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身後的人沉默着,許久沒有回答。
“殿下,怎麽了?”林若軒疑惑地回過頭,不由得驚訝道,“王爺?!”
身後的人一身**的蓑衣,面戴古銀色鬼面具,身型高大挺拔,正是寧遠王蕭圖南。
他凝視着林若軒,眼神十分複雜:“你到底還是來了。”
到底還是來了?這是什麽意思?
林若軒正想問對方,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了,之前蕭圖南說的那個“老地方”,不正是雲隐寺嗎?自己方才被季如雪弄得心煩意亂,竟然把這茬給忘了!
蕭圖南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索性把滴水的蓑衣扔在一旁,在火堆邊坐了下來,低頭默默撥弄着木柴。
破廟裏安靜得可怕,只有“嘩啦啦”的滂沱雨聲。
這氣氛實在有些尴尬,林若軒沉默了一會兒,解釋道:“我和殿下上山游玩,沒想到忽然下雨了,便進來避雨。我有些着涼,殿下去前面的雲隐寺找姜湯去了。”
話先說清楚,我可不是專門來什麽“老地方”的。
“我也只是過來查一些舊事,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也算是種緣分吧。”蕭圖南笑了笑。
“哦。”林若軒松了口氣。
蕭圖南沉默片刻,忽然道:“這座雲隐寺,原本是本朝開國太/祖季淩風,修給他的弟弟福王的。”
林若軒好奇道:“難不成那位福王要出家,太/祖爺便專門給他修了個廟?兄弟感情不錯嘛。”
蕭圖南看了他一眼:“你不喜歡讀史書,自然不知道,福王曾經想要篡位。太/祖爺感念他的汗馬功勞,又只有這麽一個弟弟,不忍心處死,于是削了他的王爵,又修了這座雲隐寺,勒令福王在此出家為僧,幽禁終身。”
林若軒蹙眉道:“可我聽說太/祖爺馬上得天下,用兵如神,又治國有方,福王怎麽有膽子篡位呢?下面的人也不可能服他吧?”
蕭圖南淡淡一笑:“權力的誘惑,總是讓人頭腦發昏。如今太/祖爺和福王都已經去世多年,這雲隐寺也燒了一次,可見榮華富貴,恩怨情仇,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林若軒暗暗點頭,果然是男主,思想境界頗高嘛。
蕭圖南撥了撥火堆,又低聲道:“小時候,母親時常帶我和姐姐來雲隐寺上香,蕭家出事之後,姐姐被貴人藏了起來,而我流落江湖……我聽說雲隐寺被燒了,還頗有些難過,後來雲隐寺重建了,可是蕭家沒了,姐姐也沒了。”
林若軒安慰道:“端淑皇後天妒紅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扶助當今皇上登基,為蕭家洗刷了罪名,已經很不容易了,”
“皇上……”蕭圖南嘲諷一般扯了扯唇角。
林若軒輕聲道:“王爺您別灰心,遼東今後的戰事,還要仰仗王爺。”
蕭圖南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轉移了話題:“對了,上次我送你回京,你又哭又鬧還要自殺,我實在沒辦法,忽然想起這個地方,便帶你來住了幾天。晨鐘暮鼓,聽經念佛,齋戒沐浴,你性子那麽偏激,居然也慢慢平靜下來,可見此處很有佛性。”
原來所謂的“老地方”,是這麽回事。
林若軒沉吟片刻,又含含糊糊地試圖套話:“王爺,其實那件事,也不全是你的錯……”
蕭圖南輕嘆一聲:“杏花樓那件事,雖然是你硬拉着我去喝酒,可是我酒後失德,又怎能怪你?我醒來的時候,看見你那個樣子,實在是無地自容。我後來問了倒酒的錦繡姑娘,她說确實是我喝醉了,硬把你抱進了隔壁空屋,強行對你……”
林若軒聽得頭皮陣陣發麻,可總覺得哪裏不對。
蕭圖南或許不知道,可那厚厚的一疊情書足以證明,林瓦兒對蕭圖南癡心一片。
林瓦兒既然癡戀蕭圖南,又知道蕭圖南酒量很淺,還硬拉着蕭圖南去喝酒,這就已經非常可疑了。而且,醉酒的人不僅步履蹒跚,還稀裏糊塗不辨東南西北,怎麽可能抱着一個大活人,準确地找到一間空屋,還……
蕭圖南不會被騙了吧?
林若軒一邊琢磨,一邊硬着頭皮道:“王爺既然什麽都不記得了,又怎麽知道,我們兩個真的……”
蕭圖南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微抿薄唇,仿佛十分難以啓齒。
過了好一會兒,這位寧遠王才低聲道:“我醒來的時候,你身上只蓋了一條薄毯,脖頸胸膛全是那種痕跡,還眼淚汪汪地看着我,說願意一輩子服侍我……我,我也想過負責,可我對你并無男女之情,只怕反而會誤了你。當時你的反應太激烈了,我沒有辦法,才把你送進了紫禁城……”
打住,打住。
林若軒果斷舉起手:“王爺,別說了。”
蕭圖南輕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林若軒幹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努力定了定神,然後迅速轉動腦筋,思索着整件事情。
蕭圖南這人非常正直,而且很相信林瓦兒,可是網上這種仙人跳的案例簡直數不勝數,那種痕跡也完全可能是林瓦兒自己掐出來的,總而言之,這件事情疑點極多,不一定就是蕭圖南說的那樣。
最重要的是,自己真的沒法接受啊啊啊!
破廟裏一片安靜,氣氛尴尬到了極點。
不知過了多久,林若軒輕咳一聲,試圖轉移話題:“算了,不說這個了。對了,王爺,您的臉到底怎麽了?傷得厲害嗎?”
“哦,這都好幾年了,其實也沒什麽。怎麽,你想看?”蕭圖南摸了摸那張猙獰的古銀鬼面具,居然很痛快地摘了下來。
林若軒瞪大了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簡直英挺俊美到了極點,膚色雪白,目如點漆,薄唇微抿,活脫脫就是一個成熟風霜版的季如雪,只是季如雪沒有表情的時候顯得十分冷漠,而蕭圖南的唇角天生有點上翹,哪怕不笑的時候,也含着一點笑意。
如此看來,銅盒裏那張眉目含笑的小像,簡直傳神極了。
可是令人嘆息的是,一道暗紅的長長瘢痕,從蕭圖南光潔的左額,一直斜斜劃到了雪白的右臉頰,顯得猙獰而詭異。
男主毀容,暴殄天物啊。
林若軒忍不住嘆道:“可惜了。”
蕭圖南無所謂地摸了摸那道瘢痕:“其實我倒不怎麽在乎,只是怕吓着小孩子和姑娘們,所以平日才戴了面具。”
“原來如此。”
林若軒細細打量那張和季如雪一模一樣的臉,不由得暗暗感嘆,這他媽也太像了,難怪原著季如雪那麽不爽,居然活剝了男主臉皮。
這時,後殿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林若軒正想着“剝臉皮事件”,立刻渾身一個激靈,慌慌張張地往前一撲,把銀面具往蕭圖南臉上狠狠一蓋!
“唔,你做甚……”蕭圖南疼得悶哼一聲,鼻血都差點被打出來。
季如雪走了進來,手裏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狐疑地看着兩人:“舅舅來了?你們怎麽……”
林若軒這才發現,自己和蕭圖南的姿勢有些不大對。
自己的外袍還在火堆旁烤着,身上只着了單薄的內衫,此時此刻,他撲在蕭圖南身上,右手緊緊貼着那張銀面具,看起來倒像伏在蕭圖南懷裏,正撫摸對方的臉頰。
“先生?”季如雪狠狠擰起了眉頭。
林若軒手忙腳亂地從蕭圖南身上爬了起來,結結巴巴解釋道:“王爺面具上有點灰,我幫他擦擦。”
蕭圖南捂着被撞得發麻的鼻子,甕聲甕氣道:“嗯。”
季如雪眯了眯眼睛,走過來在林若軒身邊坐下,把姜湯遞給他:“先生,趁熱喝吧。”
“哦。”林若軒趕緊接過湯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雖然他和蕭圖南之間什麽也沒有,可是蕭圖南和林瓦兒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有季如雪古怪的目光,讓他有種背上發毛的感覺。
季如雪不動聲色地把旁邊烤幹的外袍扯了下來,給林若軒披上,又問道:“舅舅不去打獵,怎麽來了這裏?”
“沒什麽,只是随處逛逛罷了。”蕭圖南站起身,“我也該下山了。”
林若軒往外面看了一眼:“雨那麽大,待會兒再走吧。”
季如雪立刻道:“舅舅慢走。”
“……”蕭圖南無語地瞥了季如雪一眼,随手拎起還在滴水的蓑衣,往破廟外走去。
季如雪悶悶地撥弄着火堆,絲毫沒有起身相送的意思,林若軒看了他一眼,覺得不太妥當,便自己起身送了出去。
兩人走到屋檐下的時候,蕭圖南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杏花樓那件事情,你似乎終于放下了,如此甚好。但終究是我虧欠了你,以後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說一聲便是。”
林若軒有些窘迫,但還是點頭道:“多謝王爺。”
送走了蕭圖南,林若軒轉身回到破廟裏,季如雪一邊撥弄着火堆,一邊冷不丁道:“什麽杏花樓?”
林若軒吓了一大跳,沒想到季如雪居然聽見了,只好随口敷衍道:“杏花樓啊,就是我上次說的,我跟你舅舅喝了酒,吵架鬧掰的地方。”
他生怕說漏嘴,趕緊端起碗,小口小口地抿着姜湯:“這湯真不錯。”
季如雪盯着對方“呼嚕呼嚕”地喝姜湯,微微眯起了眼睛。
先生平日最不喜歡喝姜湯,每次染了風寒,不得不喝姜湯的時候,都是苦着一張臉……先生分明是在轉移話題。
說起來,先生從來不肯跟自己細講過去的事情,他為什麽成了孤兒,為什麽沒有淨身,為什麽進了王府……統統對自己含糊其辭。
那個什麽杏花樓,聽起來像個酒樓,不知道當年先生和舅舅到底吵了些什麽,舅舅才把先生送進了紫禁城?
回去之後,得好好查一查這個杏花樓,先生和舅舅這樣的人物,如果在那裏喝過酒吵過架,酒樓老板一定會有印象。
季如雪沉吟片刻,又想起方才林若軒伏在蕭圖南懷裏,輕輕撫摸着那張鬼面具的樣子。
他咬了咬牙,胸口幾乎有種隐隐窒息的感覺,先生和舅舅,怎麽會做出那種樣子……是了,先生以前做過寧遠王府的總管太監,據說有些王公貴族,不喜歡用通房丫頭,反而喜歡用貼身宦官洩/欲……
不不不,不可能,先生絕不是那種賣身求榮的人,哪怕這麽想一想,都是辱沒了先生。
想到這裏,季如雪忍不住看了林若軒一眼,林若軒已經喝完了姜湯,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盹兒,纖長的睫毛密密垂着,看起來純潔而無辜。
季如雪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從衣襟裏摸出那張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信紙,輕輕摩挲着上面那些清秀漂亮的字跡。
“思君若狂,輾轉難忘……”
這麽摩挲了好一會兒,季如雪才漸漸平靜下來。
是了,先生苦苦喜歡了自己那麽多年,不僅教自己讀書寫字,教自己兵法國事,方才在小樹林裏面,還那麽羞澀地幫自己纾解,還柔柔地叫自己“乖阿雪”。
先生為自己做了這麽多,卻把一片深情埋藏在心底,從來沒有貪圖過自己什麽,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人,又怎麽可能為了榮華富貴,跟舅舅……
自己應該相信先生說的,他們只是舊識罷了。
只不過,先生畢竟做過舅舅府裏的總管太監,破廟裏灰塵蛛網甚多,他幫舅舅擦擦面具上的灰也是正常的,只是動作太過親密了些,自己以後會提醒先生的。
但是,杏花樓那件事,還是要好好查一查。
林若軒打了一會兒瞌睡,漸漸清醒過來。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季如雪正極其珍惜地撫摸着什麽,便迷迷糊糊道:“殿下,你在看什麽?”
季如雪微微一愣,随即若無其事地把那張東西放進了衣襟,而後笑道:“沒什麽,胡亂記的一些兵法心得罷了。先生睡醒了,外面的雨也停了,咱們下山吧。”
林若軒起身伸了個懶腰:“走吧。”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兩人沿着青石小徑下山,一路說說笑笑,倒也十分輕松。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忽然迎面走來一老一小兩個和尚,山道很窄,登時堵住了。
“阿彌陀佛,施主先走吧。”老和尚雙手合十道。
這老和尚約莫七十多歲,穿着一件灰撲撲的半舊僧衣,半張臉都是火燒火燎的猙獰瘢痕,或許正是當年那場大火,才被燒成了這副模樣。
林若軒心中同情,拉着季如雪站到山道旁邊:“大師先走吧。”
“阿彌陀佛,施主有心了。”
老和尚走出幾步,忽然回頭看了林若軒一眼,又深深看了季如雪一眼,而後壓低了聲音:“此番下山極為兇險,恐有血光之災,二位施主且速速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