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挑釁

挑釁

太陽漸漸西垂,擡目望去,天穹盡頭粉壁绛雲,華光織錦。

昨兒夜裏吹了一陣風,椅梅院落了一地白色莺蘿花。

日光融融,芭蕉葉微微舒卷,疏影斜入檐下,月洞門中翩然走來一位美人,削肩細腰,一襲透着淡淡綠色的素裙,裙角繡着粉白細梅,好似于身後綠蕪融為一體,又開出一株清秀而遺世的花,腰間不盈一握,綢緞發絲輕挽,垂下大半,越發顯得小臉巴掌大小,不勝可憐。

莺莺緊蹙的眉尖在看到一地傷殘落花時蹙的更緊,霎那淚盈滿眶,漣漣落珠。小心翼翼的拈起,在一片片捧在手中,最後像是承受不住般跌倒在落花從中。

約莫一個時辰前,靈梅端着一碗涼荔枝進屋,軟榻上半躺着一個捧着書卷的美人,身下鋪着錦裀蓉簟,榻邊挂着精致的香包。

“姨娘,住在春錦院的人來了。”

“哦?”榻上的美人坐起來,想起什麽,不由掩唇輕笑,“那夫人豈不是又要犯頭疾了?”

靈梅欲言又止。

美人不由蹙眉,放下書卷穿上繡鞋,簡單的動作也見柔弱嬌美,正色道:“何事?”

“那人并未住進春錦院,而是選了凝夏院,林管家已着人去收拾。”靈梅握緊手中冰碗,神色略微緊張。

也是巧,姜回入府的時候,靈梅正從角門與邱榮知說話,邱榮知瞧見姜回便拉着與靈梅說起長樂坊發生的事,卻忘了提起姜回身份,靈梅這時便道。

“奴婢聽說,這人便是那日在長樂坊使手段贏了胡掌櫃的那位姑娘。”

自從那日姜回從長樂坊離開後,張喆文手下的便将叛主的胡富全帶走,而長樂坊沒了掌櫃,又失去大筆銀兩,加上張喆文心有忌憚,便直接關了門。

但沒了大筆銀兩入賬,這些時日行走打點總要再三思量,再不似之前灑脫豪爽,雖家中仍有不少私財,卻也感覺坐吃山空,日日下來更生焦慮,這也是先前張喆文輕易答應替尤二販售私鹽的原因之一。

但莺莺的父親又是不同。

邱榮知這人極好面子,又禁不住吹捧,三言兩句就被人哄着結賬,又或是開宴聚會,入了口袋的銀子轉眼就從另一個口袋出去。長樂坊一倒,往日狐朋狗友見他沒了銀子,個個擺袖而去,連一餐飯都沒了着落。

順理成章的,便想起了自己這個女兒。

不過一月,便将她的私房錢拿走了大半,讓莺莺想起他便覺煩悶,連帶着對始作俑者也遷了怒。

“大人怎麽回事?竟讓此人住進府中?”莺莺胸膛起伏,臉色也帶了幾分紅暈。

莺莺又問:“夫人可曾去見?”

“不曾。”靈梅道。

“她現在在哪?”莺莺繞去屏風後更衣,一邊穿袖邊問。

“應是在正廳用茶。”

莺莺輕斥一聲:“将客人獨自留在正廳用茶,可不是縣令府的待客之道。”

靈梅小心的整理羅裙,謹慎着不答。

“既夫人不去見,那便只能我去了。”莺莺垂着眸,掩飾掉眸中輕憤,似是有所顧忌又像是覺得實在不妥,微微嘆息,百轉柔腸。

正廳。

姜回推開窗,外頭疏朗葉闊,牆角綠樹枝葉千枝繁複,隔絕出一片幽深的晦暗,微風斜入,吹散聲音渺渺。

“陳丁,派人去查張喆文去了何處,所謂何事。”

想來不過月餘,先前長樂坊青玉章對張喆文的震懾尤在,即便有小心思,也不會在她入府第一日便故意不見,畢竟表現得太過明顯就是落她話柄。

再者,張喆文對她“背後之人”明顯懼怕,斷不會在此時如此做,出公差這種表面堂皇實則乃為搪塞之語,除非,這其中另有關竅。

姜回眼眸微深,窗下環流着一方暗渠,檐角懸鈴懸象牙彎月,清鈴冷水,林葉遮蔽下唯餘凄寒悄怆。

莺莺攜靈梅至正廳外,遙遙看見一個女子的背影。

微微一愣。

女子背影纖細孱弱,宛若玉蘭神韻清骨純淨,似乎聽到聲音,女子淡漠回眸,方才的孱弱之感驟然被打破,少了清透純白,反添绮色驚鴻,縱眼神平淡,也無端讓人挪不開眼。

眉眼間若午後湖水平靜,無波無瀾,卻有一股尊貴之氣。

“見過貴客。”莺莺莫名有些忌憚眼前人,本欲出口的話也住了口,躬身福禮。

“讓貴客久等,是妾身怠慢了。”

姜回漆黑眸光注視着她。

莺莺摸了下頭上岫玉花簪,遲疑道:“堂內風寒,不若貴客先去妾身的院子稍坐?”

姜回眼神倏而玩味,随意挑了個位子坐下,以手撐額,慢悠悠打量她許久,忽而開口:“你是誰?”

“妾身。”

“這倒有意思了。”姜回打斷她,莺莺臉上笑意微僵,坐在上首的女子眸光一變,語氣驀地淩厲,“北朝律法,禮無二嫡,張喆文身為正七品縣令,竟敢違逆皇上!”

“妾,妾身不知,這話從何而來?”

姜回似笑非笑看着她:“一夫二妻,兩月同輝,如此逆轉乾坤之舉,豈不是說明張喆文有謀逆之心?”

謀逆?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沒有,沒有,妾,奴婢是大人姨娘,不。不是。”莺莺吓得癱倒在地,臉色難堪,面色蒼白默默垂淚,梨花帶雨,霎是美麗。

可惜,在場無人願意多看。

綏喜哼道:“你一區區姨娘,竟敢在公主自稱妾身,如此不知尊卑,看來,當真是張縣令寵愛太過,讓你不但蒙了眼還迷了心。”

公主?

她本以為有張縣令撐腰,通陵之內誰家夫人不對她避讓三分,久而久之難免有些得意失矩,誰知道,通陵縣什麽時候竟然冒出個公主?

莺莺肩膀顫栗,心中微冒出惶恐。

“本宮最近心緒欠佳,你卻是滿臉喜色,讓本宮看了很是不高興。”

姜回似忽然想到什麽,歪頭問:“聽說你頗通詩書?”

“奴婢只是略識得幾個字,不敢說精通。”雖是這樣說,但莺莺眼底卻有些得意,顯然是承認的。

“那便把《金剛經》抄上百遍。”姜回接過綏喜捧過來的酸漿水,喝了一小口放下碗盞,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輕描淡寫道。

“順便靜思己過吧。”

這是要把她禁足?就算是公主,也管不到臣子的後院!

莺莺眼底不甘,可卻不得不遵從。

“奴婢,遵命。”

“退下吧。”姜回收回眼,不再看她。

莺莺扶着靈梅的手起身,看了一眼姜回,姜回依舊平靜坐在那裏,不時喝一口酸漿水,并不理會。

莺莺絞着手中帕子,咬了咬唇,攜着靈梅走了。

綏喜注視着兩人踏出正堂,身影在眼前消失後,才緩緩道:“看來這位莺姨娘是知道那日在長樂坊發生的事了,可,奇怪。”

有邱榮知在,莺莺知道長樂坊的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莺莺既然知道是公主所做,但似乎卻并不清楚公主的身份麽?才會如此冒冒然找上門來,又毫不顧忌的在公主面前自稱正室嫡妻才能用的“妾身。”

“無論是何原由,她都幫了我一個忙。”姜回唇角勾起淺淡笑意,莺莺若不來,她也是要故意去到她面前稍稍透露些什麽,畢竟,她若不在府內“消失”,那一步又該如何進行呢?

“幫忙?”綏喜不解,莺莺有幫她們什麽忙嗎?分明來者不善,找晦氣還差不多。

凝夏院是位于湖水盡頭的一座閣樓,樹影婆娑,點點金光細碎落在湖面。不同于其他院落的朱甍碧瓦,眼前閣樓呈現暗紅,遠遠便能覺出肅穆,唯獨亭子的頂上畫滿了花鳥蟲魚,顯出幾分夏日活潑。

閣樓前後各有一道臺階,近處寬闊,階上石砌得甚是幹淨,最低一層石階漫上薄薄一層湖水,光可鑒人,飛檐攢尖,翹角灰瓦,朱紅漆板檐微微暗沉,屋脊上又鑲嵌大匾,上面寫着‘凝夏院’三個字。

林伯渠引着姜回繞過此處,繼續往後走:“公主殿下,這邊請。”

眼前視野漸漸狹窄黑暗起來,綠葉遮蔽,夕陽的餘晖在此處幾近于無,風聲刮動花枝簇簇,湖水不時湧動疊紋,飒飒凄凄恍若雨夜嗚咽。

綏喜不由得更靠近姜回,臉色也有些難看,這什麽鬼地方,越走越陰森,圓乎乎的眼兇巴巴的盯着林伯渠,不時閃動,恨不得将他背戳出個窟窿。

林伯渠不由得背後升起一股冷意,抹了把不存在的汗,“這裏雖然幽僻,但是過了這一段路進了凝夏院便會尤如清風拂面,前湖後園,風景端麗,實在是好住處。”

“這院落當真這般好?”姜回微微擡眼,狀似不經意的随口一問。

“這凝夏院的閣樓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細觀之可見纖細紋理浮動,嗅之可聞芳香。閣樓內金絲楠木雕螭案上設着兩尺半高的青綠古銅鼎,懸着北闕向曙高僧垂釣大畫,銀罂玉壺,最當說的便是這牌匾。”林伯渠推開門,退步讓姜回進閣,這才接着道:“‘凝夏院’三個字還是縣令大人親手所提,大人的字恰如游龍戲鳳,顏骨趙姿,放在這裏,實乃大善。”

姜回目光落在滿屋金玉琅器,處處可見精致奢華,微微低眸,連腳下踩踏的繡蘭草盈露棉毯都圈綢鋪絨,如此窮極奢靡,放在一個邊陲縣令管家的眼中卻不算稀奇。

甚至,習以為常。

“那怎會久置空懸?”姜回眸光微冷。

若當真如此好,怎會久置空懸?

前面臺階覆水,後面雖有小門,卻葉深窄僻,看起合情合理,但卻不足以成為長久空置的“理由。”

畢竟,湖水可填,花草亦可以砍伐,比起屋內富庶堂皇,都算不得什麽大事,更何況,院落空置,卻依舊留着昂貴器物而不搬走,任由它在此蒙塵落灰,未免太不合常理。

姜回眼眸深了深。

“這,許是偏僻。”林伯渠避開姜回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犀利目光,緊緊低着頭。

姜回盯了他一會,就在林伯渠快頂不住時,倏而一笑,輕輕道:“原來如此。”

旋即轉過身,毫無波瀾的開口道:“林管家忙碌一天,想必累了,便退下吧。”

林伯渠微愣,很快回過神應了:“是。”

林伯渠離開後,不多時,一抹桃藍色從凝夏院一閃而過,恍惚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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