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死
0001 第一章 身死
三月的底的天,冰雪消融,處處勃發着冬去春來的盎然生機。兵部尚書府邸裏也是一派喜氣洋洋,游廊上懸挂着紅綢喜布,人人忙碌不已。
可在這片喜氣之中,卻有一處偏院顯得十分冷清,仿佛被人遺忘一般,在青天白日裏也透着莫名陰冷。
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了條縫,守在門口的家丁王勝向身後看了一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原本看守這院子的是大小姐身邊的婆子,可今日大小姐出嫁,那婆子有事走開片刻,便叫他來頂替。他好奇問了那婆子屋裏面關着什麽人,可那婆子卻只道“想活命就別瞎打聽。”
高門大戶中總有些見不得人的腌漬,王勝知道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可是,他到底還是年輕,那婆子越這麽說,他就越忍不住想知道。見那扇門開了條縫,他便打算過去偷看一眼,可就在此時,那粗使婆子帶着幾個下人回來了,王勝連忙回到原位。
“下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婆子丢下這麽一句,便帶人進了屋。
王勝出了院門後悄悄躲在側牆,不消片刻,便看見那婆子一行人擡着個鐵籠子出來。
那鐵籠上罩着黑布,一陣風吹來,布被掀開一角,王勝看到那鐵籠裏的人,頓時驚得瞪大了眼。
那籠子裏關着的,是名女子。
那女子赤身裸體的蜷縮在籠子裏,肌膚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遍布着紅黑色燙傷,麻麻賴賴的如同枯老的樹皮,鐵籠一搖一晃的将那燙傷的血泡磨破,霎時流出潰爛膿水。
比起身子,那女子的臉更為恐怖,她臉上的傷痕交錯密布,一看便是由利器造成,且那些傷大約從未好好上過藥,有的地方仍然血肉外翻,令人觸目驚心。
這女子身上唯一能稱之為完好的地方,大概就是她墜在籠子外那半截白皙的手臂了,可那手臂卻軟綿綿的垂着,沒有骨頭一般。
王勝吓得手腳發軟,因那籠子裏的女人正好也在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冰冷的讓人如墜冰窖。
他慌忙縮回頭,望着游廊上懸着的紅綢,卻完全感覺不到任何喜氣,只覺這深宅大院裏處處充滿了恐怖。
……
籠子被重重的扔在地上,兩個下人粗魯的将裏面的人拖了出來。
“小姐,人帶來了。”婆子将那兩個下人遣了出去,自己畢恭畢敬的站在了門口守着。
楚清縮着身子,忍痛睜開眼,一雙鑲着金線的紅色繡鞋立于她面前。她費力擡起頭,繡鞋的主人是個巧笑倩兮、艷色如仙的女子,她鳳冠霞披在身,明麗嬌艷的宛若一朵高貴牡丹。
楚清死死的用眼睛瞪着面前這個女人。
“清兒妹妹,你瞧我今日可好看?”蘇凝霜笑容溫婉,大紅喜服更襯的她姿容無雙,“你說,子陽可會喜歡我這身嫁衣?”
聽到這個名字,楚清充滿恨意的眼裏忍不住漫上一層痛楚。
那個曾對她說:清清,你子陽哥哥定會三媒六聘、八擡大轎迎娶你的男子,今日便要娶她人為妻了。
這個她人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個,她昔日的好友、也是将她楚家害至家破人亡的元兇。
想到父親、母親,想到楚家上下的六十七口人,楚清想立刻與蘇凝霜拼命,可她四肢皆斷,力不從心,只能恨得要将一口銀牙咬碎。
她父親楚道仁為宮中禦醫,于兩個月前與盛貴妃私通,合謀毒害了太子,被天子滿門降罪。
當然,這一切都是遭人陷害的,幕後黑手便是兵部尚書府蘇家。
盛貴妃是帝王寵妃,娘家是手握重權的盛國公府,當今天子忌憚盛家,可卻苦于沒有合适的理由去打殺。恰好此時,太子突然中毒身亡,而蘇凝霜在宮裏的姑姑蘇嫔娘娘也發現了盛貴妃與太醫“私通”之事,并且還在盛貴妃的寝宮找到了與太子身上相同的毒藥。
如此顯而易見的陰謀,可天子卻在明知蹊跷的情況下,仍舊順水推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了這場陰謀詭計,借機一舉拿下了盛貴妃與其身後的盛國公府。
淫亂後宮、謀害太子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身份顯赫的盛貴妃都難逃一死,更何況她父親楚道仁只是宮裏一個太醫。
父親尚在宮中時便被皇帝砍了腦袋,緊接着,一紙罪诏下到楚家——誅殺所有男丁,女眷流為軍妓。
那晚,官差們來勢洶洶,楚家男仆們被就地斬殺,女婢們則被拷上枷鎖,整個楚宅血流成河,哀嚎一片。
匆忙間,她只能帶着母親與貼身侍女離開,卻在将要逃出府前,被蘇凝霜的哥哥蘇凝宇帶人堵住。蘇凝宇手起刀落,直接将母親與她的侍女殺害在她眼前。
楚清以為自己也會死,可蘇凝宇卻偏将她留下,還一把火燒了楚宅,對外宣稱楚家母女寧死不為軍妓,引火自焚,追随楚太醫而去了。
而後蘇凝宇暗中将她帶回蘇府,交給了蘇凝霜,便有了這長達兩個月的非人折磨。
蘇凝霜之所以對她如此痛恨,要生生毀了她的身子毀了她的臉,皆是因為一個男子。
楚清笑起來,笑聲嘶啞的猶如生鏽的鐵鋸:“蘇凝霜,你故意制造我已死的假象,是怕裴澈知道我還活着嗎?”她越笑越厲,臉上的傷口被牽動,暗紅色的血液流出,猙獰可怕。“你怕他一旦知道我還活着,便不會娶你了。”
出身于高門大戶的蘇凝霜,自年少起便慕愛着武英侯府的世子裴澈。可她萬萬沒想到,那如朝陽烈日般的少年郎,竟無視一衆傾慕于他的名門貴女,與一個蓬門小戶的太醫之女兩情相悅了。
蘇凝霜被楚清這番話戳中了痛腳,手在大紅嫁衣中悄然握緊,但她向來會僞裝,面上依舊笑意盈盈:“楚清,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子陽若真對你情深意重,又怎會在你“死”後的兩個月便求娶了我?”
楚清沒再笑了,她伏在地上嘶啞喘氣,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痛。
她與裴澈傾心相愛是事實,他曾對她海誓山盟是事實,他在她“死”後的兩個月就散去了往昔情意,娶了她人也是事實。
看着楚清狼狽凄慘的模樣,蘇凝霜微微低下頭,像是在欣賞着一幅曠世傑作,“你不會真的以為,憑你一個區區太醫之女,能做上武英侯府的世子妃吧?”蘇凝霜掩唇輕笑:“以你的身份,想來做個妾室都不配。“
胸口處忽地湧上一口鹹腥,楚清心痛難耐,為自己、為父母、也為楚家上下那六十七口人。
她死死盯着蘇凝霜,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麽她早已經對這個女人千遍萬遍的淩遲。
她之前竟從未發現,這個外表生的如天仙一般的美麗女子,內裏如此醜陋不堪。她甚至還将蘇凝霜當作過真心相待的閨中密友,喊了她一年的蘇姐姐,現在想來,她當時是多麽愚蠢可笑。
“幹嘛這樣看着我?”蘇凝霜輕笑:“清兒妹妹,害你楚家滿門的,可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啊。“她站直身,從上至下俯視楚清,“楚太醫有你這樣一個不知廉恥、只會勾引男子的女兒,為他這個做爹的安上與後妃私通的罪名,想來也說得過去。”
楚清聽不得蘇凝霜侮辱枉死的父親,拼盡全力将一口鮮血啐在了她身上。
點滴暗紅鮮血融在蘇凝霜大紅色的嫁衣上,不知為何就顯得十分醒目,生生将那喜氣的嫁衣變得陳舊不堪。
嫁衣髒了,蘇凝霜再也端不住大家閨秀的作态,她氣急敗壞的命令婆子:“給我挑開她的手腕!既然喜歡吐血,就讓她一點點流幹身上所有的血!”
那婆子得了令,很快就用匕首割開了楚清的手腕。
鋒利的刀刃劃破肌膚,楚清絲毫不覺得痛,她盯着蘇凝霜厲聲大笑起來:“蘇凝霜,你且等着,我楚清即便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我會日日夜夜詛咒你不得好死!詛咒你們蘇家,滿門傾覆!”
地上大笑的女人肌膚大片潰爛,手腳都被扭斷成了詭異形狀,那張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上布滿猙獰刀口,盡是鮮血淋漓。尤其她那雙眼睛,蘊含着滔天恨意,似是要灼穿一切,被毒壞了的嗓子發出的嘶啞聲音也在一寸寸磨着人的皮膚,真好像是從修羅地獄裏爬出來的索命惡鬼。
蘇凝霜看着這樣的楚清,竟陡然從腳底生出一股寒意。
“強弩之末。”她強做鎮定道:“楚清,你就一邊等死,一邊睜大眼睛好好看着,子陽是如何迎娶我過門的吧!”
手腕浸在冰涼的冷水中,很快就将水盆裏染成了鮮紅,感受着死亡在一點點逼近,楚清根本沒有懼怕。與其日日遭受折磨,死了反而是種解脫。
她不怕死,她只是心有不甘。
不甘一生清廉的父親到死都要背上見不得人的罪名,不甘溫柔寵愛她的母親就這樣無辜慘于死歹人刀下,不甘楚家上下六十七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有一點蘇凝霜倒是說的沒錯,這些苦難的源頭,皆是因為她。
如果她沒有與裴澈相愛,蘇凝霜就不會因愛生妒,父親便不會被蘇嫔陷害與後妃私通,楚家也就不會因此橫遭災禍……
日頭向西,殘陽如血,蘇府中終于傳來了敲鑼打鼓的吵鬧喧嚣。
蘇凝霜為楚清找了個好位置,她可以透過窗棂隐約看到外面。有一個同樣穿着一身紅衣的男子,正一步步向她走來,可他并不是來救她的,而是将她的仇人牽上了花轎。
那一男一女兩道背影紅的刺目,身上的吉服似乎比她流出的鮮血還要紅,生生刺痛了楚清的眼。
不甘那個曾說只愛她一個的男子,轉身就娶了別人。
身體已經冰涼,視線也開始模糊,直到那對鮮紅的身影消失,楚清終于含恨閉上了眼。
父親,母親,是女兒對不起你們。
如果有來世,女兒定會将這些害我們楚家的人,一個個找出來,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