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刎頸之交

刎頸之交

天色全然暗下來,渡口江水蕩起細微的波浪,四周一片阒寂。

“從贲!”

“就是他淩辱我的妻子,讓她承受流言蜚語三月之久,最終自戕而死!”鄭從贲目眦欲裂。

鄭從贲原是戶部左郎中手下一個小小的典薄,再微末不過的官職,每日點卯上下衙門,雖不得重用,卻也得清閑。

直至武華英來到戶部,他出身顯赫,乃當朝翰林院家的獨子,依靠家中權勢到戶部任知事,是鹽運使手底下的一個稽校文書的閑職,可有道是富貴榮極多浪子,武華英也是如此。

他不甚聰明,甚至平庸無為,連校寫文書都錯字斑斑,卻極喜歡逞排場,若來府衙,必定香車寶馬,前呼後擁,美婢環繞。

他的屋子也闊至尋常三倍之大,他去瞧過一眼,幹金纻繡,金魚攢盤只做踩踏,明珠墜簾,叮叮作響,各色琳琅寶器,金光閃爍,飄花玉椅,窮極奢華,比肩天庭玉府。

不像奉職辦差,倒似游玩享樂。

他手裏的文書堆成山海也自顧飲酒作樂,隔着牆都能聽見不少淫靡豔語,萬幸他心不在此,每月來的屈指可數。

有一日,武華英出奇早來,他甚為稀奇,哀悼今日怕是又要難捱,卻聽人道,似乎是他被那位學士大人教訓一番,起碼今日不會“嚣張”,卻不料,不過晌午,他身旁的小厮笑呵呵的走到他面前,七拐八繞的恭維,最後,給他手裏悄悄塞了一疊銀票。

“我家公子有諸多不懂,煩請鄭大人多多照顧。”

他不肯受銀票,卻在小厮熱絡懇切的目光下礙着臉面應了。

小厮臉上浮起笑意,下一刻,那小山般的文書便堆在了他面前。“能者多勞,多謝鄭大人。”

鄭從贲微愣的看着小厮離去的背影,從那時起,這便成了他的“分內之事。”

直到,他發現付坤借助漕運之便販賣私鹽,他拿着賬本千等萬等,好不容易等來姍姍來遲的武華英。

對方拿着賬本散漫的打開,堪堪看了半頁,便不耐的扔到地上。

還憤怒的看向他,不在意的語氣。

“我只當有何急事。”

“大人,販賣私鹽乃是重罪,我們應立刻奏折上書陛下,怎能?”鄭從贲急道。

武華英啧啧兩聲,圍着他轉了一圈,似乎要将他看個清楚,手落在他肩上:“我還當鄭大人是個聰明人,怎麽卻犯起糊塗,這種事,我們又何必插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落得清閑不好麽?”

鄭從贲目露驚愕,武華英卻已走了,他滿腹心事的回到家中。芙兒看他愁容,也不急着詢問,而是去燒水泡茶。

袅袅茶香升起,案幾後女子眉目越發顯得溫靜娴雅,鄭從贲郁氣消減不少,打定主意再尋他途。

誰料,突然有人敲門,鄭從贲正疑惑是誰,他在盛京除了穆聞無甚好友,同僚亦不會在此時拜訪,芙兒卻已經捉起布裙起身:“夫君,我去開吧。”

盛京地貴,鄭從贲是租住的偏僻小院,芙兒勤勉,院中不斷灑掃,是以倒也幹淨整潔。

芙兒打開門,便見一華貴公子站在外面,身後跟着兩個小厮,她側身避讓,“公子找誰?”

付坤從武華英手下得知此事,一時又怒又懼,又知道鄭從贲官職低微不能寫奏折他又拒了是以還暫時無人發現,方才松口氣,一顆心卻仍吊着,忙從歌姬身上起來打聽令人打聽了鄭從贲住處,一路疾馳而來。

本略不耐煩,卻不想瞧見個美婦人,眼中多了興味,他細了腔調:“鄭從贲鄭大人可是在此居住?”

“在。”芙兒說話像她長相一般婉軟約柔,聽上去像是酥麻了骨頭。

付坤陶醉的露出垂涎的笑容,跟着芙兒往屋中走,都忍不住打探。

“敢問夫人閨名?”

“小婦人出身鄉野,不敢談閨名,小字芙兒。”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夫人真真是好名字。”付坤言語輕薄,目光僭越而露骨的落在芙兒發間,見只有一個不值錢的木簪,眼底浮現倨傲與不屑:“鄭大人未免也太委屈夫人,夫人如此美人,怎可沒有珠翠相襯?”

芙兒眼底隐有怒色,卻因脾性太好而沒有發作,“這便是了,失陪。”

“夫人莫走啊。”見留不住,付坤惋惜而流連的目光注視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勢在必得。

“你是何人?”鄭從贲推開門,見到正望着院中,跟着看了一眼,并沒有什麽特殊。

“鄭大人不是在查我嗎?怎會不知我是誰?”

“你是,付坤?”鄭從贲稍加思考,立時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他黃昏方才與武華英提起,現在,他卻已站在他眼前。

鄭從贲心中閃過一抹警惕,“付大人有事以後自去陛下面前分說,找我又有何用?”

付坤聽出他的言外之意,臉色一瞬間沉下來,揮揮手,身後随從立刻打開樟木箱,露出裏面堆疊滿滿的銀票。

“付大人這是何意?”鄭從贲沉下臉。

“這是一萬兩銀票,至于何意嘛,我想鄭大人心裏清楚。”

這是要用錢封他的口?鄭從贲心中嗤笑,他豈是貪慕錢財之輩。

“付大人請回,恕不遠送。”

“鄭大人何必這麽急着拒絕,銀錢嘛,萬事好商量,若是不夠我可以再加三千兩。”

“有了銀子,鄭大人便可在盛京置辦一處宅子,起碼,不至于如此委屈了夫人。”他說着,眼神留戀的看着芙兒消失的方向。

“無恥!”鄭從贲氣的青筋暴起,他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調戲他的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鄭從贲再不顧禮節,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外趕。

付坤腳步踉跄,卻忍不住更加心癢:“鄭大人莫要動怒,不若你把你的妻子讓給我,我可在加五千兩白銀。”

“有了銀子,你再娶也是易事,說不定還能攀上個官家小姐,前途無量啊!”

“娶個十個八個也成啊!”他身後跟着的随從附和着調笑道。

言談之間,竟是從未把鄭從贲放在眼中。

“滾!都給我滾!”

他将付坤趕走之後,回屋看見隐忍哭泣的妻子,怒上心頭,連夜寫了文書去求見上官,卻不知,付坤一行并沒有走,趁他不在家,如入無人之地淩辱了他的妻子。

他遭受閉門羹之後回到家便見到這撕心裂肺的一幕,當即要同付坤拼命,卻被他身旁随從制住,還稱是他的妻子趁他醉酒主動勾引,再之後,他四處求告,一連串的麻煩惹上身,讓付坤狠狠被咬掉一塊肉,心中生恨,命人散播他妻子不貞的流言,加之确實有鄰居聽到動靜,無可辯駁。

鄭從贲每日昏昏沉沉當差,一心想報仇沉冤。

大理寺言他并無證據,其他官員閉門不見。皇城腳下,他竟一連三月求助無門。

心中發沉回到家中推開屋門,卻見到他的妻子躺在冰涼的地面,薄如蟬翼的輕容紗懸于房梁,層層疊疊堆積下來,本是絢麗悅目,卻在浸水之後成了殺人的武器。

輕而易舉便能掙脫活下來,他的芙兒該有多麽的絕望!

“我怎能不恨!”

“所以,”鄭從贲緩緩站直,臉上浮起快意:“我剮了他。”

“将他的肉扔給烏鴉啄食,死無全屍。”

“我假意投誠,在仇人手下茍延殘喘整整三年,終于能報仇雪恨,穆聞,你不為我高興嗎?”

“你怎麽變成這樣?”穆聞震驚難以接受,甚至覺得眼前人面目全非,剮刑,死無全屍,聽者無不毛骨悚然。

有仇報仇也就罷了,竟連屍體都不放過!

“我的妻子又有何錯!她為讓我全心全意考取功名,日夜漿洗縫補換取我上京的盤纏,我滿腔才華卻未能得到重用,她對我始終不離不棄。”

“如此也罷!”但,鄭從贲額前青筋暴起,歇斯底裏:“我也曾為北朝盡忠!在發現鹽稅有誤不受金銀所賄上報朝廷,可朝廷如何待我?”

“那人依舊安然無事,我卻被人記恨牽連發妻!你告訴我!我怎能不恨?”

穆聞閉了閉眼,道:“與貪官污吏沆瀣一氣終歸不是大丈夫所為!”

鹽運關乎國法,鄭從贲為虎作伥,貪利而損國仍是事實。

鄭從贲手不住拍打胸脯,胸腔悲意難舒,雙唇幹澀而顫抖,幾度發不出聲。

他與穆聞識于微時,多經磨難引為知己,他自以為全天下最應當懂他的人莫過于穆聞。

高山流水遇知音啊!

鄭從贲的眼神近乎崩裂,臉上似哭似笑,用着全身的力氣在問:全天下人都可以如此看我,憎惡厭棄,但怎麽能是你呢?”

怎麽能,是你。

“你我刎頸之交啊!”

早生的柳葉已近枯敗,半黃半綠的在枝梢茍延殘喘,一陣風吹過,那片樹葉終于打着旋落下來,順着水流漂離而去,再不複返。

“從贲!”

“你是胸高志遠的大丈夫!我是只知仇恨的真小人。”

“我不配,做你兄弟!”

“鄭從贲!”穆聞叫住他。

“穆兄!”鄭從贲背過手,“謝你今日不遠千裏來此一程,但你我兄弟情義,到今日止。”

說罷,鄭從贲轉過身對着穆聞拱手一禮。

穆聞渾身一震,恍惚當年初遇,青澀的書生滿懷志向高談闊論偶得摯友,也是這樣的一禮,滿懷欣喜的說。

“在下鄭冀,見過穆聞兄”。

鄭從贲決然轉過身,穆聞頃刻潸然淚下。

就在衆人沉默之時,鄭從贲出手迅疾閃電,姜回心中莫名覺得危險,下意識往後退去,卻為時已晚。

勁風已至眼前,迎面而來一道濃重的血腥氣,迫在呼吸之間。

“小姐。”綏喜護在姜回身前,害怕的肩膀顫抖卻還僵立在那不動,英勇就義似的閉上了眼睛。

姜回眼神微寒,撥開綏喜,感覺到身後那人正欲扼住她的肩往後退去,平靜出聲:“是不是我看起來太過軟弱可欺。”

趁他被她的話所吸引,姜回驟然往前,喉嚨被擠壓窒息也全然不顧,漂亮溫馴的面孔撕裂成駭人的妖冶之色,趁這隅隙,借力猛地擡手,染血的斷木惡狠狠紮入鄭從贲的脖頸。

鮮紅滾燙的血在少女精致的面容濺成一道,與此同時,姜回平靜道:“才會讓你一而再,選我出手。”

可惜,蠡蟲齧木尚不可欺,更何況是人,即便,她是女子。

驚魂之中,鄭從贲好歹略通習武,反應不慢,可他到底對姜回心存輕慢失了防備,是以一道上口霍然從肩劃至胸口,血肉翻湧,徐從贲吃痛,猛地推開姜回。

兇惡的眸光殘忍的凝視她。

姜回扔了斷木,尖銳木屑紮進掌中,血一滴滴濕透襦裙,成刺目一團。

“大人,你看戲的時間未免也太久了。”

姜回冷聲提醒,她一直聽說這個人從來無情冷血的很,竟能做出自除族譜的驚世駭人之舉,他今日旁觀她不奇怪,但也不知當初為何會在雨夜停在她面前任她踢打發洩,是失心瘋了?

裴元儉目光落在她身上,少女繡海棠藻紋襦裙被劃破染塵,頰邊一道血痕讓那張精致瓷白的小臉如同美玉有隙,生生破壞了那份美,卻不顯黯淡,宛若一株被血澆灌的花,淬着誰與争绡的森然纖麗。

“我為何幫你?”

“呵。”姜回譏諷一笑,眼中憤怒一閃而過,受命抓捕朝廷欽犯的明明是他,此刻卻成了與己無關的局外人,這人不但冷血,還擅颠倒黑白。

“大人終日風霜刀劍,又豈知沒有用的上我之時?”

“你這話什麽意思?”薛殷問道。

“我很擅長埋屍。”姜回認真道。

這是在詛咒他們大人!薛殷惱羞成怒的瞪着她,卻見姜回看也不看他。

“邱從贲,想挾持我逃走,我勸你別做這種美夢。”

姜回語氣漠然:“你方才也看到了,這位大人可是從未将我的命放在眼中。”

“與其做這種無用功,不如好好想想自己身上有什麽籌碼。”

漕運,鹽稅。

姜回側眸,似笑非笑提議:“或者,你既報了仇,不如直接跳入江中,為你妻子殉情,也算情深意重。”

鄭從贲驀的擡首望去,卻冷不防對上裴元儉的眼睛,那雙眼沉郁濃稠,落在他身上含着不放在眼中的輕蔑和無情的殺意,冰涼刺骨,又落在四周持刀圍堵的人,心底登時一墜,他已逃無可逃。

“哈哈哈!賬本我絕不會交出去,要是有能耐你便自己尋來!”鄭從贲對朝廷已再無信任,大喝一聲,沖上前奪走侍衛長刀,刀尖對着衆人。

“鄭從贲!”薛揆橫刀護在裴元儉身前。

“都別過來!”鄭從贲兇目一厲,充斥着被逼至絕境的狠毒。

穆聞道:“從贲,若殺人是為報仇,那你殺人之後潛逃卻又繼續走私犯鹽又是為何?”

穆聞指着不遠處那一艘貨船,方才船上掉出的豬肚裏面,竟沉甸甸的都是鹽!

“你本來就沒想活着吧。”姜回道。

“你劫持我妄想逃走,真正的原因是你還有一個人沒殺,你沒親眼見到他死,你又怎麽能死呢?”

姜回淡淡道,平靜無波的眼底含着驚人的銳利。

“你說什麽?”穆聞蹙眉道。

“鄭從贲,你恨走賣私鹽淩辱妻子的付坤,卻更恨漠視這一切發生的罪魁禍首。”

“你的上司。”

“武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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