的鼻子:“小畜生閉嘴!”
季如雪倒退兩步,悲怆道:“大皇兄,你怎麽罵我都不要緊,可是皇祖母屍骨未寒,你怎能在慈寧宮如此失禮?”
季如淵氣得滿臉通紅,指着季如雪的手指都在發抖,簡直想要活撕了對方:“你,你這個……”
“太子殿下。”林若軒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護住了季如雪。
成武帝簡直頭痛欲裂,他重重揉着太陽穴,沉吟了許久許久,終于緩緩開了口:“孫春城押送大理寺審問。麗貴妃薦人失察,姑且降為麗妃,太子禦前失儀,一起閉門思過。”
衆人登時響起一片“嗡嗡嗡”的議論聲。
事關太後的死,這懲罰其實也不算太重,甚至可以說是不痛不癢,畢竟沒有動到麗貴妃的根本——季如淵的儲君之位。
很顯然,成武帝并不想把事情鬧大,而是竭力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麗貴妃哪裏受過這種屈辱,登時身子一晃,軟軟倒了下去。
季如淵扶住麗貴妃,忍不住哭道:“求父皇明察,母妃冤枉啊!”
成武帝似乎懶得跟他多說什麽,只疲倦地揮了揮手:“罷了,回去和你母妃好好閉門思過吧。”
“兒臣……兒臣遵旨。”
季如淵不敢再說什麽,只得跪下叩首謝恩,他匍匐在地,手指頭狠狠摳着水磨青磚的磚縫,十枚指甲幾乎摳出血來,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是了,賢妃和季如瀚都該死,可是一切的一切,歸根到底,全都怪季如雪那個小畜生,還有林若軒那條閹狗……
要不是小畜生和閹狗故意和自己作對,母妃又怎麽會想要整治他們?自己又怎麽會卷進這場混水,失了父皇的寵愛?那小畜生一邊挑撥離間,一邊落井下石,還嘲笑自己……
他趴在地上,緩緩擡起眼皮,正好與季如雪譏诮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那只平時低眉順眼的小畜生,此時此刻,正輕蔑地俯視着自己,仿佛看着一條狗,或者一灘爛泥,而後,對方輕輕翹了翹唇角,極其緩慢地做出一個唇形:“你、完、了。”
這一瞬間,季如淵全身的血液幾乎都湧上了腦門,此時此刻,他只有一個想法,他要殺了這小畜生!
……
經過一晚的折騰,林若軒和季如雪回到冷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兩人稍微吃了點東西,都有種精疲力竭的感覺。
林若軒放下碗筷,斟酌了一會兒,還是把昨天看病的過程,以及懷疑有人下毒的猜測,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季如雪。
“殿下,這件事你怎麽看?”
季如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昨天我就猜到了,一定是你治好了皇祖母,而不是那個孫院判。我覺得,皇祖母的死和湯藥無關,昨晚有人……二次投毒。”
“我也這麽覺得。”林若軒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喃喃道,“慈寧宮戒備森嚴,兇手到底是誰呢?第一次投毒和第二次投毒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這個我也想不明白。”季如雪望着窗外搖曳的樹影,眸色暗沉,“不過從結果來看,皇祖母薨了,倒黴的是麗貴妃和季如淵……你想想,這後宮裏最希望取而代之的人,是誰?”
林若軒遲疑道:“是賢妃和二殿下。可是,太後是他們的靠山啊。”
呵,靠山。季如雪冰冷地想,對季如瀚而言,太後能向皇帝進言的時候,的确是座極好的靠山,可是當太後病得不能說話的時候,不如利用最後一點價值,給對手致命一擊。
他心裏這麽想着,嘴上卻道:“我也覺得二皇兄不至于這麽絕情,而且父皇似乎不想把事情鬧大,這件事多半就這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林若軒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唉,東廠那邊還有一堆事情,我得回去了。殿下,最近宮裏不太平,您千萬一切小心。”
“嗯,我知道的。”季如雪乖巧地點了點頭。
季如雪目送着林若軒離開,眸色漸漸變冷,太後的猝死确實出乎自己的意料,可卻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他仔細回味着季如淵最後看自己的那個眼神,狠毒、仇恨、殺意……非常好,這蠢貨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樣,又愚蠢又沖動,很快就要自投羅網了。
季如雪一邊琢磨着計劃,一邊輕輕撫摸着左小腿,其實這條腿早就好了,自己一直裝作沒好,前幾天林若軒換繃帶的時候,還憂慮着為什麽老是不好,前天晚上還給自己熬了大骨湯。
他其實不想瞞着林若軒,可是想要瞞住敵人,首先就得瞞住身邊的人,而且,被那個人擔憂的感覺……真的很好。
想到這裏,季如雪忍不住像貓兒一樣眯起眼睛,輕輕摩挲着小腿上雪白的繃帶,仔細回味着那個人低着頭,認認真真給自己纏繃帶的樣子,胸口又有種輕飄飄的暖意。
他能感覺到,那個人是真的關心自己。
雖然他對林若軒還有一些疑慮,還不能毫無保留,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願意試着去相信一個人,從湯圓,到兵法,再到針灸……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謹慎地接受着對方的好意,而對方也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如果有一天,對方讓他失望了,他也絕不會手軟。
季如雪冰冷而清醒地想着,雖然那種暖融融的感覺确實很好,那讓在黑暗孤獨中長大的他,有了一種生活在溫柔陽光下的錯覺,但他絕不能沉溺,絕不能依賴,也絕不能軟弱,否則就是把自己像蚌一樣掰開,露出裏面毫無防備的軟肉,任由對方屠戮。
他不允許那種事情。
季如雪輕輕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那些太過遙遠的事情,如今一切都很好,只是他馬上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危險了,最好不要把那個人卷進來,他必須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