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渡口驚變

渡口驚變

姜回出賭坊時,晚霞在天穹邊湮滅最後一絲餘晖。

冷風寂寂,吹的幂籬揚起。依稀聽見一道清冷的女聲。

“去碼頭。”

瀾滄江上,煙波浩渺,霧霭蒼茫。

疏橋淺澹,欸乃槳聲水波漫逐淺波微漾,掮夫三兩結伴歸家,勾肩搭背唱起行船比舟的號子,剛勁豪放,白日裏的疲憊一掃而空。

渡口偏僻角落裏停着一艘貨船,正緊鑼密鼓的搬運着貨物,上上下下無一人交口說話,安靜的有些詭異。

“快,快搬。”有人小聲催促。

船工步伐便愈越加快了,匆忙之中,有人不慎被絆了一腳,箱籠裏掉出一個濕漉漉的東西,隐約有腥膻味傳出來。

管事斥罵幾聲沉着臉走了,船工趕忙收好箱籠,卻見一雙青緞高底朝靴赫然出現在眼前。

馬車緩緩拐過小巷,“公主,奴婢有一惑不解。”

“好奇我為何不置張喆文于死地?”姜回擡手撩起幂籬,露出精致瓷白的半張臉。

姜回擡眼,透過被風吹起一角的窗牖捕捉到一點淺淡的月光。那點月光看起來清冷、朦胧,而又遙不可及,落進眼中,也無法驅除眼底的冷。

四周忽然變得格外安靜,連雛鳥鳴叫聲也消失不見,腦海中一片混沌,卻忽的聽見有人在唱着,“光棍難逃猾吏手,獨木怎支擎天柱……”

循着這一點似憫似悲的聲音,她恍惚陷入沉寂的,被埋葬的記憶。

那也是個春日,鳴镝澗附近的山腳下搭着一間破落的茅草屋,院內卻被打掃的幹淨,門邊挂着兩串紅辣椒,階前破碗裏養着三五支黃黃紫紫的小花,兩側貼着的春聯不似尋常見得豪邁磅礴,而是女子寫得簪花小楷,柔情婉約,細柳綽綽。

挽着竹籃的婦人從門內走出,身後跟着挽着雙髻的少女,頭上帶着柳葉編成的草環,細細長長的垂下來,一跳一晃的捉影子。

日頭曬得熱燙,像是蒸爐,婦人擦了擦額前的汗珠,轉身道:“雁雁,阿娘自己去罷。天兒熱,你莫要跟着了。”

少女不依的揪着面前女子的洗的發白的衣擺,也不說話,只楚楚可憐的看着。

婦人差一點就要心軟,最後卻收住,硬住心腸:“不行。”

少女癟嘴,蔫蔫的站在屋檐下,面着牆壁,連背影都在表達她的“不高興”。

“你啊你,”婦人嗔她,卻軟和了語調輕哄:“阿娘到時候給你買香香的豬油米糖好不好?

“好吧。”少女別扭的聲音傳過來。“還要聽故事。”

婦人無奈的笑笑。

本以為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次算不上別離的分開,卻沒想到,黃昏、日初、打更、少女等啊等,最終等來一只纏繞水草和黑泥的竹籃,幾不可見的縫隙中藏着失去了甜味的米粒。

以及一俱泡的腫脹發白、再看不清溫婉面容的。

一具屍體。

村人說,阿娘是回來的路上不慎失足落水而亡。

可姜回不信,她憑着一腔執拗去縣城裏每個熱鬧的地方拉着人去問,有人不耐煩的斥罵、有人好心而又小聲的說上一兩句。

那位婦人可憐呦,街上的馬驚了,橫沖直撞。

有個小孩子,吓得不敢動。

她去抱住了孩子。

那匹馬卻因此意外死了。

身後追馬的小厮憤怒的斥責:要是婦人不去救那個小孩馬便不會死!

當時圍觀的百姓頓時反駁,怎麽?馬還比人命貴重?

那小厮嚣張憤憤:我家老爺的馬可比這小童的賤命貴重百倍,便是死上十次也賠不起!

有人認出他曾在縣衙多次見過這小厮,恐怕他口中的老爺地位不凡,周圍人心生畏懼不欲惹事便散了。

有膽大的接着牆壁遮擋,聽見那小厮陰狠道:要麽讓馬活過來,要麽,讓那婦人去給馬殉葬。

拼湊得到了真相,卻是如此的荒誕可笑。她阿娘好心救了一個孩童,卻因此要給一匹馬賠命。

何其可笑。

她求着街邊賣字畫的老先生,把家裏剩餘的銀錢全都給了他換得了一紙狀書,最終,狀書被毀,她被囚禁。

自始至終,她連那位縣令大人的面都未曾見到。

載錫之光百祿為荷,則篤其慶萬福攸同。

茅草屋那一副對聯仍清晰可辨,可裏面的人卻再也不會回來。

攸荷。

阿娘說她的名字曾取自這裏,一生不求富貴,只願與她安居一隅,幸福長樂。

可惜,她的願望一生都無法實現了。

尊位者目下無塵,卑賤者何事不哀。

上位者百事稱心的日子太久了,是看不到一顆渺小沙礫苦難的。

姜回眸光倏冷,那就讓他也滾落成地上的一攤爛泥。

“你以為若是我不把青玉章還給張喆文,還能看到明日的太陽嗎?”

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縱使此刻多了讓張喆文忌憚的籌碼,卻也絕對敵不過被逼至絕境的狠心。

連楊慎都不能接受日日夜夜被劇毒威脅,張喆文也不會接受把自己性命捏在另一個人手中。

但如此一番,也足夠張喆文對她心生忌憚。

倚仗陳丁,還是燕公子透露的背後人,都不如,倚仗,她自己。

“讓張喆文稍痛,卻不至于傷至肺腑與我反目,再者,順利拿到這幾千兩,目的便已經達到了。”

姜回輕輕阖上眼,綏喜見狀便把欲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小姐,渡口到了。”

姜回剛要下馬車,一個人忽的出現掐住了她的喉嚨,低聲命令:“別動。”

說罷,赤紅雙眼看向一副要同他拼命架勢的綏喜,威脅道:“老老實實下去,否則。”

他鐵腕箍緊,綏喜眸光顫了顫,緊張擔憂的望向姜回,隐忍着淚水咬唇:“我,我不動,你別傷害我家小姐。”

她看出這人似乎是窮途末路,生怕姜回陷入危險,便下意識隐瞞了她的身份。

“叫馬夫趕車。”

姜回臉色發白,脖頸被掐出一圈紅痕,刺目而驚險,眼神卻是冷靜的,落在他緊緊掐着的手上示意讓他松開,不然她無法開口說話。

那人只稍稍松力,手的位置卻還停在原處,仿佛她稍有異動,便會命喪當場。

“聽他的。”姜回隐忍着咳一聲。

馬夫正要揮鞭,身後猝然傳出一道含憂帶怒的急呼:“從贲!”

“莫要執迷不悟!”

鄭從贲狠狠閉上了眼,“走!”

馬車立時轉向開始奔逃,不過疾行幾步,便聽得岸邊傳來道道急促的馬蹄聲,淩亂嘈雜,如同悶雷。

不過片刻,便行至眼前。

眼看即将撞上,馬夫慌亂勒繩,“籲。”

正在此時,一道熾烈長鞭疾空而來,淩厲殺氣呼嘯而至!

馬車登時被勁力掀翻,‘砰’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姜回被帶的滾落在地,本能護住頭部,手臂卻被戳起的碎木狠狠一劃,鮮血瞬間迸濺而出。

幂籬早已不知道掉落在那裏,她忍着疼倉促擡眼,便見因浸血而染深的長鞭在她眼前咫尺之寸霍然甩過。

敕紅如焰。

長街渡口滿是被掀翻的狼藉,在這一片混亂而落拓中。

随着漆黑麝月靴穩穩踩上盤亘的錯木,一張英俊斐然的面孔赫然出現在眼前,青年鼻梁挺直,點漆似的眼如團團墨雲,含着殺伐在身的睥睨與冷沉,樹影婆娑,整個人蒙着一層深不見底的晦暗,卻更添神秘的吸引。

四周被燈火照亮,男人倏地一笑,剎那風緩錦晝,眉目驟然明朗,薄唇潋滟,如燦燦紅花,是色豔郎絕的映麗樣貌,只一側便足夠奪去所有光彩。

男人長身玉立,微微側頭,似笑非笑,神情卻詭測難辨:“好啊,鄭從贲。”

“你敢诓我?”

裴元儉。

姜回驀的收回眼,眼中飛快劃過一抹不耐,似乎每次遇到這個人,她都如此狼狽。

簡直是她的災星。

姜回心中斥罵,捂着流血的手臂緩緩站起身,冷冷道:“二位請離遠點去打,最好兩個一個都不剩,免得牽連無辜。”

男人仿佛這才注意到她,極為冷漠的投去一眼。

姜回深覺自己提出了好主意,瘋狗互咬,本就不該累及看客,便十分自然的回了一個沒什麽誠意的假笑。

挑釁意味十足。

裴元儉淡漠收回目光,玄青镂金絲錦袍被江風吹動,腰間皮質蹀躞墜着赤紅長鞭,漆黑眸子泛着冷光,大步轉身:“把他綁了沉江。”

竟是問也不問便要殺人!

穆聞當即面色一變,“大人,從贲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求大人給他一次将功贖罪的機會。”

“你是在質疑我?”裴元儉腳步微頓,緩緩回眸。

“下官不敢。”穆聞突然跪下。“求大人饒他死罪,若是從贲願意招供。”

裴元儉面色不改:“販賣私鹽,私殺朝廷命官,依北朝律法,他罪當誅!”

“罪?我有何罪?”鄭從贲忽而仰天長笑,仿佛聽到了極荒謬可誕的笑話,眼角都笑的泛起淚花。

笑着笑着,臉上表情驟然收攏,他眸光一寸寸掠過裴元儉和看起為他求情的穆聞,平靜質問:“殺該殺之人,我有何罪?”

“是他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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