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熱心”

“熱心”

走出來的時候,已至卯時。天穹微微露出一絲魚肚白,擡頭望去,卻仍是一片晦暗的天,清晨微風鑽進脖頸,有些冷。

巷子偏離城中,本就靜谧此刻更是落針可聞。

一道疾風劃破空氣,陳丁五指成爪徑直捏向女子纖細脆弱的脖頸,千鈞一發,小少年正要撲在女子身前硬生生接下這一擊,卻被人推開。

小少年驚惶擡頭,便見一根削了箭羽的箭頭狠狠插在陳丁心口,随即被眼也不眨的拔出,血一瞬間噴濺在女子秀美的臉頰,點點血珠如紅梅落在她垂落的發帶,襯得顏色更為殷紅。

“還敢動手嗎?”姜回站起身,烏黑的瞳仁落在地上瀕死的男人身上,無情而冷漠,仿佛只要他回答一個“敢”字,冰冷的箭頭就會毫不猶豫的穿透他的喉嚨。

如同噬血的惡魔。

陳丁嘴唇嗫喏,發黑的污血從嘴邊流出,直直的目光帶着赤裸的殺意看着女子。

“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說完這句,便直接失血過多暈了過去。

姜回眸光轉動,小少年,不,是少女,克制不住想後退,卻又死死咬着唇任由女子打量。

“剛才為什麽要幫我?”姜回的眸光沉寂,卻又帶着看透人心的銳利。

“你買了我,我幫你一次,兩不相欠。”小滿聲音沉沉,她逃不出老鸨的掌控,本打算先裝着聽話,等合适的時機逃跑,卻沒想到陳丁突然出手,便打算幫她一次,這之後,她逃跑也不算虧欠。

“呵。”姜回輕輕一笑,抹去眼下沾染上的血跡,簡單的動作由她做來便多了令人驚心動魄的美豔。

“你覺得方才我對老鸨說的話是真是假?”

小滿一時被恍了神,回過神便警惕的看向她。

姜回緊緊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她曾聽過西域裏蠱惑人心的魔女,一字一句道:“在踏入怡笑樓之前,我身上每一寸都下了毒。”

她眼眸倏然一厲,卻又恍惚錯覺,平靜道:“所以,誰也傷不了我,更不需要你救。”

誰若傷她,便都去死。

“……我。”小滿一時無言。

誰知,姜回卻轉而道:“你走吧。”

“真的?”小滿試探性起身,走了幾步,回頭見姜回确實沒有阻攔的意思,索性胡亂朝着一個方向跑了起來。

直到徹底跑出小巷,小滿回頭望去,空無一人。她卻又站在原地不動了,小滿站在空冷冷的街道,夜風從耳邊刮過,她渾身忽的一顫,眼底逐漸漫上清醒。又過了一小會兒,忽然回頭朝着來時路跑回去。

看見姜回還站在原地,松了口氣。

姜回見她回來,臉上也沒有出現多餘的情緒,等着她平複。

“你為什麽要幫我?”小滿問,眼神算得上執着。

姜回卻沒興趣回答,對于她來說,從小滿說出走的那一刻,便與她再無瓜葛,那麽,便何必為一個無甚瓜葛的人費心力,去給她一個理由,讓她放下或是安心。

姜回擦幹淨臉,又挑揀了陳丁衣袍還算幹淨的地方擦了弄髒的繡花底,便拍拍手徑直離去。

走了數十步,卻又停下來,“還跟着我做什麽?”

小滿扯着衣擺,道:“我沒有地方可去。”

“怎麽,救了你還不夠,還指望我大發善心安置你麽?”姜回眼底神色冷下來,這一刻的她,有一瞬間的後悔,因為一時的情緒幫了她,給自己招惹來麻煩。

“不,從此以後,我的命是小姐的。”小滿跪下朝姜回磕了個頭,下定決心道。

“方才是報答,現在是願意。”

“這倒是好笑了。”姜回站在一旁姿态輕松的抱肘靠在巷子牆壁,眉眼微淡透着涼意:“剛才還要走,現在就把命給我?”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有幾分誠意。”潋滟的紅唇緩緩斂起,透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

這世間,最不缺襄助之恩粉身以報的美談佳話,但,更不缺涼薄醜陋的忘恩噬主,這才是世間真相。

“我沒有家,又是,不潔之身,恐怕這世道容不下我。”小滿深呼一口氣,絮絮說完。

“方才小姐願意放我走,足以見得小姐是良善之人,最重要的是,剛才小姐在生死關頭沒有任由我死去。”她這種人命賤,哪怕死了,能得一葦席裹身不扔進亂葬崗都是幸運,可是,也會有一個人在生死面前推開她。

除了外祖母,沒人再會在意她的死活。可是,外祖母已經死了,她必須要好好活着。

而跟着姜回,是她現下的唯一選擇,也是她想要去做的一次“選擇”。

“那還真是誤會,方才推開只是覺得你礙事,僅此而已。”

“不必跟着我。”

小滿心底慢慢變涼,卻也知道姜回不會輕易允可,轉念道:“小姐買我用了三吊錢,怡笑樓同我一般大的丫頭每個月的份例是五十文,我便待在小姐身邊五年,直到還清。”

大戶人家的三等丫鬟月例也有五百文,怡笑樓只給五十,算的上嚴苛,不過。

“我身邊的人,都要有自己的用處,你會什麽?”

“我在怡笑樓也學會了些東西。”小滿聲音裏藏着幾分諷刺,“一般的绾發,描妝我都會的,……還會。”

小滿嘴唇蠕動幾下,卻并沒有發出聲音。

小巷內偶爾響起滴雨聲,姜回垂眸思索片刻,道:“你想留就留下,但有一點。”

“若你敢不忠,”姜回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淺淡的笑,眼神掠過躺在地上流血不止的陳丁:“我會親手了結你。”

“是,奴婢願意。”

“小姐,那他,這麽流血不會死嗎?”小滿指了指癱倒在地上的陳丁猶豫着問。

姜回言簡意赅:“不會。”

大約七歲那年,鳴镝澗附近的山上,霜雪封路,天地之間一片荒蕪,山裏的大型動物吃光了食物不得不出來覓食,姜回始終忘不掉那種比之寒風朔骨更深的恐懼。

她躲在山洞,拿幹草蓋住不大的洞口,餓了就吃山洞裏長的蘑菇和她藏起來的榛子,實在餓的不行連野草都能面不改色的咽下去,味道又苦又刺,渴了喝雪水,也能撐着活下去,直到有一日,山洞裏連草根都沒有了,她餓的額頭冒汗疼痛全身只能冒着風雪出來,還不到十步,就遇到了一只鬓狗。

那是只成年的鬓狗,和七歲的她一般高,爪牙鋒利,體格壯碩,咬死她如同捕食一只麻雀一樣輕而易舉。它當時在啃咬爛在地上的一塊腐肉,看見姜回的一剎那,棕色的瞳仁瞬間變得興奮,那是看到食物的眼神,涎液順着它的嘴角滴到雪上,化開一團。

姜回僵硬在原地,鬓狗也沒有冒然進攻,小小的姜回心裏卻也懂得,它是在觀察時機,一旦她表露出驚慌就會毫不猶豫的進攻。

寒冬臘月裏,寒風一次次刮過,鬓狗似乎喪失了耐心,也或許,是等不及要享受美食,三色斑紋的背脊微微凸起,後爪倒退,姜回手裏緊緊攥着一根削了尖的木枝,巨大的恐懼一瞬間提到最大,鬓狗暴起的身軀将她眼前的日光遮蔽。

她只有一擊的機會。

姜回定定站在原地,等到鬓狗的爪風落在耳畔,手中握着尖木狠狠刺入鬓狗心髒。

可她人太小,力氣也不大,鬓狗并沒有當場氣絕,它身體砸落在雪地中,肚子仍在微微起伏,姜回就這麽僵立在風雪中站到麻木、僵硬,看着雪一點點覆蓋在鬓狗身上,直至積滿厚厚一層,才敢動,可雙腿卻在動的一剎那狠狠跌倒在雪地裏。

她卻不敢停歇,夜裏不時傳出狼嚎聲,比白天更加可怕。

姜回用手一點一點艱難的沖着洞口爬去,不到十步的距離遠的像是一場漫長的、沒有邊際的折磨,她仿佛聽見有一個聲音溫柔而蠱惑的響在耳畔,暖的像是融融的篝火,‘停下吧,停下,睡着了,就一切都好了。’

人在絕境的時候面對溫暖往往生不出一點抵抗之力,姜回酸澀的眼皮幾乎就要合上,可陡然逼近的狼嚎聲将她驚醒,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爬進了山洞,雪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拖痕,卻沒有力氣再去包紮傷口,鮮血如同細長溪流蜿蜒流下,不知留了多久,可她卻也沒死。

最後,她是靠着這條鬓狗度過的那個冬天。

姜回垂下眼眸,不再去想。

“那小姐我們現在去哪?”

……

空蕩蕩的長街上正演着奇特的一幕,走在前面一個文秀纖細的公子,後面則是個小少年彎着腰費力的拖着一個成年男子,且任由他流着血灑了一路也不止。

李桂手的醫館向來人丁凋敝,此刻清晨更是見不到人煙,只有門口傳出來的藥味一直不變。

小滿松開陳丁的腰帶,拍拍手上前敲門,連敲幾次,卻沒聽見腳步聲,可明明是有人的。

小滿看向姜回,眼神詢問。

姜回清亮的聲音随之響起:“李大夫,昨日您自稱醫術尚可,我今日便起早給您送來了一位病人。”

很快,匆匆的腳步聲響起,門很快被打開,只見一個灰頭土臉的中年男人拎着一把不知是什麽藥草立在門口,藥草顯然還未處理過,根莖上的泥巴還牢牢的沾着,弄的滿手都是髒兮兮的泥混着細小花粉。

“什麽叫自稱,老夫醫術本就尚可。”李桂手看見這丫頭便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反口撅過去,又覺不對,當即唇部顫了顫。

“什麽叫尚可!老夫的醫術不敢說枯骨生肉但也可以說是丹青妙手!”

“哦?是嗎?”姜回輕描淡寫的問,語氣全然無所謂的樣子,李桂手臉隐隐漲紅,顯然氣的不行。

小滿忽然明悟,适時追問:“既然老大夫你這麽厲害,那肯定能救活他了?”

李桂手看了躺在地上的陳丁兩眼,應的飛快,自負道:“不過爾爾。”

“那就交給李大夫了。”小滿忍住笑意,語速飛快。

李桂手這才發覺被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得給繞進去,不由氣憤,可是又有心讓這丫頭看看他的本事,便只能堵着一口氣應了。

李桂手掀開男子眼皮,又查看了傷口大小,血的顏色,望聞問切一番再把脈,忽然起身去櫃臺後面的百子櫃開始抓藥,配好之後又碾磨成細粉,又從屜裏取了包藥粉,才折身回來,單膝蹲在陳丁旁邊眼也不眨的用力将姜回捅的傷口再度碾開,很快,已經幹涸的血再度漫上來。

李桂手拿小匙舀了一點,随手将一包藥粉灑上去,血肉眼可見的快速停止,疼醒的陳丁模糊的睜開眼,聲音嘶啞難聽:“這是……哪裏?”

“咦?”李桂手奇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一點點藥粉身上,很快想明白。卻也懶得回答陳丁的問題,只把那一小匙血緩慢滴在剩餘的那一包藥粉裏。

在三人的目光中,那點微微帶黑的血緩緩的褪淺,慢慢變成了青褐色,像是人的經脈。

李桂手目光猛然一厲,從燒着的泥爐裏夾着炭火擲在血上,

——嗞啦。

那點血液“活”了過來,像是條扭曲的蟲子吐出一條條絲線,竟還在砰、砰跳動,好似心髒。

“千絲線。”李桂手沉聲道。

“什麽是千絲線?”小滿好奇的想要伸手觸碰,像是不受控制。

啪。李桂手一下子打掉她的手,厲聲道:“別碰。”

“是劇毒?”姜回蹙眉,難不成老鸨騙她不成?

“不是。”李桂手用帕子捏了,把放藥草的小簍騰出來扔進去,淨手之後才給陳丁處理傷口。

“千絲線不是劇毒,只是用來控制人神志的藥丸而已。”

“不懂。”小滿求知欲很強的看着李桂手。

“看過傀儡戲嗎?”

“沒有。”

李桂手沒想過得到否定的答案,話已經自然而然的接下去:“木偶沒有神志,一舉一動皆由千絲萬縷的銀線牽扯,這種藥丸雖然達不到這個效果,可控制心緒卻是足矣,比如由懦弱變為兇殘,膽怯變得勇魯,若長久服用,久而久之,就會完全喪失自己的思想,變成一個怪物,和提線木偶無異,故而稱之千絲線。”

李桂手已完全入了神,又去調了一碗粘稠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強塞到陳丁嘴裏,一下子嗆到了氣管,想咳卻被人用手死死捂住,憋的臉漲的青紫。

“這是行了?”小滿看着擦手的李桂手,就那麽撒了藥粉,喂了碗藥,就行了?不是中了箭又中了劇毒?就這樣就行了?這麽……簡單?

“加了斷腸草,蛇膽,新鮮的蠍尾汁,白芨,黃柏……還有黃連,解毒療傷足夠。”

黃連本不必加的,不過,陳丁得罪了這丫頭,他想賣個好自然就不能讓他太好過。

小滿嘴角抽了抽,說的這十幾味她不太懂,可怎麽聽好幾味都是劇毒之物?這到底是治活還是治死?

姜回看着遠處升起的炊煙,語氣直白:“有沒有一味藥讓他能短時間內行動自如,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有,”李桂手細想之後回答:“但是頂多只能維持一日,而且一日後傷口會更加嚴重。”畢竟是損耗內裏的法子,要想沒有副作用怎麽可能?

“給他用。”姜回眼神漠然。

陳丁死死瞪着姜回,姜回倏然一笑,半張臉沐在清晨的日光中,嗓音卻冰涼又譏諷。

“你難道以為我買你回來是在布善施恩嗎?”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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