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玉章
青玉章
姜回握住綏喜手臂,用力往旁邊一扯,躲過那人的掌風,眼神已冷到極致。
“即是賭坊,那就賭桌上見輸贏,而不是以手上功夫逞威風。小心,威風耍不成。”
“反倒,”姜回頓了頓,眸色泛冷,隔着薄薄的幂籬都刺的人脊背生涼:“賠的血本無歸。”
“好!賭就賭!我壓牡丹。”那人雙眼赤紅,從懷裏掏出所有銀子放上去,零的碎的,甚至連腰間僅剩的一枚成色算不上好的玉佩也壓了上去。
“還有玉佩!”
“全部!”
“我今日便要告訴你!一介女子,賭坊不是你能沾染的!”
姜回一來便拿出一滿匣金銀珠寶,又因是女子,本就格外惹眼。此刻鬧了一場,更是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也就少不得參與一把。
莊家樂的看到眼前這一幕,摸了摸下巴上的長胡子,吊足胃口方才拿下鳥籠,打開掏出一張卷起來的字條,對着衆人展開。
上面赫然寫着——月季。
月季?
先是安靜,接着有人輕輕的驚呼一聲,一雙雙眼睛不可置信的死死那張小小字條,又齊齊回頭盯着姜回。
她贏了!
這怎麽可能?
“這不可能!”和姜回打賭的人“砰”一聲拍在桌面,猛地擡頭越過賭桌死死揪住莊家的衣襟。
怒不可遏問着,“怎麽可能不是牡丹,是不是你們出老千?”
“這裏是長樂坊!你說話最好給我先掂量清楚!”莊家警告的道,眼看氣氛不對,不知從哪出來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輕易反擰過這人的手。
“老實點。否則。”
“不敢了不敢了。”這人見識過賭坊大漢的厲害,忙不疊做小伏低的求饒。
大漢哼一聲,松開他,眼神環繞四周,見他們被吓住才折身回去。
眼見着姜回非但沒有把一匣子金銀珠寶輸出去,反倒贏的盆滿缽滿,她身邊丫鬟把銀子往自己懷裏攏邊咧開嘴笑的都合不住。
一股氣血頓時直沖腦門,他不甘心道:“再賭一把!”
姜回微微笑了,語氣輕輕:“可,你還有銀子嗎?”
這人嘴角猝然一僵,随後,滿臉堆笑期盼的看向衆人:“有沒有誰能借我,下次,下次我一定能翻盤。”
意料之中的,沒人開口應承,個個守着自己荷包像護衛自己臍下三寸之地,全然不似方才沆瀣一氣的“同心”。
姜回輕笑,拉長語調戲谑道:“沒銀子了啊。”
“看來,眼下要被趕出去的人,是你呢。”
輕輕巧巧的三個字,不帶一絲情緒,卻能讓人感受到從未被放在眼中,赤裸的輕蔑。
這人橫生惱怒,巴掌便再要攔下來,卻被長胡子莊家一個眼神,立時有人制止,硬生生拖拽着将他扔出來長樂坊。
“長樂坊童叟無欺,絕無可能出老千,誰敢惡意造謠,他便是下場!”
莊家立威完,摸着胡子笑容和煦道:“長樂坊一向與人為善,信奉的從來都是你情我願的生意,諸位看笑話了。”
“每桌送一盤幹果,算我胡某人聊表心意。”
“胡掌櫃客氣。”
胡莊主說完,眼神自然轉向姜回,撫須笑道:“給這位姑娘單獨上一盤壓壓驚。”
見姜回不搭腔,胡莊主眼中飛快劃過一抹暗色,須臾又自然笑道:“姑娘只玩一局未免有些敗興,不若,多玩幾把如何?”
“好啊。”她說。
“金桂!”
“買定離手!開!”
“杏花!”
“開——”
不過一個時辰,大把的銀票珠寶嘩啦啦的堆在姜回面前,方才色欲熏心的人此刻心中全被金銀蓋住,見看姜回運氣不錯,便跟着她投,不一會,也賺了不少,個個看姜回的眼神都如看着尊喜氣的送財童女,越發的和顏悅色。
只有莊家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忽道:“姑娘,可敢進裏間與我單獨賭一把?”
“唔。那胡掌櫃你的賭注又是什麽呢?”姜回問着,憊懶的打了個哈欠,隐晦的看了書生一眼道:“若是不夠大,我可要走了。”
“是啊,姑娘,見好就收才是道理。”有人規勸道。
人啊,都是貪心不足的。往往見利深而眼低,持貪欲而忘本。不懂得見好就收才是安穩求成的道理。
胡莊主把那一眼瞧進心裏,目光發凜道:“若你輸了,你今夜所得連同這一匣子珠寶都歸我所有。”
“若我,贏了呢?”
“贏了。”胡莊主眼眸微眯,語氣陰沉道:“我輸你一百兩。”
姜回微微笑了,“胡莊主是拿我當稚童戲耍着玩嗎?我輸了,便要送你全部,這些,怎麽也有兩千兩銀子了吧?”
“而你贏了,卻只輸我一百兩。”
“這買賣太虧,我可不做。”姜回撣了撣襦裙下擺沾染上的碎屑,轉身便要走。
“贏了就想走,哪有這麽便宜的買賣?”
幾個神色陰翳的大漢在話落的瞬間将姜回攔下來,方才還高呼‘與人為善’的人此刻皆橫眉立目,當真是,有趣的很了。
女子立在燈火之中,映出弱柳纖腰,本病氣的颦态似捏出婉轉柔腸,尾音輕而飄渺:“胡莊主這是要強搶了?”
“姑娘這是哪裏的話,上有青天大老爺。”胡莊主故意把幾個字咬的很重,話中隐隐威脅,面上仍圓道:“長樂坊打開門做生意自然不敢如此,不過是想請姑娘裏間好好賭一把而已。”
姜回輕輕垂眸,果然如此。
“那便聽胡掌櫃的。”她道。
有人目露擔憂,暗地拊掌啧道,這麽明顯的陷阱,這姑娘怎麽就聽不出來呢?
有人置若罔聞,毫不在意。
裏間放着一張長桌,桌子很長,想來應是連門開關都困難,便只挂了深色布簾,胡莊主把油燈點燃,審視的目光落在跟進來楊慎身上,倏的道。
“把楊慎給我拿下。”
下一刻,楊慎的膝彎被人從身後猛地一踹,狠狠跪倒在地。
“胡莊主,這是做什麽?”楊慎怒道。
胡富全拉了黃花梨嵌百寶龍博古紋圈椅坐下,哼聲開口:“姑娘,想必楊慎已經是你的人了吧?”
姜回立在那,面上一派波瀾不驚,淡然反問:“胡掌櫃這是在唱戲嗎?”
目光掃過被反壓着的楊慎,擡頭冷冷道:“輸不起便直說。你們賭坊的人突然變成我的了?真是荒謬。”
胡富全不确信的目光掃過姜回,又看向隐忍怒氣的楊慎,心中開始懷疑,難道他疑心錯了?不對,這件事處處透着詭異。
一次賭贏是運,兩次也可說是天眷顧,但次次贏,就絕對有鬼。
胡富全皮笑肉不笑的道:“楊慎究竟是不是姑娘的人,姑娘自己心裏清楚,但,接下來這局我是不敢用他了。”
“想不到長樂坊不大,能人卻是不少。”姜回勾起紅唇,語氣譏诮。
“姑娘說笑了,我也不是什麽能人,不過會些墨上功夫。”
來人是個身穿墨綠色裥衫中年男子,頭戴幞頭,瘦削身長,腰間橫裥系到最緊仍顯綽餘,走起路來衣衫空蕩撐不起來,遠看還有些文質彬彬,離得近了卻能看見眉宇間蘊着掩飾不住的神氣。
“你也是長樂坊的人?若是從外面随随便便拎一個故意诓騙,那。”姜回眸光落在邱均身上,語氣意味深長。
“我自然是。”邱榮知笑道。
姜回同樣回以微笑,“我不信。”
“胡掌櫃若沒有誠意,那我們便賭不成了。”
“姑娘要如何才能信?”胡富全沉下臉。
“我不與你說。”姜回道,語氣活像鬧脾氣的大家小姐。
“要不是我母親說這裏好玩,我才不會來,髒死了。”姜回捉起襦裙,嫌棄的往後退了一步。
下巴微擡高傲道:“雖然我不是母親親生,但母親慣來是疼愛我的,還叮囑我玩到亥時再回來,定然要玩的盡興,不像二妹妹,雖是母親親生,戌時回來便就會被罰跪祠堂一夜,不像我,無論我做了什麽都不會被責罵。”
胡富全半百眉毛蹙着,心中腹诽,什麽疼愛,那分明是綿裏藏針,存心想着毀掉她的名聲!
大家小姐到了亥時還不歸家,傳出去在那些高門宅院口中便是連清白都難說,又怎會容許自家子侄娶這樣的人,将來她的婚事怕是連低嫁都艱難,若是這個繼母再推波助瀾,便是嫁給西街喪妻的鳏夫都有可能。
這麽想,胡富全對姜回的懷疑有些減輕,畢竟,這麽一個被蒙騙在股掌之中還在對她繼母感恩戴德的閨閣小姐又怎麽能有如此心計想到去買通賭坊書生?
況且,她話裏話外都透露出銀錢不缺的模樣,随随便便出手便是一匣子金銀珠寶,又何必去買通賭坊書生只為了贏呢?
姜回卻不看他,而是定定看着邱榮知,尾音帶着深深的敬仰,仿佛很為他風姿折服:“這位大人想必比胡掌櫃更能說的上話吧?
胡富全眼神沉下來,緊緊捏住了拳。
邱榮知微愣,旋即心裏湧上強烈的得意,一時飄飄欲仙,在不惑之年,被這樣一個年輕的姑娘誇捧總能讓人覺得渾身火熱,他多年來的抑郁不得志仿佛也得到個出口疏解。
是啊,他邱榮知雖童生屢試不第,但天生看上去就是比那些個人要尊貴些。
“那是自然。”他故作神秘的點頭,似乎想讓姜回的崇敬之情更濃烈些,迫不及待的展示自己的能力,補道:“在這長樂坊,我還是能說一不二的。”
姜回“呀”一聲,似無意的脫口而出:“原來邱大人您才是真正的掌櫃。”
胡富全面色微變,警告的眼神瞥向邱榮知,卻被邱榮知無視。
邱榮知整了整衣襟,自尊心被姜回捧的熱脹,矜持點頭:“也可以這麽說。”
“那大人可有信物?”姜回道。
邱榮知有些猶豫,嘴上在年輕姑娘面前逞逞威風終歸無關痛癢,可真要拿出信物卻又是不同。
姜回眸色動了動,決定添一把火,便道:“我聽說文人官戶腰間總會挂着玉佩,上面刻着獨有的标志,足以象征身份。”
“我府上那十一歲剛過了的童生的庶弟,第二日便有了一枚紅玉指環,內裏刻着他的表字,可惜。”
姜回喪氣的垂頭:“他寶貝的很,就是不肯給我看呢。”
須臾,她擡起眼,滿是信賴道:“瞧着大人風姿儒雅,定是秀才!我看了大人的信物也好回去駁他,叫他好生瞧瞧!”
“大人如此通情達理,應,不會不同意吧?”她咬着唇,不确定的說。
“我,我。”邱榮知神色尴尬,“不是秀才。”
姜回追道:“那定是童生。”她語氣似有些勉強,卻仍竭力安撫邱榮知。
“無事,童生也可!”
邱榮知額頭無端冒起虛汗,燈火昏昧照出漂浮在空中的沙礫,卻像是綿綿細針剜在心口,帶着往事不可回首的晦暗讓此刻只剩無地自容。
邱榮知頹喪道:“我,都不是。”
姜回蹙眉,含着深深的不可置信的,驚疑道:“怎麽會呢?”
是啊,怎麽會呢。他三歲便能誦,七歲識千字,又怎麽會考不中區區一個童生?
“邱大人不必再說了,邱大人自有許多難說出口的話,我都明白的。”姜回誠懇的點頭,又道,“邱大人雖在長樂坊也是比那些只知讀書的迂腐書生強上甚多。”
“可惜。”姜回微頓。
“什麽可惜?”邱榮知急急追問,莫非她也覺得他才疏學淺,如那些人一般明面上恭維暗地裏嘲笑他明明身無功名卻還強裝派頭,是一個……笑柄嗎?
姜回只垂着頭不答。
邱榮知如同溺水掙紮拼命去抓救命稻草,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往不好的方向揣測,竟彷徨的像個失去蜜餞的孩童。
姜回欲言又止的擡頭。
邱榮知莫名讀懂。可惜。可惜他連最後一個能證明自己的信物都拿不出。
邱榮知突的臉色漲紅,在一個崇敬自己的小姑娘面前一次又一次承認自己不能,實在不能不讓他汗顏,然而他連這個姑娘,唯一的,小小的要求都猶豫不能答應。
怪不得她會失望。
邱榮知一心想展現自己的能力,又覺得不過是一個任性可憐的小姑娘,也值得他們那般謹慎小心,不過是看一眼,這種小事也忐忑不定,真是丢了文士儒生的臉面。
這般想,邱榮知忽然定心,看他去的方向,胡富全臉色急怒,大呵:“邱榮知!”
邱榮知并不理會,眼風一瞥便有人攔住胡富全。
裏間右牆挂着幅不起眼的畫,畫技普通內容也不過是老叟垂釣,一眼看上去,絲毫不會引人注意。
邱榮知手停在老叟執竿的位置,用力向下一按,旋即手探入畫後,拿出了一枚青玉章。
像是撿拾自己方才丢的所剩無幾的自尊,邱榮知将玉章大氣的扔給姜回。
“姑娘不急,慢慢看。”
姜回幂籬下遮擋的精致小臉忽然緩緩的,勾起一個詭谲的笑容。
“還真是,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