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有鬼

有鬼

驚風亂飐,密雨斜侵。

黑雲如墨傾灑,閣樓上的窗被風呼嘯砸開,撲棱亂響,帷幔被落雨洇濕一片,閣樓後茂郁森森的矮叢吹的搖晃亂舞,映在窗撲簌簌如群鬼哭嚎。

凝夏閣前湖翻湧,魚群撲騰,水漲漫階,綏喜被動靜吵醒,見下了雨,忙從小隔間起身匆匆穿上衣服去了姜回的屋子。

卧房內一片黑暗,兩側窗戶大開,暴風驟雨之中,女子面無表情坐在床榻,一雙腳盈白如瓷,背後陰岑岑的枝影不住晃動,宛若浮起巨大的黑影。

綏喜半夢半醒之中驟然被吓了一跳,白日裏覆在腦海中的恐懼再次浮現,吓得跌倒在地。

尖叫一聲:“有鬼!”

愣怔一會,聽着外面樹葉婆娑,雨打摧折,并沒有其餘的聲音,才反應過來世間并無鬼魂,頂着風艱難關上窗,将被風吹熄的燭火重新點燃。

屋內逐漸明亮起來,坐在榻邊的女子烏發如瀑披灑,白色中衣只襟處勾勒幾線纏枝紋,昏黃燈火微晃,映出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綏喜眸色定了定,旋即變為擔憂,公主大病未愈,如今又吹了冷風,唇色越發蒼白,這可如何是好?

“有鬼?”姜回喃喃重複了下這兩個字,眸色微深。

林伯渠走後,綏喜去縣令府打聽了一圈,也沒有得到有關于凝夏院的秘辛或是其他不同尋常的消息,大多數皆一無所知,還有的人,見她打聽此處,目光懷疑,聽她說是園子裏頭新來的丫鬟,想去閣樓打掃,卻被林管家呵斥了一番,恐得罪了管家,又說的懼怕惶恐。

那人見她年幼可憐,這才稍稍打消了忌憚,卻仍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只說林管家不是責罵,而是那閣樓不吉利。

綏喜再問那人卻怎麽也不肯說,她塞了銀子過去,好話央磨了半晌。

“好嬷嬷,我實在是好奇,您就告訴我吧。”

那人咬了遞過來的銀錠子,見是真的登時笑眯了眼,也顧不上深思,倘若綏喜真是個無依無靠的小丫鬟,又怎麽會一出手便是五兩,拉着她走到僻靜處。

悄摸摸附耳道:“那閣樓,有鬼。”

說的煞有其事,天際殘紅,尚且明亮,綏喜卻感覺背後有什麽陰森的東西在盯着她,打了個冷顫,再欲追問,那人卻怎麽也不肯再說了。

冤死、毒死、含恨而終還是仰天自刎,死後不過白骨一堆,蒼天青眼不睜,這世上何曾有鬼?

唯有,心中生鬼。

“綏喜。”

女子緩緩擡眸,露出一個淺淺的、詭異莫測的笑。

她輕輕道。

“這凝夏閣,真的有鬼呢。”

整座宅院矗立在瓢潑雨夜之中,天際的濃色卻漸漸裂開一道青白,閃電驚雷,凝夏閣旁盛放的各色花草被風雨拍淋,落了一地殘葉。

天地哀寂,好似順着那道縫隙突的懸空變成了個巨大窟窿,沉沉的要把一切吞沒。

一個小丫鬟好似受到了巨大的驚吓,一邊逃命似的跑,淺色裙裾沾滿泥濘,一邊魔怔般喃喃自語,倏而變成大叫。

“鬼!鬼啊!”

——噼啪。

驚雷陣陣,好像要将這蒼穹撕裂,沉睡中的宅院猝然驚醒,離得近的婆子披着蓑衣接住撲過來的丫鬟。

“別胡說,咱們縣令府,高門府邸,哪裏有小鬼敢來此處?”

她正說着,閣樓內的燈火陡然滅了,漆黑的閣樓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一道光驀地出現,緩慢延伸拉長成一個長長的影子。

突然,一陣陰風吹過。

一張模糊森白的面孔從黑暗中陡然出現,看不清眼神,卻好似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黑洞,充斥着無窮無盡的怨氣,白色中衣空空蕩蕩,像是被鎖鏈囚禁在閣樓影壁,尖細的笑聲幽幽回響。

婆子眼珠駭然僵硬,扶着綏喜的手臂不受控制的發抖,最後兩眼一翻,竟直接暈了過去。

綏喜朝着閣樓處望去一眼,聽見夜色踏着水聲的嘈雜腳步聲,眼睛咕嚕嚕一轉,當即拔高聲調:“來人啊,快來人啊,嬷嬷被鬼吓死了!”

說完,看見不遠處趕來的仆役,自己“也”暈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倒在婆子身上。

衆人聽見了綏喜先頭的那一聲喊叫,臨到近前,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番,後才突的回過神,七手八腳的把兩人擡去涼亭,掐虎口按人中。

婆子倒抽一口氣,倏地睜開眼,眼中卻無神,驚恐一般道:“鬼!有鬼!”

風聲似唳,在夜色中分外明顯,似落在耳中,婆子猛地一抖,手直直地指着那座沉寂的閣樓,篤定道:“水鬼在閣樓裏唱曲!”

“趙婆子,你胡說些什麽,還不快快住嘴。”瞧着和趙婆子相熟的馮嬷嬷從後撥開人群,看着周圍驚疑的眼神,斥她一眼,急得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趙婆子聽到聲音,看清來人是誰,混濁的眼神無助的看着,拉住她的手急急道:“姐姐,你我親眼看到的,綠頭發的水鬼,濕漉漉的。”

猛地往後縮去,眸光漸漸發狠:“誰害了你,你去找誰索命。”

“還不把人擡回去!”馮嬷嬷看了一圈,狠心撥開趙婆子,警告似的狠狠瞪了人群中一個國字臉的年輕男人一眼,厲色道。

這人是趙婆子的兒子,被派遣在園子裏修剪花枝,夜雨風大,又住的偏遠,這才晚來一步,瞧見馮嬷嬷眼神,看見自己娘魔怔一般坐在冰冷的地上,忙上前背了趙婆子橫跨入雨中。

“有些話該說,而有些話卻一句都不能說出口,否則,便會招來禍患。”馮嬷嬷冷笑道。

人群中先前和綏喜說了兩句的婆子縮了縮頭,心中暗襯,白日裏剛有一個小丫鬟打聽,夜裏便真有人見了鬼,難不成這宅子真有陰氣不成?

明日裏得找些鹽米灑在周圍來驅驅小鬼。

馮嬷嬷說罷就離開了亭子,其餘人也逐漸散去,只有躺在一旁的小丫鬟被人遺忘的留在原地。

綏喜坐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快步朝着凝夏院回去。

“公主,事情辦成了。”

姜回取下繡凳上最後一盞油燈,默然垂下眼睫:“如此,便算揭開一道口子。”

縣令府衆目睽睽之下有人夜裏見鬼,即便怎麽嚴令禁止,也止不住有人暗地裏揣測議論。

既然開始議論,陳年往事便會一一上岸,千絲萬縷之中總會找到她想得知的真相。

樹靜而風不止,落葉積片。凝夏院外澄澈湖面不停砸入一顆顆鬥大的雨珠,波瀾驟起。

她倒是要看看,這座縣令府下究竟埋藏着什麽秘密。

燈光浮動,女子容顏冷峭,宛若山巅一株迎風矗立的雪蓮,眉間淺淡而疏離。

“公主方才受了涼。奴婢去廚司做一碗四根湯,公主待會喝了去去寒吧。”綏喜道,她本想做一碗紅糖姜水,但又記起爹爹說過,夜裏吃姜如飲砒霜,再者,公主似乎很不喜歡甜,連甜甜糯糯的糕點都是淺嘗即止。

至于四根水是鄉間流傳的一味“藥方子”,是取四種食材的根須以水煮之,老人常說,得了風寒便是不沾地氣,喝了這四根水沾了地氣,便可祛風散寒。

“嗯。”姜回擁着被衾微微閉眼,應了一聲,綏喜便轉身去做了,等喝完已經将近子時,綏喜打着哈欠收拾幹淨,也去睡下。

縣令府重新歸于寂靜。

張喆文一行在回去途中見雨勢太大,不得已就近尋了一戶莊戶住下。

即便莊戶極愛幹淨又将寬敞的主屋騰出來,誠惶誠恐的換了為着女兒出嫁準備的新被鋪在上面,張喆文仍覺得哪哪都不舒适。

屋舍低矮逼仄,滴滴答答的雨點砸在掉漆銅盆,十分吵鬧,窗戶狹小連燭火都黯淡一點,整間屋子黑黢黢的,連背後都感覺發癢,似乎有看不見的鄉間髒蟲在爬,實讓人難以忍受。

張喆文一夜輾轉難眠,直到天際泛出一絲魚肚白,才淺淺睡了過去。

偏偏這家農婦生怕怠慢縣令爺,早早起床催了丈夫去打水,自己則是從房梁懸着的竹籃中取下年時腌制的半扇泛黑兔肉,不一會,油濺入鍋的呲啦聲響起。

辛辣香氣伴随着流水、碰撞,走路聲慢慢散發。

直接擾了張喆文本就不深的睡意,他一把掀開被子坐起身,眼珠下青黑分外刺目,眼睛裏更是布滿紅血絲,兇猛瞪向外頭,躁郁駭人。

“錢業隆,是誰在吵鬧,把她給我抓起來!”

一陣恐懼聲跌撞響起,轉瞬變為安靜,張喆文滿意的躺回去,不分早晚的睡了個酣暢。

直至巳時末才緩緩醒轉,由錢業隆侍奉着更衣,再出門時,依舊是那個愛民入骨的青天縣令。

瞥見一旁做好的辣炒兔肉,黑乎乎的看着就沒胃口,張喆文一眼不看,仿佛這才注意到被五花大綁跪着的一家三口,忙走過去,斥道:“錢業隆,你這是在做什麽?還不快快給人解綁。”

一旁差役去辦,錢業隆連聲告罪:“啓禀大人,這些潑才不知事,清早故意弄出動靜,屬下怕擾了大人休息,這才自作主張,懇請大人恕罪。”

“怎可如此!”張喆文疾言厲色的道,“本官一直說,本官之事事小,百姓之事事大,借宿本就對鄉親多有打攪,又怎可以爾等之私心,行如此荒唐無禮之舉?”

“是本官約束不力,本官這就罰他二十大板給你們賠罪!”張喆文正義凜然道。

婦人凄惶着一雙眼,一疊聲連道不敢,婦人的丈夫也道請大人收回成命,身後小女兒像是被吓壞了,躲在身後憋着淚不敢出聲。

張喆文作為難狀,半晌才道:“既然你們幫他求情,那便不必罰了,不過,以後錢業隆你若敢再擅作主張,本官絕不輕饒!”

“叩謝大人。”錢業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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