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莨綢

莨綢

茶館依舊熱鬧的很,彩綢飛天,掌聲如水。

眼瞧着到了晌午,渡口忙碌的掮夫也得口氣找個陰涼處歇口氣,從懷裏拿出晨起帶的餅就着水也便是一餐,稍有餘力的去棚子裏要碗混沌,至于客商則是先先後後的入了茶館、酒樓。

河邊多生柳,方才賣莨綢的許掌櫃和四五個同行人正蹲在柳樹下發愁,他們都是潭州人,偶然發現穿了莨綢的婦人容色更甚以往,雖察覺到了莨綢的妙用,若是以前,一向求穩甚至有些迂腐的許掌櫃絕想不到自己會把全部身家壓在這上面,進行一場豪賭,可朝廷收的稅太高了,還要給縣令“救濟貧民”聊表心意,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呸,狗官!說什麽救濟,我看那些銀子都跑到他囊中去了!”有人罵。

打着救濟的名義說開設粥棚,逼着他們繳納銀兩,可粥棚的影子都見不着一次,縣令的宅子卻是越來越大了!

“許掌櫃的,你說咱們現在怎麽辦?”

難不成要原路返回?他家裏可等着這錢周轉活命呢!

許東望着身後一張張焦躁不定的臉,頂着數不盡的壓力直起身,長嘆一聲道:“我去想辦法。”

許東背負着渴盼的目光緩緩走在長街,背微微佝偻,似霜打了茄子,走進了第一間茶樓,背在踏入門檻的那一刻卻直了。

他湊過去,臉上挂着笑的同一桌一桌的人攀談,少有人理會,有的煩了,直接叫夥計來驅趕,一時便鬧起來。

原先領姜回上樓的小二小心的端着漆盤躲過,回頭望了望,便忙不疊上樓去了。

“小姐。”小二騰出手叩門。

綏喜便打開來,瞧見動靜往樓下看了一眼,問:“什麽動靜?怎麽這麽吵?”

“嗐。”小二把一碟軟軟糯糯的豌豆糕放在桌上,底下還鋪了長綠葉點綴,漂亮且精致。

“不知從哪來的布商,賣不出去了就跑來茶樓,惹得客人不耐煩了,不過看他那一幅窘迫的樣子,想來也是沒了法子。”

細流緩緩傾注,茶香漸漸彌漫出來,小二把茶盞遞在姜回面前,道:“小姐,這便是峨眉雪芽。”

“慢吃,沒別的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稍等。”姜回道:“勞煩幫我把底下那個布商叫上來。”

小二微愣,叫那個渾人做什麽?

“你只管去。”綏喜這兩日也學了許多,從袖中揀了點碎銀塞給小二。

小二推拒一番便樂呵呵去叫人。

陡然驚雷,烏雲密布,雨點眨眼間落下來,密密匝匝敲在窗戶,綏喜上前關上半開的窗,在一片雜亂雨點中聽見姜回晦沉清冷的聲音,如暗室幽爍:“綏喜,等會人上來,就讓他在外面等。”

“是,小姐。”

姜回“嗯”了聲,把一碟菊花酥遞了給她,綏喜接下,嘴巴很快被塞成了松鼠。

許東一邊理着自己茶水浸上的污漬碎葉,頗有些尴尬的回避衆人的目光,上樓邊問:“敢問雅廂裏的貴客是何姓氏?可是哪家綢緞莊或是成衣鋪的?”

“貴客沒說,小的也不方便問不是,至于哪家許掌櫃上去不就知道了?”

“這就是。”小二示意了下,便下樓忙着收拾去了。

許東哎一聲,卻見小二已然下了樓,又理了理衣襟方才去敲門,放低姿态道。

“我是許東。敢問貴客喚我何事?”

綏喜打開門,卻又在許東看見裏面人之前很快關上,“許掌櫃好,我家主人想要許掌櫃談筆生意。”

綏喜适時停頓,許掌櫃本就心焦,此刻更是嘴唇都要急出泡來,拱手央道:“還請快快說下去。”

“無奈此刻并無空閑,只能勞煩許掌櫃耐心等一等。”綏喜說完,歉意的點點頭,便開門獨自進去。

許東剛開始還站在原地,可一柱香、一個時辰過去,他也挨不住,不時的來回徘徊,或是低頭往樓下望去,心中發疑,任談什麽事,這個時辰也該結束,何況他站的離門這般近,怎麽連只字片語都未曾聽見,只有磨人的連呼吸聲都聽見的靜,難不成是故意耍他不成?

許東臉色微變,話音隐隐含怨:“貴人事忙,許某尚有一船綢緞未有着落,便先告辭。”

“許掌櫃盡可以走。”門裏忽然傳出一道冷漠的聲音,充斥着毫不在意的平靜。

“只是恐怕許掌櫃多年辛苦一朝盡付東流水。”

樓下儒生喝到興起,舉起酒壺倒入口中,想起自己寒窗苦讀,同窗高中,而自己名落孫山,不由悲戚吟詠道:“人生參差去,欲語還罷休。滿腔遺恨,獨坐面孤舟。”

瘦條中年男子亦是淚流兩行:“重樓花開遍,燦爛惜光時。行人頻駐,孰憐訴愁情。”

許東聽着這些悲傷自苦之語,想離開的腳步怎麽也邁不出去,出去了又如何呢?去下一家酒樓繼續同人争取,然後引起客人不滿,再鬧得被所有人視作笑話?

他多年來所有的積蓄都壓在這裏,他出身微賤,能走到這一步不知費了多少心血,還有他的兄弟,相信他的百姓,都是傾盡全力才能聚沙成塔在綢莊危難時湊齊銀子有了這全力一博。

就等着這可以養膚的莨綢能夠賣出高價,他原也是不敢的,可是黃掌櫃的應許讓他最後一絲猶豫也沒了。誰知,書信裏說的好好的,到這卻變卦了。但,這個人又會是真心想買莨綢的嗎?許東看着緊閉的門,目光揣揣難安。

天穹的晚霞紅映滿天,白雲成線褪去,陽光一寸寸劃過窗棂,只蒙下晦暗的陰。

天色暗了,塵嚣聲漸漸遠去,戲曲聲不知何時停下,桌上只餘下待收拾的殘羹冷炙。

門被人從內打開,一只繡蝶縷金繡鞋探出來,許東動了動僵硬滞澀的脖子,擡頭卻不想眼前人竟真的是一位姑娘。

女子行商,雖然也可,但到底少見。可他眼下卻顧不得這許多,眼見這女子已然走到轉角,頓了一下忙問:“小姐。”

姜回頭也沒回的下了樓梯。

卻被她的丫鬟攔住。

綏喜笑嘻嘻開口:“許掌櫃別急,喏。”綏喜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他。

許東看着這一張百兩面額的銀票,卻不顯高興反而更急,綏喜爽利道:“我家主子說,這是定金。其餘的事,明日巳時瓊珍閣再談。還有啊,記得穿的好一點。

“畢竟,先敬皮囊再敬魂嘛。”

世人大多喜以表相論長短,顯貴或庸碌。比如縣令府的丫鬟瑞枝,若不是看他們穿着不俗,想必一開始連個眼神都不屑于,而是直接叫侍衛來驅趕了。

而姜回也是如此。畢竟一個得到“大人物”垂青還專門派人特意保護的女人,又怎麽會舍得她繼續生活在泥濘之中。

相對的,這個被重新‘待價而沽’的公主又怎會不在得意之後,迫不及待的穿上不知多久未有碰過的錦羅玉衣。

許東握着薄薄的一張銀票,掌心出的汗液濡濕一角,心提着難以放下,情況卻也比之前打的以棉價兜售這種最壞的主意好上許多。

晚霞漸漸沒于青山,長街上沒了白日的熱鬧,小二用長勾挂上新的黃紙燈籠,昏黃燈光映在地上青石上薄薄積雨,微光粼粼。

一輛馬車緩緩在街上走,車轍聲吱呀吱呀着響。

“公主,你真的要買那個張掌櫃的綢緞嗎?”綏喜咬着唇,頭蔫巴巴可憐的垂着。在她看來,好不容易有了銀錢,存起來才是道理,等到回到原先那種境地的時候,有銀錢也會安心,起碼公主能吃的好一點、睡的好一點,至于其餘的,例如衣着首飾,綏喜便不在意的忽略了。

見姜回不開口,綏喜隐隐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問這個問題,公主之前說了少問多做,她總是記不住。綏喜懊惱的想,結結巴巴的又解釋道:“公主做一切都有公主的道理,我,奴婢,只是,只是。”

她只是有些擔憂。

姜回臉色微哂。

初春的天雖已日長暖絨,但下了雨的夜裏卻仍存着刺人的寒,天地之間仿佛被冷冰撕灌,慘白的月也躲在烏雲層後,借此竊取一點虛幻的溫。

沿路燈籠也黯淡,像是走入深不見底的黑淵。

馬車拐進狹窄的小巷,搖搖欲墜晃出的瑩瑩光亮也在沒進黑暗中徹底消失不見,車幔被無端風吹起,吹亂少女頰邊碎發,在黑暗中更襯臉龐如鬼似魅。

“綏喜。”姜回輕輕道。

綏喜吶然擡頭,姜回微微側頭,無聲道:“你覺得我為何會燒了。”

微微一停,姜回坐身子饒有深意道:“皇莊。”

綏喜眉毛皺成一團,是啊,當時公主趁夜外出尋大夫,可那些人卻不肯放過,非要親眼看到公主喝藥。

不,她們,真的有這麽關心公主嗎?

若關心,公主的被怎會如此薄,裏面摻着的都是最次等的蘆絮,見她的被都是阿爹給她準備的厚實的棉花。又怎會任由公主和她食不果腹,經常是吃了這頓沒下頓,靠着她偷些野果或是趁後廚不注意偷拿才不致餓死。

一日日的藥喝着,卻也從未見過一個大夫來診脈開方。

那公主喝的,究竟是什麽藥?綏喜猛地打了個冷顫,只覺得密密麻麻的線織成一張透不見光的網将她從頭到腳籠罩,這簡直,

可恨。

綏喜從長凳上跌下來,眼裏揉雜着複雜的情緒,更多的卻是幾乎将她淹沒的自責,眼眶發紅道:“是藥,有問題嗎公主?”

不單單是為了掩蓋賣的空蕩蕩的寝殿,更是為了找到新的出路,活下去的出路。

公主才會逼不得已放火的。

“綏喜,看來你還是不清楚,我要走的是一條絕不能回頭的路。”

稍有不慎,被暗處窺伺的人察覺到一絲的可趁之機,便會于旦夕之間,粉身碎骨。

肉食者鄙,以卵弈之。

非焚以一身之力不能瓦全。

既步步後退,仍不能偏安一隅。

那就試試看,究竟誰會一敗塗地。

姜回眸光微眯,忽而朝外道:“陳丁,去告訴張大人,今日我乏了,讓他不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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