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葉生

七葉生

通陵縣昨夜的雨下的似乎并不盡興,水月橋上籠煙淡霧,飒飒雨絲便又落下來。

河邊翠嫩柳枝搖動,岸邊芳草萋萋,入目可及綠意颦波,恰如春水低月,清新幹淨,隔着數十裏之外的水雲莊美景更甚,枇杷橙黃,杏花簇簇燦開,溪水自山而下,如畫錦繡。

“什麽!你叫我以後不準苛待那丫頭?”王婆子扔了針線簍,給王貴裁的一副新鞋底也扔在了炕上矮桌。

王婆子臉上憤怒交織,腳步不停的在地上走:“那個丫頭明明會說話,卻裝作啞巴。故意戲弄我們!”

“剛來的第一日我便道不好,那些貴人都是一副視我們為腳下泥的高貴樣,我端着小心翼翼伺候,誰料她?”王婆子腳步一轉,眼風都帶出怨恨,陰陽怪氣道:

“說好聽點,叫流放,難聽的,便是被扔出來不要的玩意兒,破爛貨——”

王貴坐在炕的另一角,三角眼裏發着陰翳的光:“我說,以後離她遠點,你聽不見嗎?”

王婆子還欲辯駁,低頭時卻被自己兒子眼神吓了一跳,嗫喏着唇莫名不敢吱聲了。

她這個兒子自小脾氣古怪,還記得她第一次發現,是某個午後他捧着一只兔子興沖沖回來要養,那時日子艱難,兔子也是肉,她想着正好給王貴他爹和兒子補補,便奪了回去。

誰知道,忙完回來,就看到王貴親手殺了那只兔子,抽筋剝皮,小手血淋淋的,眼神卻含着興奮。

仰着笑對她說:“娘,你滿意了嗎?”

滿意?她當時被唬了一跳,回過神來也沒當回事,可誰知,從此以後,她這個兒子就變了。

王婆子想到這,鹌鹑似的低着頭不敢吱聲了。王貴“哼”了一聲,拿起幞頭巾子甩手離開。

……

醫館後面的小院雖寬闊卻顯得寸步難行,一排排架子上都用半新簸箕分門別類的曬着各種草藥,有車前草、麥冬、柴胡等等。

絮絮雨點落在上面,藥草頃刻間如同涓入綠汁,顏色霎時鮮明,李桂手“哎呀”一聲,立刻沖進雨中,捧着簸箕放進內堂,小滿見狀,也跑去幫忙。

來回幾次之後終于都被挪了進來,幸好雨點不大,只濕了肩膀和褲腿,李桂手畢竟年紀大了,陡然跑動一時便有些緩不過來,蹲在那氣喘籲籲。

小滿觑了一眼,打打身上的水:“李大夫,瞧着你這醫館也不小,怎麽連個夥計都沒有。”

李桂手擺手道:“連個上門看病的人都沒有,要什麽夥計裝門面。”他也不喜那些夥計,在學藝的時候山上也有不少打雜的學徒夥計,交代個事情來回幾遍都說不清,前胡和黃芪都能搞錯,愚笨的很,自己開館之後索性不招,懶得費這個功夫。

“丫頭,你。”李桂手眼含期待的搓搓手,就被姜回輕飄飄的眼神堵了回去。

這丫頭,身中三種奇毒,保不齊身邊人都有問題,說不準早就背地裏換了個主子!如此一想,李桂手看小滿的眼神都變了。

小滿不明所以,正想問,姜回卻已經站起身:“時候不早,我們該走了。”

李桂手沒忍住把姜回拉到一邊,悄悄道:“丫頭,你身邊的小丫鬟是不是個好的,她若是背叛你,我幫你給她下個毒怎樣?”

若是小滿聽見李桂手那個眼神居然是這個意思,定會後悔方才幫他挪藥材,然後斥他,醫者仁心,他卻是個面黑裏子更黑的,比怡笑樓的老鸨還有惡毒!

姜回沒錯過李桂手眼底的暗光,冷淡道:“不敢勞煩。”

“小滿,我們走。”

“是,小姐。”小滿放下煎藥的扇子,提步跟上去。

臨出門時,姜回腳步倏的一頓,語氣晦暗不明:“陳丁,我既然可以救你,自然,也可以殺了你。”

醫館門前風吹野長的連翹樹在細雨中仿若霭霧浸燈,濕潤的芳香萦繞身側,仿若借着春雨帶給人荒涼褪去的暖,街上伶仃幾人匆匆趕路,也有人在半山亭中悠閑觀雨。

在一片靜谧中,女子悠然開口,好似濟世救人的女醫溫柔垂詢:“想,試試嗎?”

氣氛猛然一滞,猶如掉進冰窟。

“小姐。不如再讓李大夫給他下個聽話的‘千絲線’吧。”小滿眼神盯着躺在那的陳丁,卷起的兩袖沾了細小碎藥,跟在姜回身側回頭道。

一團喜氣的臉十分正色。

陳丁肩膀顫抖了兩下,顯然想起了被控制的痛苦,額前冷汗不受控制地冒出,氣血湧動,卻被李大夫一針止了回去,“小子,我勸你最好跟上去,不然她要做什麽老頭子有求于人,年老眼盲可是看不見。”

陳丁撐着一口氣,突的道:“你們這些人,都一樣。”

姜回沒心思同他在這裏糾纏,要不是為了找一個在通陵縣沒露過臉,又查不到底細的陌生臉,她何必費如此功夫,更何況眼下她分毫錯不得,否則,等待她便是萬劫不複。

姜回眼神微凝,淬了冰的目光落在躺在那不動的陳丁,眼中飛速劃過一抹殺意,道:“李大夫,給他下。”

陳丁臉色變幻,心中越發肯定眼前人着實心思惡毒且極為下的去手,想到千絲線的苦楚,胸中又哽着一口氣,可姜回卻沒了耐心,眼神微冷,李大夫莫名背脊一涼,十分有眼力的接道:“千絲線我這裏沒有。”

陳丁剛要松口氣,就見李桂手臉上陡然出現詭異的笑,配上那張過于嚴肅從而顯出幾分冷瘆的臉只讓人覺得怪異。

“不過我這裏有一種藥,叫做七葉生,服下後每日失一感,先是口不能言,再是目無光芒,直至七日七感盡失,時至,斃命。”

陳丁仿佛陷入李桂手的話中,陷入望不到邊際的痛苦和茫然的掙紮,小滿厲聲道:“陳丁,小姐買了你,給你解毒,對你有恩。”

陳丁對上小滿的眼神,愣怔半晌,李桂手折身去配藥,陳丁忽而咬牙道,“行。”

她若是敢害他,他再殺她不遲。陳丁眼底閃過嗜血的幽光,顯然‘千絲線’對他的影響已經深入骨髓。

“記住,跟在我身邊,我沒說話之前,你就要學會做一個完美的啞巴。”姜回聲音冷淡,卻暗含警告,眼角掠過身側的小滿,轉身踏出門檻,身影逐漸融在雨幕。

小滿拿了醫館裏的傘,沒理會身後李桂手的呼喊,徑直追上去舉着給姜回撐了傘,陳丁見狀只得跟了上去。

留客來客棧十分應景的熱鬧,躲雨的行人客商紛紛踏進來,小二挨個幫忙撲打沾濕了的衣袍,客人說幾句雨來的突然,便在大堂找位置坐下,點上些許熱酒和鮮甜可口的面食小菜,不免有些忙不過來,綏喜從旁邊掀簾出來,忽然靈機一動,當即接了小二手中搖搖欲墜端着的雲吞面,給客人送上去。

順理成章的,綏喜幫起了忙。她瘦小靈活,一時竟比小二更加麻利迅速,桌長袖圓領駝色袍掌櫃立在櫃臺後眯眼笑看着滿堂客人,手下不停的撥弄着算盤,算着今早入銀可觀便又忍不住笑,悠哉悠哉的啜了一口茶。

忙碌過一陣,三三兩兩的客人彼此交談,綏喜閑下來,湊着一臉笑走到櫃臺前,熱絡的恭維:“掌櫃這“留客來”客棧的名字,真是起的好。”

“看,這大清早生意便旺的很。”

“可不是嗎?自打起了這名字,我太爺爺經營的這家客棧非但起死回生,還日漸昌隆,足可見我太爺爺英明。”掌櫃一臉贊同,說到此處遙遙拱手。

“也是祖先庇佑。”

改名之說太過神秘,未免失了真實,綏喜是不信的,卻不妨礙此刻她同樣一臉崇敬的拱手,掌櫃見這丫頭頗為伶俐,不由得心生幾分親近。

“我看你頗有慧根,又樂行善舉。”掌櫃深沉的拍了拍她的肩,言辭鄭重的讓綏喜以為他要勸她棄了俗世當姑子,卻也忍着讓他繼續感嘆。

“比類而見,你祖先也定德厚流光,如日月皎然,有如此祖先護佑,想必你将來必有貴人提攜,富貴無憂。”

綏喜只覺得耐心将要告罄,面上只謙虛笑着,瞥了一眼添茶的夥計,道:“謝掌櫃的誇獎,不過不知道方才見到的夥計用沒用過早膳,若沒用過……”

掌櫃看了一眼做活的小二,明悟的哦一聲,覺得綏喜真真是善良,還擔心小二餓着做活未免可憐,便道:“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他和後廚那些夥計早早便用過。”

綏喜忍住喜色,接話道:“如此說來,做活掌櫃的會提供飯菜?”

掌櫃自然點頭,一點沒察覺綏喜有別的心思,旁邊喝茶的客人終于忍不住提醒道:“掌櫃的,這位姑娘也幫了忙的。你不請她用早膳嗎?”

掌櫃這才恍然,指着綏喜道:“你這丫頭和我拐這麽多彎,合着原是為了這個!”

虧他還真信了!

“一餐飯而已,允你允你。”

綏喜笑津津的福禮,飛快道:“聽說盛京來的方師傅做的一手山洞梅花包一絕,便就這個,送到天字二號房,多謝掌櫃。”不等掌櫃說完,綏喜已然跑遠,只有聲音遙遙傳過來。

掌櫃氣極反笑,“這丫頭。”

“倒是機靈。”

“掌櫃,結賬。”有人喊了一聲,掌櫃停下思緒,把算盤撥回原位,開始算賬,也不忘和小二吩咐了聲。

綏喜剛上二樓便看見好整以暇倚在那的明昭,似乎聽到動靜,淺淡含笑的眼神落過來。

少年身後垂下一長幅楓溪垂釣圖,假山翠疊,紅樹爛漫,少年好似從春薄綠意中走出的白袍佳公子,衣角勾勒出精致的錦雲圖案,嘴唇紅潤翩然,一舉一動數不盡的意氣風流。

綏喜被迷了眼,久久愣在那不動,明昭雖在盛京亦得不少女子仰慕垂青,可礙于身份從沒被人如此盯着,可綏喜眼神單純,又不好直接指責,看得明昭極為不自在想離開時,突然冒出一句:“公子你這衣袍得要不少紋銀吧?”

雖是疑問,卻是肯定。綏喜看不出是用的什麽布料,卻能看見布料的纖細柔軟,和公主當時讓她當的被衾一樣的華貴,當時她當了她們的全部家當總共十六兩,她小心翼翼的揣着在蜜餞鋪子門口硬生生睡了一晚,生怕被人奪去,如今卻被人穿在身上,沾上泥濘也不覺可惜。

“只是看着好而已,實際上同你身上的并無區別。”明昭朗朗一笑,嗓音清潤。

“燕公子。”

走廊中忽然出現一道女音,聲音若山澗清泉,清冷韻致,明昭回頭望去,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角水藍深色羅裙,裙裾若湖水微痕淺淺漾開,旖旎動人。

女子額前三股辮把碎發攏起,露出精致飽滿的額頭,鬓發斜插海棠金釵,雖臉色微白,亦不減容色,明眸皓睐,腰若約素,行走間端莊容定,氣度渾然天成。

“一晚不見,姜小姐堪稱脫胎換骨。”明昭打趣道。

“小姐。”綏喜驚喜的道,眼中掠過驚豔,而後深深覺得這樣的衣服才能配的上公主。

“這要多謝燕公子。”

姜回站在廂房一側,回頭看人時漂亮的眼尾微微上挑,無聲帶出幾分冷淡。

“綏喜,給燕公子和他的随從點兩份早膳。”姜回微微加重話音,明昭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陳丁。

這人并不瘦弱,卻存在感很低,面相普通,扔在人群裏也很難被發現,可對上他的眼睛卻能感覺到一股兇猛的殺氣,倒是很像權貴人家培養的影衛。

一夜時間?姜回是在哪發現這麽一個人的?

明昭雖疑惑,卻也并沒有問出聲,而是“配合”的道:“交代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陳丁隐晦的看了一眼姜回,在看到她不含一絲情緒的眼眸時,背脊一冷,恭敬的答話:“回禀公子,已妥善解決。”

明昭“嗯”一聲,轉身推開旁邊的門扉,在外人看去,就像有什麽私密單獨談話,姜回轉身進屋,綏喜眼尖的看到轉角處端着包子的小二,接過去又說了給同行的男客備些簡單的飯菜,才又上樓關上了門。

“公主,方才奴婢給留客來夥計幫忙換來了這山洞梅花包,聽說味道極好,公主嘗嘗?”綏喜把漆盤放在桌上,端出盛放着五個玲珑飽滿梅花包的青瓷長盤并竹筷放在姜回面前。

複又添了些熱水,将帕子投洗後遞在姜回面前。

姜回接過簡單擦了手,拿起竹筷夾起一個,放在唇邊輕輕咬了一口,鮮嫩的汁水伴着濃郁醇正的口感爆發在味蕾,的确不錯。

姜回吃了兩個,便停下來,吩咐道:“去和小二再要一份碗筷。”

姜回推了推瓷盤,起身道:“這些歸你。”

綏喜慌忙擺擺手,“不,奴婢不敢。”

在姜回冷淡的眼神中,聲音越來越低道:“我不餓的。”

“還要我說第二次?”

姜回冷冷道,綏喜霎時想到之前姜回不要她時也說了類似的話,頓時眼裏彌漫上霧氣,卻又不敢再拒絕,也沒去要竹筷,就這手囫囵的往嘴裏塞,邊塞邊偷偷觑着姜回的神色,見她不在往這看,動作才慢下來,眼神卻越發晶亮。

“公主,陳丁真的會心甘情願幫到我們嗎?萬一他中途洩露……”綏喜覺得,這個人并不好掌控。

危險性太大。

“心甘情願?”姜回站在房門口,微一側頭。

她黑白分明的雙眸在半開芙蓉花窗照進來的目光中,呈現出一種璀璨的透亮,像是泛着寒氣的冬湖冰面,清澈卻有一股暖陽也無法消融的冰冷,當這一抹光停在她勾着笑意的唇瓣,近乎割裂般的矛盾融出極致的明媚和森冷。

就像綏喜說出的話荒誕匪夷,或是這世道本就沉疴桎梏,才能令她在眼下被假設在這依靠他人忠心而生存的困境中,露出冰錐般的冷意。

“這重要嗎?”

她要的可從來不是陳丁乖乖聽話,而是讓他如同一枚死棋、好好的完成落子那一刻。

若不然。

“就殺了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