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茶樓聽戲
茶樓聽戲
建行宮?這怎麽可能?
先不說建造行宮所需時日一年兩年都未必足夠,且說真要按照北朝長公主的規格造行宮,光是廳堂就需九間十一架,流水似的銀子花出去,他所有的俸祿加起來還差的遠。
“張大人可是為難?”姜回問着,和善低緩的語氣,連眼眸都染上溫醇,給人極好相處的感覺。
“下官實是力有不怠。”張喆文望着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心底卻更為警醒。
“那張大人覺得,本宮這些時日應該在何處?”
“公主若是不嫌棄,可住在下官府邸,或者下官為公主外賃一座宅院。”
“皇兄讓我住在水雲莊啊,張大人這是要抗旨?”姜回低眸平靜的注視着張喆文,仿佛方才眼中暖意似錯覺,像是蒼翠欲滴的茂林撥開腹裏,窺見暗藏危機的毒瘴。
張喆文誠惶誠恐的連道不敢。
細碎陽光暖茸細膩,灑在少女烏發眉梢,如縷絲線,姜回溫和道:
“張大人請起。”
張喆文不敢起來,卻在姜回瞬間變冷的眼神中站起來。
姜回這才微微笑了,“張大人,本宮在通陵縣的日子還要仰仗大人,大人何必如此客氣?”
“下官惶恐。”張喆文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不如這樣,張大人盡快修繕出兩間房。”姜回道:“嗯,張大人方才盛情邀請,本宮也不好推卻,便如大人所說,我住在縣令府吧。”
張喆文微愣,想了想吩咐道:“還不快去把最好的春錦院收拾出來。”
“大人,春錦院,這?”那是夫人的院子啊,只不過春季柳絮飄飄,夫人不堪其擾,可又因為是老爺親手所植,不舍得砍,才暫時搬去東邊的蘭閣。
若是給了別人,夫人又被置于何地?
“讓你去便去。”張喆文嘴唇緊繃,眼神含怒斥道。
“是,是。”小厮誠恐應了聲,轉身踏入府內。
“張大人。”姜回瞥見站在馬車旁的綏喜,側過身道:“本宮還有些事,先走了。”
“陳丁,跟上。”
張喆文還欲說什麽,卻見姜回已經走遠,只得道:“下官恭送公主。”
通陵縣依山傍水,河道寬廣,水雲莊山脈小溪蜿蜒而下經行彙聚成河,不少船只停在渡口,掮肩上上下下搬運着貨物,茶、鹽、絲帛、藥材、香料、漆器,琳琅滿目,繁榮熱絡。
時值正午,杏花慵懶,一輛馬車緩緩路過,車乘裏,圓臉圓眼的小丫頭絮絮說道:“公主,奴婢打聽到那個人叫做莫鳴,是杏林醫館的大夫,聽說最近時常登門給縣令夫人看病,頗得賞識,一時間揚名不少。”
“還有,奴婢打聽到,莫鳴和李桂手是師兄弟。”綏喜細氣道。
她初聞時也詫異,同門師兄弟,如今一個是天上月,贊譽滿身聞名遐迩,另一個卻是那地下泥,雖同樣聲名遠揚,卻是惡名遠揚,說生意冷清都是贊許,好好的一個醫館,不但百姓退避三舍尋常商戶也避之不及退租移居,可謂凄慘。
“而且公主,奴婢還聽說,李桂手的醫館敗落莫鳴沒少落井下石。”
綏喜暗襯,公主特意讓她去打聽,難不成是想幫李大夫報仇?這麽想,她便也直接問出了聲。
報仇?
姜回低着眸子,長長的睫羽投出陰翳的鴉影,她可沒有這樣的雅興。
“把此事告知李桂手,另外,把王貴外室的消息透露給他夫人。”
通陵平靜的太久了,久的讓人煩悶生厭,也是時候,變一變了。
姜回緩緩閉上眼睛,将一切情緒都隐藏。
……
“黃掌櫃,我這可都是上好的莨綢,原先咱們可是說定了,我才運過來的,你怎麽能反悔呢?”許東追趕着上前攔住,急急的争辯,臉都被憋紅了。
綏喜偷偷撩開簾子看了一眼,那人頭戴一塊方巾,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赭石色布衣,衣肘、膝蓋處藏了顏色相近的補丁,說話時下意識帶着僵硬的讨好。
“許掌櫃,我原先應的可是時興料子,可你看看你這。”黃掌櫃從鼻腔裏“哼”一聲,眉梢吊起,怒火沖沖拎起綢緞一角道:
“顏色單一暗沉,着色也不好,哪家的千金小姐會買?你這不是故意害我?”他嫌棄的扔掉手中布匹,不想再浪費時間。
許掌櫃焦急又無奈:“黃掌櫃,莨綢是薯莨所造而且要過河泥的,沒辦法弄成淺色,弄成淺色的話布料就沒法看了。”
“而且。”
“打住。”黃掌櫃面色難看的打斷他:“許掌櫃,你乘船勞頓辛苦,你在通陵這幾日的食宿記我賬上,至于其餘的,多說無益。”
黃掌櫃說完,一甩袍袖上了不遠處的馬車,許掌櫃還欲争取,卻被黃老板身旁下人攔下來,站在原地看着馬車漸漸走遠。
綏喜在心裏唏噓一番,放下了車簾。
轉角處是一家茶館,南來北往的漕商常在此處歇腳,幞頭打扮的路過儒生也會卷裏偷閑,聽曲兒吃茶,行令猜謎,雲清霞蔚。
“停車。”
車夫‘籲’一聲,勒繩停馬,綏喜利落的先跳下馬車,羅簾緩緩掀起,露出深藍折枝紋錦裙一角,旋即,一只白皙凝脂的手從長長的幂籬中探出輕輕搭在粉衣丫頭的手背,精致小巧的繡鞋踩在車凳,裙角翩疊,下了馬車後,主仆二人往茶樓走去,一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先映入眼簾的是張頗具風雅的櫻桃木折疊屏風,屏畫卻不是尋常的山水花鳥,而是神态各異的青衣武生,重彩漆繪、濃色奪人,将整個茶樓襯得光輝燦爛,韶光宜春。
一樓中間有個圓臺,一出《天女散花》正唱道:
菩提樹檐匍花千枝掩映,白鹦鹉與仙鳥在靈岩神岘上下飛翔,綠柳枝爬……
茶館小二見人來轉頭迎上去,姜回道:“尋個清靜點的廂房,再上點清茶。”
“得嘞,小姐這邊請。”小二聲音喜氣,長長一應,便往二樓帶路。
小二領着到了左轉第二間廂房,推開回頭道:“小姐,這間廂房視野最好,布置也清雅,您看可還滿意?”
姜回透過幂籬望去,靠窗處有張案幾,上面折一支桃花放在細口青白色瓷瓶,紅木高架上放着垂絲海棠盆景,再往裏,夾紗水胭繡簾輕卷,盈盈風許,水漫一春。
姜回點點頭,問:“可有新茶?”
“有,當然有。”小二道:“本店內的茶山南水北,是各色都有啊!這最有名的便是碧螺春,茶湯碧綠透亮,回甘更有果香,道是一奇。西湖龍井,峨眉雪芽,太平猴魁,也都是茶香馥郁。”
小二介紹的眉飛色舞,說的得意興奮,姜回坐在桌前,并不打擾,綏喜站在身後,一雙圓眼盯着小二,細瞧,瞳孔卻渙散無神,不知飛去了哪裏。
小二察覺到不對,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便吶吶停下來,猶豫道:“小姐。”
姜回淡淡道:“上一壺峨眉雪芽和茶點。”
隔着幕籬,小二看不清她的神色,卻莫名從這清冷的音色中體味到幾分寬心,這般想,自己都是一愣,回過神忙應了退下,卻是大大松了口氣。
背着門,“啪”的打了自己的嘴巴,叫你廢話多。
門裏,姜回取下了幕籬,放在右側凳幾,忽而問道:“綏喜,我如今還餘多少銀兩?”
綏喜想了想,掰着手指頭算道:“那日典當得了十六兩,又得了縣令給的八百兩,請燕公子用膳,住客房……,加起了一共用了二百零三兩六錢,還剩下六百一十二兩四錢。”
“你會算賬?”
綏喜有些不好意思:“他們上書塾的時候我扒着窗聽夫子講過。”
“不過那都是我阿爹在時的事了。”
書塾?
姜回曾遠遠見過一次,那次,也是她在清醒時第一次和她新婚夫君,謝如琢,平靜的獨處。
她與他成婚兩載,似乎每次都是隔着不真切的垂花月洞,遙遙一觀。
就像謝二夫人最鐘愛的昙花,深夜時開,轉瞬即逝。見他,恍惚夢境。
那時,她父親登門,雙目懇切含淚,說她家中幼弟飽讀詩書,才華出衆,實不該拜入區區舉人門下,同窗更是愚拙疏漏,話不投機,郁郁滿身病榻纏綿,口口聲聲為父無能致伯府沒落連累了他,怕就怕他将來仕途有礙,終誤了親兒。
是以夜不能安寝,日不思清食,愁苦滿身,求助無門。
最後,幾欲癱倒,滿含希冀問她:“聽說賢婿師從國子監範大人,不知可否代為引薦?”
姜回對父親滿懷感恩孺慕,淚含熱淚慌忙點頭。
此時,她連自己應下什麽都尚不清楚。
謝夫人每逢父親登門之後都會對她避而不見,姜回滿目焦急,恰巧那一日,外出任官的謝如琢回京禀報,她不顧阻攔去了前院,到他的書房門前才後知後覺惴惴不安,可。
門,開了。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的看清他的臉。
此時,明月別枝,秋水若幽,青竹映壁,錯落疏影,她隔着風燈望進一雙澈然漆黑的眼睛。
他褪去朝服,只尋常的一襲白衣,連多餘的綴飾花紋都不曾有。幹幹淨淨的立在門裏,清風緩緩吹過耳尖,眉眼悠然神韻華容,當真是世間不曾有過的公子。
他問:“何事?”
平平淡淡的語氣,聽上去如春日晚風一樣柔和,卻也恍惚不可捉摸,抓不住,碰不到。
他是她的夫,而她,只是他不情願的、被設計的一個不能站在他身側的“妾室。”
姜回幾欲逃走,可腳步卻僵在那裏,她聽見自己細的輕易便随風散去的聲音:“我,我想求你,幫我弟弟,進國子監。”
她記得他似乎蹙眉,有心想說什麽,可卻住了口。
良久,她聽見他答:
“好。”
姜回低頭道謝,轉身跑離了這裏,仿佛身後有什麽讓她懼怕的猛獸。
月光如練,照在了地上鮮紅的一滴血。
舊時鳴镝澗的山上沒有了野果,她也會跑到山下田莊找些零碎丢棄的稞米充饑,有次被不少孩童發現在她身邊好奇圍着,看她吃土便捧腹大笑,眼淚花都流出來,有個小胖子眼睛一轉來了主意,從挎包裏拿出捉弄人準備的蓮子像狗似的丢給她。
姜回即便不懂也能看出他眼中惡意,腹中絞痛卻也不肯吃,而是狠狠地和他打在一起,撓的他臉上血印一片。
小胖子哇哇大哭,被人發現知道經過後罵她,沒人要的野種還會咬人,賞你吃的,竟還講什麽骨氣?又不是富貴金銀窩裏養着的稀罕人兒。
她是野地裏最不值錢的雁,随處可見,唯一有的,便是爪子鋒利。
可在他面前,她卻矮了一寸又一寸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